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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云海的潮骚(节选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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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的潮骚》节选7:海客的生死
(云海下册有一些浩阳的内容,不过没有争风吃醋爱恨纠葛……)
(这是节选的最后一段,下章开始,大结局正式连载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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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纪子……那边的名字!”
“是哦,我和铃姐一样是海客哦。”
这天早上,冢宰府的厨娘早纪子梦见了铃——她此生此世唯一的朋友。
友人久违的面容几乎让她在梦中掉下了泪。
起床的时刻到了,早纪子的梦中断了。作为厨娘,她在大清早总是忙忙碌碌的,没有工夫伤春悲秋。这天早上她还特别忙,因为冢宰驾临伙房,要亲手为一位贵人做早点。
在男尊女卑的蓬莱,男人下厨会觉得很没面子,然而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两个男人,似乎都不讨厌下厨。大家都在说,冢宰的手艺是跟台辅学的。
早纪子真想知道,台辅下厨时是否也会给伙房添乱,增加厨娘伙夫的工作量。
冢宰的甜点据说非常美味,不过早纪子这种身份的人,自然是没有机会品尝的。她只能以一个内行的眼光来评价冢宰的行动力,那就是基本没有行动力。如果没有厨娘从旁协助,冢宰根本什么都做不出来。只是,如果没有他,甜点大概就不会那么美味了吧。
冢宰看好了汤圆下锅的火候之后,就回书房读书去了。
剩下厨娘们在伙房里看锅,装盘,最后出发送早点。
“早纪,听说你跑得快,手又稳,你去送吧。”
这里的人不习惯三个字的名儿,所以早纪子变成了大家嘴里的早纪。
“是。”早纪子顺从地点点头。
冢宰的卧房自然不能沾烟火气,和厨房距离很远。要是厨娘跑得不够快,糯米的口感就会变坏。
“那可是位不得了的贵人,冢宰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别失了礼数。”
在卧床上用餐的人,还有礼数可言吗?
因为是贵人,就没人计较!
早纪子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诺诺称是。
她端起餐盘,卖力地跑了起来。
因为之前想到了台辅,她心里有点乱。冢宰府里小小的她,台辅多半是不记得了。可她却没有办法不关心他。他的健康关系着天下苍生的幸福,偏偏大家都在说,他不健康,他就要死了。
不知是早已死去的铃,还是即将死去的台辅,让早纪子心乱如麻。然后,冢宰的内宅到了,这是身份低微的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花草树木亭台楼阁都很陌生。久候多时的内务女官带她步入了庭院深处。当然,伺候冢宰就寝入浴的内务女官们,是不可能屈尊来端这滚烫而沉重的餐盘的。
一路上,她按照伙房总管的吩咐,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所以她能看到的只是和外围没什么区别的块块青砖。渐渐的,视野中桌椅摆设等杂物多了起来。这一回,是确凿无疑地走入室内了。她规规矩矩地问了安,呈上餐盘,想着卧床上的贵人如果对她开金口说句客套话,她就会变成大家都羡慕的人了,虽然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意思。
就在这思绪万千的一瞬间,她瞥到了一缕烈焰似的秀发。
这颜色她只在登基大典上遥遥见过。
这是这个国家的王独有的发色。
和大典上不同的是,象征着威严和高贵、本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赤发,在冢宰的被褥上娇慵地伸展着。
滚烫的汤汤水水和冢宰亲手做成的甜点从震惊过度的早纪子手中掉了下去。
直到九秋惊叫起来,早纪子才明白自己闯了祸。
“原来主上当真和冢宰有染……”
她难以置信地想。
九秋一边道歉,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她没有责骂早纪子,没有用责骂早纪子的形式来道歉,这让早纪子有点意外,于是她惭愧地跪了下来。
看起来有点高不可攀的九秋居然是个大好人。这个好人在王面前一味检讨着自身的过失。更让人意外的是,王迟迟没有作声。王是个和善的姑娘,早纪子听说过。可是被这么烫的东西泼到,怎么连惊呼声都没有呢?
