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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 ...

  •   “不愧是东君。”天帝的神情漠然得像古青的天,“你所想要的,怕不止你所说的这么多吧。”
      东君笑意不变:“陛下多虑了。东君虽有所欲,却不会在我的兄弟因救助我而入魔之后,对他落井下石,一击毙命。”这话说得如此明显而坦白,他们终于撕破了那最后一层看似完好,实已不堪一击的平静,将一切摊开。
      漠漠夜风之中,一切的一切沉默而幽凉,唯独天帝的声音如一道亮若霜雪的电光,划过长空。
      “今日你与魔尊私斗,身受重伤,看来我赶到了好时候,而你却是劫数已至。”
      东君眯起眼,道:“好个劫数已至,陛下,你可是以为东君的性命要由你定夺?还是你想违了当初鸿蒙之约,亲自出手?……”他忽然冰冷地弯了弯嘴角,“也好,若你以为我这些年懈怠了,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一挥袍袖,金光如利剑般射向东皇太一。
      “雕虫小技,还敢献丑!”
      青光微闪,东皇太一的身影变得微微透明,那金光竟直直穿过他的身体而去,好似他的身体便是幽灵一般。
      “天帝陛下功力又进,可喜可贺。”
      然而东皇太一没有答话,他微微眯了眯眼,视线定在了东君身上,好半晌之后才淡淡道:“今日我来,并非与你争执,我只问你,是否还记得一句话?”
      “哦?倒请天帝陛下分说。”
      “风帝之子,可得鸿蒙。”
      东君的笑容忽然转变为冷笑,那双眼中竟一反常态地尽是锋芒,“自然,不过三千年前,我皇陛下便已得了东皇钟,而今陛下仍不放过我这区区小神,却不知是否我真灵尽散你才甘心。”
      “甘心?”东皇太一微微仰首,望着苍天,“或许就快到了吧。东君,我等了三千年,就是在等这样一天,我今天是来与你谈一笔交易的。”
      东君却冷笑如昔,“交易?你以为你的好算盘,我便不曾知晓?”
      无尽的寒夜里,天帝的神情仿佛隐没在黑暗之中,他定定看着东君,黑色的眼睛就像是有着冰冷光芒的星辉。
      “你早就知道。”
      东君的神情自眉目间隐去了。他冷冷看着天帝,说道:“是。”
      拥有未来之眼的东君,可以看见因果,看见天数以及那背后无穷无尽的结果的东君。
      天帝沉默地看着他。
      东君忽然闭上眼,淡淡道:“你会杀死同脉之人,然后成为万王之王,你会真正挑战到三皇的权威,为你我皆重视的存在博得一席生存之地……这就是我所看见的,我知道你的野心甚至已经超越了帝君,到达一个极可怕的地步,我也知道自己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阻碍。原本我以为那一次你就要对我下手了。”
      他们心里都清楚,东君口中的“那一次”,正是三千年前,伏羲隐退之时。
      “但是我没有。”
      “是,”东君再次笑了起来,但那却是个冷笑,“因为我有防备了。”
      天帝仍旧不语。
      “我只想一试,扭转这早已预见的命运,倘若我手持的鸿蒙钟,可以让你的脚步缓一些,再缓一些。你有野心,我却有预见,那么我就让你一辈子无法出手对付我。但现在,你竟在这时来了……”
      天帝就这样漠然听着东君的话,以耿耿星河为背景,他的身影仍是如昔的尊贵骄傲。
      “因此,我只需要让你自行放弃这个约定。”他淡淡说。
      东君许久不再说话。他慢慢闭上他清冽如泉水的眼睛,所有的冷笑,嘲讽都消失不见了,他平静得像那无尽的夜色。
      海风渐渐沉淀了下来,他一身清白的流裳,身影如天空中一朵淡淡的流云,好半晌,天地间只闻风声海声此起彼伏,往复循环,浪潮滚滚,翻起而后归于汪洋。
      “看来你已经明白我今日是为何而来了。”许久的沉默之后,天帝慢慢开口。
      “不错。”东君睁开眼,静静看着他尊贵的“兄长”。
      “夺我元灵,便可重现当年的鸿蒙钟,以这混沌至宝,执掌六界秩序。你想要以什么东西交换那约定,让我心甘情愿地赴死,而后你既得至宝,又除强敌。而你在这个时间找到我……”
      他忽然顿了一顿。
      “无非就是与云儿有关。”
      天帝深刻如石的面庞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欣赏,他望着东君,语气中竟带了些怅然,“或许六界之中,你是唯一一个知晓孤心思的人了……不错,我的确是为了云中君而来。”
      东君注视着东皇太一的眼中忽然带了些嘲讽。
      “有一件事,我相信你一定清楚。”天帝说道,“当年三皇之一的女娲炼石补天,剩有一颗五色石留在人间,不久前这颗寄托着女娲元灵的神石现身了,至于它在哪里,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东君脸色微微一变。
      “她大限已近,东君,你就没什么打算吗?”
