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边境》阅疆

50、第 50 章

　　盛夏的江边，并不炎热，林榛前一晚睡得早，心里有事，四点就起了床。外面还黑着，林榛沿着民宿往前走了一段路，下山坐在江边看日出。

　　江边有水鸟轻啼。

　　林榛一直看着远处的一抹橙红，这几天她总喜欢看日出，喜欢体验黎明前最后一阵黑暗。
　　她想起几年前的洱海边，想起泰山顶上，想起天涯海角，想起灵山寺的暮鼓晨钟……想到后来，她轻叹了一口气。

　　手机响起来，尉迟衍打电话过来，问她去了哪里。

　　林榛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六点三十六。

　　这么多年，尉迟衍终于是习惯了她的作息，早睡早起，粗茶淡饭。

　　林榛闻着江水独有的一股水腥味，抓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嗯，我在山下，江边。”

　　尉迟衍站在林榛门口，停住了敲门，他揉了一把脸，“我去找你。”

　　林榛挂了电话，手机又响了一声。今早，她开了手机，给霍晟发了消息，“我休息好了，想下午回家，你来接我吧。”

　　霍晟这几天也睡得浅，他怕错过消息，也没有关机，手机调成振动模式。收到林榛的消息，他睁开眼，回道，“几点？”

　　“你看着来。”林榛靠在椅子上发呆。

　　江那边连着天，有许多水鸟在盘旋。

　　“我现在过去。”

　　林榛“嗯”了一声，“你开车慢点。”

　　霍晟笑了笑，“嗯。”

　　尉迟衍过来的时候，林榛身上还盖住一个毯子，她缩在椅子上，安静得像一只蜗牛。耳边只有水浪的声音，起起伏伏。

　　尉迟衍坐在她身边，想伸手去摸一把她的手，看样子她吹了很久的风，不知怎的，手僵在半空，又拿了回去。

　　林榛从毯子里伸出手来揉了一下太阳穴，又拢了一下毯子，“早上有点冷，我出门时候带的，山里温差大。”

　　尉迟衍看着她，目光垂下。太阳初升，撒下一地的金黄。

　　“吃早饭么？”尉迟衍陪她吹了会儿风，开口道，“刚刚我经过厨房，他们说早上煮了粥，还准备了菜包和点心。”

　　“我再坐会儿吧。”林榛依旧坐着，任由江风将自己吹了个够。

　　尉迟衍也坐在一旁，享受着这少有的安静的清晨。

　　过会儿，林榛开口道，“尉迟衍，我该结婚了。”

　　尉迟衍愣了一下，心底仿佛升起了一团雾，又酸又涩，将他团团裹住，不得动弹。

　　“只是，新郎，不是你了。”

　　清晨的阳光打下来，落在林榛乌黑柔软的发上，温柔一片。

　　林榛垂下眼，两个人相坐着沉默了会儿，她起身，把毯子叠好拿在手上，“走吧，去吃饭。”
　　尉迟衍伸手接过她的毯子，“我帮你拿吧。”

　　“不用。”

　　尉迟衍拎着两条长腿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心脏像是被醋泡过，酸疼一片。

　　他终于找到她了，兜兜转转，她终于又站在他面前，一模一样。

　　可偏偏，又都不一样了。

　　一阵风过来，尉迟衍只觉得心脏某处的东西被抽掉，鲜血淋漓。他想伸手去拉，却连她的影子都触碰不到。

　　两个人坐在露天的餐厅吃饭，林榛要了一碗粥，一个鸡蛋，一个菜包，还有两根榨菜，吃得很慢。

　　尉迟衍照着她的东西来了一份，没动筷子，一直看着她。半晌，他出声，“林榛。”

　　林榛抬头，又垂下眼，“嗯。”

　　“我……”

　　林榛的手机响起来，铃声模式，最普通不过的声音，从他见她第一次到现在，一直用的苹果铃声，从未变过。

　　尉迟衍心里充斥着乏力与晦涩，无数声音在他脑海里叫嚣，“快挽留她，她马上要走了，她再也不属于我了，她将永远在我伸手所能触及到的地方之外……”他压住所有的痛苦与乏力，抬眼看她，伸手拿过她手机，挂了电话，“林榛，我回来了……”

　　他修长的手包住她的，像从前的日日夜夜一样，体温缠绵，难分难舍。

　　“林榛，我回来了，以前所有的事都结束了，我回来找你，我知道破镜难圆，但只要我在，我会对你好……”

　　林榛低头，笑了一声，“好。”

　　面色云淡风轻。

　　尉迟衍怔住，后面的话哽住没再说下去。他抬眼，“林榛，以后……不开心了可以来找我。”连山林都安静了，他补充了一句，“我一直都在。”

　　“嗯。”

　　粥很烫，一颗心也滚烫得无处安放。它将永远没有地方落脚，它将年年岁岁四处栖息，那个梦终于成真了。

　　林榛不喜欢吃烫的，吃得很慢，尉迟衍吃不下，象征性地喝了两口粥，再没动筷子。

　　吃完饭，林榛回房里收东西，尉迟衍问她，“要我送么？”

　　“不用，他来接我。”

　　尉迟衍退出房间。太阳很大，他一个人走过茶室，走过茶园，走过沿途的树木。半山腰有一个亭子，尉迟衍坐在亭子里。

　　山风四起，寂静如歌。

　　林榛临走前给尉迟衍发了消息，“我走了。”