“你起来吧,我不碍事。”
“嗯……”
内心的震荡让早纪子说不出话来。
“因为是人,所以会犯错,人总是会犯错的,不是吗?”
抬起头,就看到了温和的笑容,可是那眉头却微微皱着。早纪子立刻就明白了,王被烫伤了,但是为了不让闯祸的厨娘太难过,她默默地忍耐着疼痛。
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早纪子流出了眼泪。
“你是害怕了吧。不用怕,我会和浩瀚打招呼,请他看在我的情面上,别为难你。”
王误解了这眼泪的含义,说出了宽慰人的话。
于是,早纪子捂住脸,号啕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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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
“听说了!”
“冢宰府里有个厨娘不见了!”
“那可不是普通的厨娘。”
“嘿,怎么讲?”
“她有仙籍!”
“不可能,又不是伙房里数一数二的大师傅,一个烧火丫头,怎么可能有仙籍嘛。”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
“讲讲,快讲讲!”
“冢宰当年上尧天赴任,只带了两个麦州府的旧人,她就是其中之一。”
“不是说他只带了两个书童吗?”
“没错,她就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说,她本来是在书房做事的,不是烧火丫头哦。”
“那,又为什么会被下放到伙房去?”
“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你笑什么呀?”
“突然想到关于冢宰的一些传闻,你们懂的。”
“啊,我也这么想。就算是伺候笔墨的丫头,也没那么容易入仙籍吧,而且还特意从麦州府带过来。”
“一定是做了冢宰的人,后来失宠啦。”
每次听到那些姑娘叽叽喳喳,阳子都会感慨人言可畏。
浩瀚的人缘已经算是上佳的了,背后的议论依然如此不堪。
如果不是碍于王的身份,阳子准会走出去帮他辟谣。
浩瀚根本不可能和书童厨娘乱搞,他办事一向深思熟虑,挑选伴侣更是慎之又慎。
通常阳子听到风言风语,只会唯恐避之不及。现在因为和浩瀚有了微妙的情愫,听到外人非议他的私生活,就气愤得挪不开步。幸好就在这时,九秋出现了。不过她出现也没用,阳子最近跟她比较熟了,非常了解她那甜美温柔的性情。
果然九秋现身之后,只是姐姐妹妹地叫着,和众人寒暄谈天气。因为有她在场,非议中伤的乐趣就荡然无存了,各府的内务女官陆续找了理由离开。
等到人都走光,阳子走出树丛,凑到了九秋身边。
“你在小本子上写什么呀?”
九秋把手里的小本子摊给阳子看,原来她不是在写字,是在画画。寥寥数笔,把女官们闲聊的场景画得栩栩如生。
“您认识她们吗?”
“叫得出三个名字,有两个完全不认识,剩下都只是脸熟。”
“我也是……但是她们好像都认识我。”
“因为你漂亮嘛。”
九秋马上笑出了甜甜的酒涡。
“我很喜欢画画,冢宰也常常指点。其实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夏官。”
“那你一定会是优秀的夏官。”
阳子想起了朱槿手下的绘画员。
“谢谢主上夸奖。”
“对了,你们府里那个厨娘究竟怎么了?”
“因为怎么也找不到她,现在只好在尧天里立案了。冢宰正为这件事伤脑筋呢。这还是冢宰入府以来出的第一桩丑闻。您也听到了,闲言碎语有多可恨。还有人说冢宰刻薄寡恩,虐待厨娘致死,然后毁尸灭迹呢。”
“我听说的版本是被逼自尽。”
“那倒还有苦不堪言被逼出逃的说法。”
九秋风趣地眨眨眼。
“九秋,你给我句实话,浩瀚对你们究竟怎么样?我总觉得你也对他有点不满。”
“主上,看您都想到哪里去了。冢宰对我们当然也是宽厚又温柔,钱财方面尤其大方。他只是和您不一样。您认识了我,就把我当朋友,您也把仙蕙她们当朋友,对吧?冢宰是不会这样看待我们的,就算有幸成了他的枕边人,得到他百般怜爱,也不会被他视为恋爱或结婚的人选……”
“也就是说,是一种骨子里的歧视?”