      “……你知道我……”东君盯着天帝,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
      “不错,”天帝的神色若有所思,却又似早已料到一般地平静,“你这三千年来,耗费神火,甚至不惜性命为她锻冶神体,若非消耗过甚,今日你又怎会沦落至此,你如此用心,我岂不知。”
      存在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她”唯有两个人,而那个大限将至的人却是……云中君。
      半晌,东君忽然微微仰起头,用一种淡漠而平静的语调说道:“五彩石是女娲神石,其宝灵更是不逊于鸿蒙钟的存在,以你的性情,必会担心五彩石被云儿彻底吸收,成就当初羲和的魔火之身。然而现在你却来找我了,还提到了她的大限……”
      东皇太一仍旧是冰冷无波的样子,唯有锋锐的眼神显示出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如外表这样平静。
      “你明知道,那并非帝君所期待的火。”
      “我知道。”东君轻声说着,慢慢闭上了眼。
      当初帝君为羲和造命之时,曾说那太阳神火,可烧绝世间因缘,想来定是威力无穷,可到了后来,一切变成了那个样子。
      “看来纵使我没有找你,你也已经决定了要为她续命了。”天帝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如果我没有来找你的话,你是不是就要用那种方法了?”
      东君的脸色泛起淡淡的苍白,沉默的夜色之下,看起来竟有一种麻木的紧绷感,他的眼睛闪过无数复杂的思绪,但最终,却纷纷汇入平静的汪洋中,再不得见。
      他不曾说话,东皇太一的神色间却浮现出一层了然。
      夜风之中,他忽然负手,长叹一声。
      “以羲和的至阳神火为引,强制禁锢她的魂魄,再以千年功力将元灵化开,成为续命的精元,便可不用五彩石而救下她……代价是,她将因拥有鸿蒙钟而与我为敌,而你长眠于深海之下。”
      他们同是帝君所造,相知多年,早已心有灵犀,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彼此的想法。
      东君轻轻叹道:“正如我知你一般,你也同样了解我。”
      当年的他,为了报羲和难偿的救命之恩,而救下了云中君,他一直希望能藉此抗衡东皇,以修改那既定的命运轨迹,却哪里知道,正是他这举动,一切才演变至命运的终局。
      “……易知天数,难测人心。”
      到头来最难测的,竟是他自己的心。
      东皇沉默,忽然负手轻叹,银河之上漫天星斗,依旧璀璨不可方物,却不知下界即将生出的种种是非。
      “东君,云中君大限将至,你劫数便也到来,今日是孤开东皇钟镇压,或是借你光华剑以自裁,任你选择,你若同意,便让云中君拿走五彩石吧,孤同意了,让她就那样活下去。”他随意挥了挥袖。
      东君瞳仁猛地一缩。
      “果然便是今日吗……”
      他忽然苦笑。“看来,我皇陛下志在必得了。”
      东皇太一不言,却只是抬头,不看东君。
      “昔年我屠戮众多魔族,今日我为魔尊打伤,不是你对手,一切都是我自己种的因,自己收的果……”他顿了一顿,依旧是沉静恍如碧海,衣袂纷飞,宛若轻云。他的眉宇间,却多了一抹异样的神色。
      “结局既定,元灵交予你又何妨,我别无选择。只是……我有一事。”
      “说。”
      东君淡淡笑了,“我将元灵与你,你不得动云中君。”
      东皇太一微微眯起眼,半晌不语,片刻后方道:“我可以将它看作换取你解除约定的条件吗?”
      东君只是笑,却不答话。
      “若只是不动她,这也罢了,但若她反抗于我,难道要我掣肘于她?更何况她身为魔火之身,曾觉醒过一次,倘若那魔火再度觉醒——”
      然而东君只是道:“天数如此,魔火是否出世,只看机缘。而云中君若先向你出手,你自然可反击。”
      东皇太一以审视的目光看了东君片刻,忽然敛了笑容,淡淡道:“如若孤不答应呢?”今日,虽然东君对他尚有威胁,有了东皇钟与光华剑,依然能够取得他元灵,却不知东君凭何开出这条件。
      东君没有说话,只是静立了半晌。而后他轻轻俯身,折下了他高傲的头颅——他单膝跪在东皇太一面前!