　　尉迟衍盯着手机看了半天，回了句，“好。”

　　他看到山脚下的车，霍晟拉开后备箱，将林榛的行李放了进去，然后帮林榛开了车门。

　　山下的两个人都只是一个小黑点，尉迟衍一直看着，直到山路兜兜转转，车的影子都消失。

　　林榛靠在车上，看着窗外的一闪而过的风景。

　　“尉迟衍去找你了？”

　　“嗯。”

　　霍晟没再说话。

　　林榛低头笑了，“怎么了？”

　　“林榛，我们结婚吧？”

　　霍晟眼睛看着前方，路又宽又平。他想起三年前的山中小楼，想起路上那个狂奔的姑娘，想起她满脸的血和充满着绝望的目光。他握住林榛冰凉的手，一字一句，“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林榛并不惊讶，她垂眼思索了片刻，应了一声，“好。”

　　阳光斜斜地透过来，照得人有些热。

　　霍晟来得很早，瑾江离山里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七点出发，到这里刚好十点。中途休息了半个小时，然后带着林榛回来。

　　他知道林榛那个消息是什么意思，他也老大不小了，没必要拐弯抹角。

　　他想跟她结婚，这是五六年来他第一次有这种冲动。他们俩是天生一对，无论是外貌性格还是灵魂，没有谁比她更契合他。

　　他累了，开始眷恋起清晨的一粥一饭，开始向往黄昏时她的剪影，以及桌上的三菜一汤。她的过去坑坑洼洼，他从未参与，那就让他竭尽全力，对她的余生奉陪到底。

　　中午十二点，霍晟在休息站停了车，他挑了一家自助，林榛捡着不油腻的菜吃了一点，喝了半杯水，“等会儿我来开车吧，你休息会儿。”

　　霍晟的口味和林榛一样，他也挑着菜吃了点，“嗯”了一声。

　　吃完饭，他接过林榛递过来的湿巾擦了把手，“什么时候去领证？”

　　林榛托着下巴看他，伸手摸他的脸，“要不今天下午？”

　　霍晟愣了一下，半晌，伸手拉过林榛，不顾旁人的目光将她搂在怀里。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沉声，“好。”

　　人来人往，人海茫茫，人群里面，我也终于是找到你。

　　尉迟衍下午回了容城。容城下了一场雨，他将车停在地下车库，一个人坐在车里喝酒，一瓶接着一瓶，喝完了一路吐回去。

　　尹霜等在门口，她红着眼圈，“我等了你一天。”

　　尉迟衍掏出钥匙开门，进门后连鞋都没脱直接倒床上睡了。

　　夜半人静，他开始发烧，烧得迷迷糊糊，，他叫了一声，“宝贝儿，我想喝水……”

　　尹霜睡在一侧，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睁开眼，“嗯，你要喝水么，我现在去倒……”

　　“不用了。”尉迟衍坐起来，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终于是内心决了堤，抱着头哭起来。

　　“宝贝儿，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护住你……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了一万次对不起。一万次，也不够。

　　尹霜憔悴的小脸苍白无力，她上前搂住尉迟衍，将他的头靠在自己小腹上，任由他崩溃。
　　“你哭吧，过了这一阵，都会好的，什么事都走得出来。”

　　尉迟衍声音沙哑，他抬头看了一眼尹霜，双眼通红，“尹霜，我将永远失去她了……我，我自己亲手推开的……我再也没有她了……”

　　尹霜紧紧搂着他，听着窗外雨水的声音，一阵一阵，任由他吐得自己满身的污垢，也没有放开手。

　　你终究是一个人过，我用半生陪你过活。

　　风声不止，雨声未停。

　　容城的某个拍卖会上，一代画家大师吴衍的画作被拍出天价，尤其是最后的遗作《M.L》，更是拍出九百万的高价。

　　吴衍真名尉迟衍。大师年少成名，二十出头就在画坛初露头角，后来又去法国深造，是一代大师米开朗的关门弟子。一个月前，他在一场登山意外中遇雪崩丧生，旗下财产遗作全部留给现任妻子尹霜。

　　尉迟衍一生热爱运动，生活自律且规律。他喜好全世界各地的风景，无论是何种风景，在他笔下都会有别样的阴郁的影子。大师四十岁岁被确诊出重度抑郁，后来长期坚持治疗，积极参加户外活动，并留下大量优秀画作。

　　霍晟对着画看了半天。M.L？my love，或者是my lin，都可以，无论是哪一种解释，他都不喜欢。

　　画里有一栋旧式徽派两层小楼，青砖灰瓦，外面满地的爆竹碎屑。寒风凛冽，老楼大门紧闭。
　　很奇怪的一幅画。霍晟花了九百万，但他不觉得亏。

　　ML，只能是他的林榛，任何人都别想抢。

　　霍晟满意地将画包起来，藏在阁楼，忽然被一阵铃声惊醒，他吓一跳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林榛不可思议的声音，“霍晟，你人去哪了？”

　　霍晟拍拍手上的灰，“出门买了点小东西，别担心。”

　　“小东西？”

　　林榛盯着手机里银行提示的扣款记录，再比照新闻上“震惊！一代大师的遗作被拍出九百万天价！”的标题，一瞬间语塞。

　　窗外又下起了雨，林榛站在落地玻璃前看着窗外的一城烟雨。再过一个星期，容城，就要进入冬天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