“对于冢宰来说,我们笔墨桌椅似的生活必需品。但我不觉得这是歧视,因为同样的,我们这个阶层的人,不管跟冢宰的关系多密切多深入,也不会产生跟他交朋友或谈恋爱的愿望。他,他给我们的感觉是饭碗……”
“饭碗!”
“对,饭碗!”
阳子哈哈大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
三个月没有进展,尧天里的要案就会向上移交。
不过,只有案情涉及朝廷命官的时候,秋官府才会介入。
秋官府的长官夕晖是浩瀚的师弟,按说应该避嫌。事实上所有的同僚都以为他会唯恐避之不及。
“主上,我必须和您单独谈谈。”
“什么事?”
“相乐早纪子已经失踪了一百天。”
“嗯。”
“这桩案子,我希望由我负责审理。”
“你不打算避嫌吗?”
“我想证明冢宰是清白的。”
“夕晖,怀着这样的心愿查案,我只怕你会出偏差。”
“我确实该避嫌,可是,我想查明真相,只有我。”夕晖愁眉不展地说,“广德殿和秋官府的人大概会合力将这案子做成悬案,因为冢宰毕竟是冢宰,而厨娘只是厨娘。糟糕的是,您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么?”
“他不必担心会受到刑罚了,但会一直被人非议下去。”阳子沉声答道。
“官官相护的做法,反而会害了他。”
“我明白了,这案子就交给你吧。”
“情形对冢宰很不利。那个厨娘是他从麦州带来的两个旧人之一,而且是以笔墨女官名义入的仙籍。在失踪当天清早她被剥夺了仙籍,文书上有冢宰的亲笔签名和印章。当天最后见到她的就是冢宰本人……”
“真要命,我能做点什么吗?”
“主上,请借水刀一用。”
******
平滑如镜的水中,最初是暗沉沉的夜色。
渐渐地黑里透出了青,青里透出了白,世界越来越明亮,阳子终于看清了早纪子的脸。原来失踪的早纪子就是那个摔了餐盘的冒失鬼!
“是她?”阳子问。
“没错,就是她。”
水刀未必会忠实地反映真相,但阳子和夕晖的目的只是找出早纪子。就算他俩在水刀显示的处所找不到早纪子,也没什么损失。
这天早上,早纪子负责在伙房外看柴火。看着看着,眼见着四下无人,她悄悄离开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一味朝东走。阳子对冢宰府的地形还不怎么熟,加上水色殷红,严重影响人的判断力,所以看不出她要往哪里去。幸好答案马上就揭晓了,因为衣冠楚楚的浩瀚在人群簇拥下出现了。早纪子在路边跪伏下来,除了九秋,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浩瀚从她面前经过时,阳子看到她咬紧了嘴唇。
然后,调查报告里的场景,重现了。
“冢宰!”
早纪子拦住了浩瀚的去路。
“嗯?”
“冢宰……”
泣不成声的早纪子让浩瀚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冢宰,请您给我一点时间。”
“我正要上左内阁议事,如果你有什么冤情,午餐时我可以……”
“就几句话,不,就两三句话!”
铃在蓬山时也在泰麒跟前做过类似的事。当然了,浩瀚的随从比女仙们内敛得多。他们全体肃然,静候浩瀚指示。
“好吧,你起来说话。”
“我必须和您单独谈谈。”
“……好吧,随我到书房来。”
就是这里了,关键的时刻到了。
早纪子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明显有心事,而且还是和浩瀚有关的、不宜公开的事。结果她和浩瀚单独谈了谈就人间蒸发了。这些事实对浩瀚真的很不利。
“冢宰,我希望退出仙籍。”
这是早纪子踏入书房后的第一句话。
阳子和夕晖同时松了口气。至少退出仙籍是她自己要求的,不是浩瀚挟私报复。却不知浩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被早纪子抓在了手里。
“为什么?”浩瀚温和地问。
“我不能胜任自己的工作。”
“那位贵人特意请求我别追究你的过失,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希望退出仙籍。”
“早纪子,你在掌握这里的语言之前得到了仙籍,如果现在退出仙籍,语言不通,该怎么生活下去呢?”