      “我皇陛下,这并非交易,而是请求。”
      这一刻,仿佛九天星河也为之轰然倾倒了。
      天帝的瞳孔骤然一缩。
      正因相互之间太过了解,所以许多话,他们说不出来。
      两人就在这天地间,荒无人烟的大海之上,一站一跪,静静对峙着,斗转星移,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东皇才道:“你起来。”
      东君缓缓起身,眉目平静。
      东皇太一慢慢道:“孤给她三次活命的机会,倘若这三次机会里,孤不能护得她平安,便令帝君的魔火焚尽我的魂魄,灰飞烟灭。这样,你可满意了?”
      东君微笑道:“一个求字换你一次妥协,我却觉得我赚了。”
      东皇太一半眯着眼不说话,许久,他岔开话题。
      “云中君果然是你的劫数。”
      然而东君只是笑笑,并无不岔之色。
      “也是你我的劫数。”
      “是么。”天帝叹道。
      他听着东君慢慢说道:“或许帝君将一切托付与你,是个正确的决定。有些事情,我下不了手,纵是下了手也有心结,可你却与我不同……”
      他顿了顿,似是还想说什么,却终是微微一笑,道:“动手吧。”
      东皇太一自手中缓缓凝出一道悠长的清光,剑如泓水,仿佛涤荡了六界清浊。“此咒一下,你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而后魂魄碎裂,真灵尽散,你残余的元灵会循我而来。”
      东君点了点头。
      东皇却不挥剑,只是望着东君,道:“时至今日,你可曾后悔。”
      “后悔?”东君却笑了,眉目间只有淡淡的释然,“我皇陛下,若我是个普通的神者,我早已臣服于你,可是我是东君。”
      他顿了顿,道:“今日我若拼命离开,倒并非无法可施,只是我却不想,我一生以天机为天命,心结深重,或许亿万年来,我所期盼的正是这个结局。今日之后,你我过往种种,也无需再计较了,至于云儿……这是我们的缘法。”他顿了顿,道:“我很高兴。”
      东皇太一点头,“不愧是东君,死生由心。”
      东君却笑道:“其实,你不也是如此?”
      东皇太一不答,平平举起手中的剑。天上银河仿佛被这剑灼灼的光华所引,将星辰之精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如星河落尘般细碎如幻。
      “九星七曜,化阵成华。千法诸仪,寂灭此魂。”
      星辰之光落入光华剑中,凝聚成一道细细的白光,东君静静站在那里,那道白光如利剑般射出,而后没入他眉心。
      他闭眼,面露微笑,低吟道:“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半个时辰后,曾经威震六界,涤荡寰宇的太阳神东君,便将不复存在了。

      夜色之中,一切光明的事物都会被吞没。
      海潮依然如故地翻涌着,在自然法则的操纵下来来去去,夜风带动着潮水,发出一阵阵规律的哗声,云带如透明的白练淌在空中,明月也被笼上一层朦胧的月晕,夜里的大海,竟是异样的宁静与平和。
      一个几近透明的影子悄悄堕入海中。若非这时云层被风吹开,露出了耀眼的明月,这个身影恐就为夜色所吞没了。
      人们所在乎的只是第二天的太阳是否还会升起罢了,而那个掌管太阳升落的神明到底是哪一个,他们并不关心。那个堕入海中的,即将散去魂魄的人是谁,他们并不关心。

      行至今日,一切或许都是命数。
      命数使得他与东皇太一反目,令他会遇到云中君,并为她放弃自己的神魂,冥冥之中的业力牵引着这一切。
      值得吗?抚驾天行,光耀九州的太阳神,有多少人羡慕也羡慕不来,只得仰望,只得膜拜的无上尊荣,但不久后,他就要放弃这一切,放弃尊贵的神之身份,乃至……他的生命。
      不甘吗?可是……可是若不放弃,他更加不甘啊!
      什么尊荣,什么高贵……他不需要了,原来碌碌世间,还有什么东西的逝去能够令他为之所动,为之痛彻心扉……令他值得为之放弃一切生命,一切光荣与力量……令他值得,用这万人敬仰的身躯与魂魄,换得区区百年的苟延残喘——这样东西是何其脆弱,却又何其美好,它就像是一颗朝露,转瞬即逝,却令他如此牵肠挂肚。
      究竟是不放弃更需要勇气,还是放弃更需要勇气?