“已经无所谓了。”
早纪子又一次哭了起来。
“我以为你要求和我单独谈谈,是打算说点大实话。”
“您……您说的对。”
“说吧,你心里的大实话。”
“还记得当年您为什么破例给了我仙籍吗?”早纪子低下了头。
“你患了伤寒,不入仙籍就会死。”
阳子和夕晖同时吁出了一口气。
是的,这才是浩瀚会做的事,符合他的性格特征。厨娘身份入仙籍很难,所以他把她从档案上划到了书房。他本来就是为了行善乐于变通的人。
外界的风言风语大多围着下三路转,真是太差劲了。
“生老病死本是常事,您不会让所有濒危的病人都入仙籍吧?”
“这倒也是。”
“您的大恩大德,您说过的话,我一直铭记于心。您说生老病死本是常事,台辅未必不懂这个道理,可是如果有一天他兴之所至问起我,得知我年纪轻轻就死了,他还是会伤心。”
“嗯。”
“于是,我在您的安置下健健康康活到了今天。”
“嗯。”
“在病入膏肓、爱人又移情别恋的今天,台辅还有可能来问我的状况吗?”
“不会了。”
“我还有占据仙籍的理由吗?”
“嗯,没有了。”
水光摇曳,浩瀚的脸色十分阴郁,近乎阴森。
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浩瀚,阳子感到心惊肉跳。
“请您让我退出仙籍!”
早纪子却毫不畏惧,咄咄逼人。
浩瀚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请您……”
浩瀚哗啦一下抽出文书,寥寥数笔之后,重重地敲了个章,连印章带文书,向早纪子砸了过去。
“滚。”
“冢宰……”
印章砸中了早纪子的额角,顿时皮开肉绽。但早纪子的语声依然平静,倒是夕晖发出了惊呼声。
浩瀚是个擅长控制情绪的人,夕晖大概连他发怒的样子都没见过。这暴戾的一面,自然无比骇人。
“我没有谴责您的意思。”早纪子轻轻说道。
“我根本不在意你的看法。”浩瀚冷冷地答道。
“毫不在意吗?”
“我不在意外界的声音,在我看来,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才是最重要的。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在做什么,而且问心无愧。”
“可是您看起来好像很受伤……”
焦灼不安的夕晖终于又坐定了。
很显然,浩瀚暴跳如雷是因为受了伤,吃了痛,并不是因为他本性狞恶。夕晖发现自己误解了他,又是欣慰,又是惭愧。
“真抱歉,我失态了。”
浩瀚恢复了镇静,也就是说,控制住了情绪。
“无所谓了。”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一切都无所谓了……”
早纪子深深一拜,随即走出了书房。
从这时开始,早纪子就处于失踪状态了。阳子和夕晖紧张地瞪大了眼,想看清她走向何处。要命的是,水波的动荡越来越大,水面的影像越来越混乱。
夕晖知道这是因为书房的对话让阳子心绪不稳,却爱莫能助。
就在他想劝阳子把刀收起来休息一下的时候,水中突然传出了清晰的语声。
“我听说她是个和善的姑娘,我听说她是个好人,她是值得他爱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直到昨天我遇见了她……”
语声无比清晰,水中的早纪子却抿着嘴。
夕晖困惑地眨着眼,突然意识到,这只是早纪子内心的声音。
他发现自己领悟了水刀的奥秘。穿越时空的魔力看来玄妙,其实并不是真的穿越时空,水之镜只是在折射古往今来的灵魂们的意识流。如果你能读取早纪子的记忆,你所了解的一切都局限在早纪子的记忆里;如果你能读取浩瀚的意识,你所了解的一切都局限在浩瀚的视角能感知的范围内。换言之,处在浩瀚或夕晖的视角,就听不到早纪子的心声。而水刀的力量是读取所有人的记忆,让观众处于全知视角,所以人们总以为自己能在水刀中看到客观事实,是水刀作祟才导致事实歪曲。
其实多人的主观并不等于客观,无论综合多少人的记忆,主观始终是主观,必然与客观事实有偏差。让水刀显影是王的特权,也就是说,和王的灵魂(主观)息息相关。在王的意愿下,水刀搜出了死者的意识流。
那么,夕晖现在看到的景象究竟离客观事实有多远呢?
“我遇见了她。我从来没有那么真切地意识到,她是他所爱的人,她果然是他所爱的人……”
一瞬间,水面卷起了惊涛骇浪,然后,奇异的景象浮现了。
早纪子在晨光里哭泣着,低着头朝西走。她踟蹰的身影散乱的发辫在水中映得一清二楚,沿路的花草树木也清清楚楚。然而与此同时,阳子和夕晖看到了蓬莱的风景。
清晨,在路上,早纪子回想着往事。她回想的场景、她内心的声音和这个清晨的万事万物交叠在一起,同时展现在水中。
夕晖和阳子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虽然他俩知道水刀的魔力其实直接作用于灵,而不是他俩的眼睛和耳朵。人的眼睛和耳朵根本不可能接收两个宇宙的声像,还毫无混淆之感。
早纪子心中的蓬莱和阳子记忆中的蓬莱很不一样。在阳子辨认出那是什么时代之前,关于蓬莱的思绪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海客的烦恼人生。
那艰辛的经历也和阳子很不一样,但阳子总觉得似曾相识。流离失所的痛苦,茫然无知的痛苦,语言不通的痛苦,没有通用货币的痛苦,渴望归去却毫无希望的痛苦……
是了,和铃的经历很像。
当时的庆国也是王朝末年,最初阳子还以为是予王末年,很快就发现不是,那是在更早的年代。
和巧国那个勾结舒荣的错王不同,当时的景王并没有宣布海客有罪。可是,和摧毁田园的天灾一起出现的海客,被民众原始的厌憎包围着。
其实海客也是天灾的受害者啊。
贫穷,绝望,以及周遭的敌意,让早纪子渐渐变成了所谓的社会隐患。
她在社会底层坑蒙拐骗时,新旧王朝完成了更替。但庆国一直混乱而贫瘠。突然有一天,新王(即舒觉)下诏施仁政,要地方政府把流离失所的人安置起来。
早纪子毫无悬念地成了安置的对象。可惜王许诺的食物、床铺和劳作的岗位只是新一轮苦难的开端。安置所里每天都有人死去,如果没有遇到浩瀚,早纪子大概也会死在里面。
从这里开始,她和铃的经历就有天壤之别了。乖戾的梨耀并不是铃的救星,宽厚而睿智的浩瀚却是早纪子不折不扣的救星。他没有轻率地用仙籍来解决她的语言问题,而是教导她认识这个世界认识她自身的处境。
即便在浩瀚辖下的麦州,安置所也足以让瘦弱的早纪子致命,因为这个国家的根已经腐烂了,再好的政策推行起来也会变味。
推行新政需要用人,撤掉目前这批人,就得用另一批人。
可是贪官污吏多如牛毛,贤臣良吏却是凤毛麟角。
安置所本是昏庸的女王为了取悦景麒才建立的,和浩瀚预计的一样,最后成了景麒的心病之一。
当然了,这些事对早纪子来说太遥远了,她只是牢记着浩瀚的嘱咐,在学会标准的发音前决不和人对话,以免遭到敌视。
她被称为哑女。
她被认为是个哑巴。
在丧心病狂的舒觉屠杀女官、驱逐民女出境的悲惨时代,哑女早纪一直在麦州侯的伙房里过着安稳日子。她对外界的传言漠不关心,因为她对这个国家对这个国家的人毫无感情。
直到那一天……
那天天还没亮,早纪子就被浩瀚叫醒了。
浩瀚是个大忙人,她一年也见不了他几面。她特别喜欢跟他见面,因为他性子温和,说起话来好懂又在理。在单独见面的时候,她还可以用日语对着他说个痛快。
或许正是考虑到了一点,那天清晨他也是悄悄把她叫醒的。
他说昨夜有位不得了的贵人歇在他房里,舟车劳顿又彻夜未眠,眼下身子虚弱到了极点,他有紧急公务,不得不去州厅坐镇,所以拜托她熬一碗燕窝送过去。她感到自己深受器重,郑重其事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事后想来,浩瀚只是看中了哑女的身份吧。
那位贵人的行踪是顶级机密,早纪子最近才明白过来。
“啊!”