      他不知道。
      当年的羲和,明知走进世间沾染因缘,终是劫数重重,却仍然毫无挂碍地救下了他,最终成全了自己。
      而今,他选择了成全天帝,成全云中君……也是,成全了自己。
      此花当日曾生果,苦辣酸甜但自斟。
      或许这是他一生所追求的一个结果,为这漫长而毫无终结的生命画上一个句号,而他的所有未来,在那个继承了他血脉的小妹身上。过去东君不能明白,为什么人间会有七情六欲,那些凡人为何竟执妄于此,他自以为自己明白,终于在这时,他发现自己与那些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一辈子都在寻求一个意义,只是这时,这些所谓的意义也已失去了意义。
      在这个他即将失去生命的时刻,他脑海中想到的不是天命轨迹,不是东皇钟,不是魂飞魄散,不是六界平衡与天庭势力,而是他的亲人。
      创造了他的帝君。
      与他一同生长的两位兄长。
      多年来唯一的好友海若。
      还有他的小妹云中君。
      他还想再见他们一眼。

      浩荡的海水几乎要将他吞没。东君手中握着凝聚了他所有真元的乳白色令牌,跌跌撞撞地走向海神宫深处。
      他的周身仅存着一层淡薄的阳炎,嘴角不停淌出的血迹渐渐融进了海水,而那枚令牌却散发出一股极具压迫感的能量,这令他本就已经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糟糕。
      东君忽然想起,方才海若已中了东皇太一的沉眠之咒,不知道何时会醒来。他已经无力再去找到她,或许一回身之时那抹海蓝的背影,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即便再过一会儿,这份记忆就会永久地消失。
      此时在这海神宫深处还有一个人,那是云中君。
      往日一个弹指就能越过的长廊,今日竟仿佛无量量劫那般漫长,东君的眼前有些模糊,琳琅珠玉堆砌的海神宫灵气过于逼人,令他头晕目眩。他一直在走,朦胧之间,脑海中仅剩下唯一的一个念头,灵台的最后一点清明用以维持意识。
      他要见到一个人,仿佛自他诞生以来就缺失的一块,即将要被填补。
      东君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到海神宫的最深处,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看到那道厚重的大门被打开,云中君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他,满脸不能置信的神情。
      他有些看不清,他的小妹脸上的表情是震惊,还是害怕,还是慌张,至于她眼中是否有泪水,他更是不在意的。这是天底下最为无奈之事,他心中明白的。他终于也有这么一天,要与挚爱之人分离,这死亡不可扭转不可挽回,是他亲手将自己推向的灭亡,在命运的主宰之下,他们连竭尽全力都无法改变分毫。
      是因为自己弱小?
      是啊,在自然法则面前,他的确是那么的弱小,再强大的能量,也不能扭转这天地初开的规律。他早已明白自己有一天会失去生命,没有什么能够长盛不衰……只是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终于,到来了啊。
      “大哥!”
      云中君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要快,却在他意料之中,她直直扑了过来,慌张地扶住他,想要将他带到殿里去疗伤。东君伸手制止了她,东皇太一的咒术他再清楚不过了,他说了自己只有半个时辰,就不会多出一秒。
      他的时间不多了,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是他要交代的。
      “云儿,听我说。”
      东君深吸了一口气。
      “我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的那种,你可明白?”