虽然猜到是景麒,但是,从诚惶诚恐的早纪子眼中看出去,那几缕乏力地在床沿打着卷儿的金发,还是让阳子心头剧震。早纪子手上的碗也毫无新意地掉下了地。
“这是这个国家的神,就像我们妙法寺的菩萨一样,可是我却如此失礼……”
早纪子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
“起来吧。”
帐幕轻轻撩开了,满怀敬畏的早纪子却不敢抬头直视对方。
“因为是人,所以会犯错,人总是会犯错的,不是吗?”
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柔和高雅的语声,早纪子迷惘地抬起了头。于是阳子又一次看到了景麒的脸,在如此奇特的情形下。
他的脸和她最后的印象没什么区别,颧骨高耸,嘴角下撇,看起来很严肃,很凶,不过她知道这只是因为愁苦与病痛。
早纪子掉下了惊惧的眼泪。
“你是害怕了吧?不用怕,我会和浩瀚打招呼,请他看在我的情面上,别为难你。”
那严峻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生硬的微笑。
“我、我把您的燕窝洒了。”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吃燕窝。”
那笑容很不自然,肤色也苍白得令人不安。早纪子却感到他比浩瀚更温柔。
“我听说您是这个国家的神。”
“呵,可以这么说。”
“那您一定神通广大吧?”早纪子怯生生地问,“可以让我回家吗?我想回蓬莱的家。”
“……浩瀚对你不好?”
“不,侯爷对下人非常好,我只是想回家。”
“就算衣食无忧,只要是身在异乡就不行吗?”
“就算衣食无忧也觉得好痛苦……”
微笑从景麒脸上消失了。他皱着眉头,沉思着。
“所以求求您了。”
“就算衣食无忧也痛苦吗?”
“痛苦得不得了,所以求求您了。”
早纪子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好多问的。然而景麒皱眉沉思了很久之后,只是开口吩咐她退下。
“台辅,求求您……”
“我没有能力让背井离乡的女孩返回故土……”
早纪子不会明白她的话对景麒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那一瞬间他一定是听到了庆国民女的哀求和呼痛声吧。
然后,麦州侯府的场景淡去了。
冢宰府的亭台楼阁清晰了起来。
“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呢。”
早纪子在水中喃喃地倾诉着心声。
她走进一个无人的厅堂,随即穿过厅堂走上了露台,
“他俩对我说了一样的话,他俩本是心心相印的佳偶。”
早纪子俯视着露台下方,然而那里只有白茫茫的单调的云海。
“可是她移情别恋了,而他快死了。”
早纪子轻轻闭上了眼。
等一下!
阳子一跃而起,扑向水刀。
“背弃了神的国家,背弃了本心的人,已经没有希望了。”
早纪子纵身跃下了云海。
阳子急匆匆扑过去,也只是徒劳地激起了一阵涟漪。
(下章开始连载最终篇《日出之家日不落之国》,有劳诸位久等啦!好多妹子都从中学生等到大学毕业了,真让人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