      他感觉到云中君的身子猛地僵住,但见她慢慢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满脸的不敢相信。
      可这却是真的。
      “以后汤谷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便不能再偷懒了,要好好带着金乌们每天驾车。若儿她也是一个人,你如有空,多来陪陪她,我不能见到她了……替我向她道歉。”
      东君伸手握住云中君的手,一枚金色的令牌凭空浮现在他面前,倏忽间浮到云中君头顶,浩荡的阳炎顺着经脉流出,疯狂地涌向她的小妹。一阵剧烈的抽空之痛袭来,他忍不住微微蜷起了身子,却在下一刻生生克制住,咬了咬牙。
      云中君依旧用那个惊慌而茫然的表情凝视他,东君心中苦笑一声,只得又道:“我如去了,天界众神必会容不得你。你……你便装作我的样子,以东君的威名去震慑他们,天帝纵然知道些什么,他也抓不住你的把柄。你将云神的本命力量注入这令牌中……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交给任何人……直到有一天,当天帝找到你的时候……你……不要违抗他……他会保护你……”
      伴随着阳炎的迅速流逝,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无力,直到再也没有一丝能量存在于身体中之时,云中君头顶的令牌渐渐黯淡,神火寂然消散,渺渺然渗入海中。
      或许这一刻,自己就要解脱了。
      他的一辈子被束缚在一个牢笼里,直到这一刻,他才找到了生之归途。
      “……天帝……”自呆怔中恢复过来的云中君望向他的大哥,难以自抑地瞪大了眼睛。“难道你,难道是他……他怎么……为什么!……”
      模糊间,东君似乎见到了她眼里不停打转的泪水。
      “云儿,我只是被他识破了……是我擅闯神魔之井,与魔尊私斗,你,你不要……去找天帝……不要送死……”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别这样……”
      半梦半醒之间,云中君惊慌的哭音像是远在天边,东君闭上眼,他的灵魂仿佛被厚实的茧包裹了起来,载沉载浮,温暖而痛楚。
      许多他早已遗忘的事情,竟在这一刻回想了起来,当他自扶桑木中诞生,第一眼见到风帝君之时,当他于汤谷中休养生息,无聊地与东皇太一下棋之时,当他身负重伤,羲和持着一柄火一样的长剑带着他杀出重围之时,当他替蓝衣女子当下所有仙术,她却固执地不肯接受保护,要与自己并肩战斗之时,当那缕金色的神魂,在他手中轻轻一动时……
      他活过了这样漫长的时间,原来竟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可他都忘却了。
      幸好他终是记了起来。
      自己救下云中君的初心究竟是怜悯,赎罪,或者是利用?或许都有,他早知道她的身上藏着毁灭天庭的命运之线,所以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他变得……心软了。可以轻描淡写地夺走数十万人性命的东君,在这个普通的小姑娘面前却说不出一句重话,他甚至无法想象,过去的自己竟会选择用本命寿元为另一个人以命换命。而那个可以毫不手软地对自己的兄弟下手的天帝,不也立下毒誓,最终放过了这个小姑娘。
      天道化生,这一切究竟是因为她活得太像个人……还是因为,他们也有善良?……

      海水像温柔的茧,层层叠叠将这两个人围了起来,它们依旧伴随着汩汩的灵气旋转流动,在这海神宫的最深处宁静地守候着,千万年来,都是如此。
      东君的脑海中忽然有了一霎的清明。他睁开眼,不知是否回光返照的缘故,眼中云中君的面庞依然如故,甚至她那双惊慌的瞳子中他自己狼狈的样子都清晰可见。
      “云儿……”
      心中有太多话想说,却来不及,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蝼蚁般脆弱的人类会那样贪生怕死,他竟产生了一样的情绪,他多么想再陪她一会儿,可他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曾经自以为勘破生死的太阳神,如今一样为生死所困……为情所困。
      “大哥,你别……别说话了,你不会有事的,我,我这就去找若儿!我去找天帝!”
      还是那个和以前一样的傻姑娘啊。
      “不必了……呃……”东君生生压抑住因灵魂抽痛而自发的惊呼,喘息了几下,唇角轻轻弯起。“云儿,就在这里吧,很好……”
      他慢慢说道:“我总是担心你……你还没有长大呢……这个样子……怎么,怎么叫人放心……”
      “我走之后……你一定,要好好的……咳……多听若儿的话……别去……找天帝……云儿……”
      东君注视着云中君的双眸,用尽全力深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他说。
      他曾有一个梦,那梦中,曾有一片白云般的火焰,悠然来往。这个梦,早已实现了三千年。

      淡白色的光晕自东君的头顶笼罩下来,渐渐覆住了他的全身,光罩是透明的,一眼望去,那片清白的光芒竟衬得他分外圣洁飘渺。
      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轻轻甩脱了云中君的手,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漫长一生的回忆,在刹那间回放过脑海,东君闭起眼,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继而转化为安详宁静的微笑。
      心结没有了,执妄消失了,来时一无所有,去时干干净净。
      唯一相同的只有他自己。
      天命?天命是什么,或许这就是吧。
      无论结果如何,他感激上苍,赐予他这样一段生命,即便魂飞魄散,他也没有怨言。
      或许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东君最后一次睁开眼,朦胧间他看见了泪流满面的云中君,她的背后似有一道火光,如骄傲的凌霄花一般烧上天际,一个身影在那里若隐若现,仿佛多年前的故人。
      他微微一笑,眼前的一切慢慢消失。
      这个独一无二的灵魂,永远地陷入了长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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