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溯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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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走过天空一半的轨迹，从这头悄悄溜到了那头。曲归来从宿舍走了出来。
夜半时分，尤其两三点的时候，人是最少的。早起晨读的人最早四点开始，夜店里欢唱的人此刻若尚未归来，大概是要到天亮了。她第一次在学校里拥有这么安静的一方世界。
在孤儿院里，她没办法大半夜跑出来。每个房间都有人在巡逻，属于睡觉的时间，只能睡觉。
她生来就是个自由散漫的人，孩提时代对时间的限制让她难受，长大之后，她总不喜欢顺着时间来。凭什么午睡非得中午那几个时间？为什么夜晚一定要睡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中午会出去闲逛，到了深夜，搬把椅子坐在阳台发呆。
她走到花丛中去，里面隔一段路就会有一条长长的石椅。夜色是凉的，石头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的水汽。
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裤子沾湿一片，冰凉的水珠透过布料，加上夜晚习习的凉风，盛夏的夜里，竟也有种冷的让人打哆嗦的感觉。
她抬头看月亮。
走之前，把那把剑也拿了出来，此时剑就放在旁边。
自从知道世上有妖有鬼之后，曲归来把这柄剑当做了个辟邪的宝物。好歹是龙神大人曾经的佩剑，总能吓退一些不知死活的妖鬼。
李仁善的目光一直跟随曲归来，直到看见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塑。他下意识探了过去，还能感受到活人的气息，便放下心。
凡人总是多愁善感，夜晚是他们顾影自怜的时候。
李仁善曾被教导要做一名君子，于是他离开这里，留曲归来一人独坐。
没人喜欢自己最脆弱的时候被人发现，甚至被人全程围观。人总会想干一些奇奇怪怪，并且绝对不能让人发现的尴尬的事情。
他自认和曲归来没那么深的关系，离去的很果断。
而且他的剑还在，他很放心，不会出意外。
李仁善离开后，地面的土动了一下，池塘泛起一阵小小的涟漪，风来叶落，沙沙的响声不绝于耳。
一个人影不动神色的从背后的树丛中钻了出来，曲归来被吓一跳。
他长了一张和李仁善一模一样的脸，但不妨碍曲归来一眼认出，这便是梦中的蛟妖。
黑色的卷曲的长发，站的笔直的身躯，举手投足间具是妩媚轻佻。
李仁善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有一种看透世间一切的沧桑与悲凉。他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像一块青石、一棵老树，是可以依偎和信任的存在。
而眼前的这个人不同。
他的眼睛很亮，总流露出一抹跃跃欲试的冲动。他很灵动、很活泼，生机勃勃，宛若燃烧的正旺的火焰，要疯狂的席卷四周。眼波流转间，邪魅轻狂。
他满脸玩味，“你似乎认出了我，看来，你入过梦境。”
曲归来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状态面对他，她记得蛟妖的残忍，害怕他会像对待老瘸子一样的对待她。打断她的骨头抽出来，在她脸摁到泥巴里。
她握紧了剑。
看到她的举动，蛟妖皱皱眉头，“你不知道我是谁？”
曲归来极力镇定，“我知道，蛟妖。”
蛟妖“哦”了一声，肯定道，“你果然不知道我是谁，不然，该唤的是我的名字，而不是蛟妖。”
他伸手，想摸摸曲归来的脸，“我们不是敌人，你把那柄剑给我。”
亲密的举动让曲归来猛地往后一退，“这是李仁善的剑，与你无关。”
“李仁善？”蛟妖愣了半秒，而后像听了极为可笑的事情般，狂笑不已，“那条龙行走人间的名字叫李仁善？也是，我倒不关注这些，他叫什么与我何干？不过你竟然称呼他李仁善？哈哈哈，你是当真忘了我和他的名字？”
他笑意渐渐收敛，脸色阴沉下来，像是风暴前中止平静，内里暗潮汹涌，波澜万千。
“他把龙魂灌到了剑里，这也是我的剑。剑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曲归来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好像忽然来了个未曾谋面的杀人如麻的疯子，冲到你跟前发表一通霸道总裁宣言。
不仅毛骨悚然，而且有病。
他扯扯嘴角，嘲讽似的一笑，“看来，你得到的记忆不完整，我来帮你回溯过去。”
“上古的氏族从来不爱透露名字，天道将赐予他们的力量灌注到名字里，告尔之名，借吾之力。名字，是最重要的存在，除了自己，谁都不知。可你知道我和那条龙的名字，天道给我们赐名的时候，你也在场。世上，我们三个，互相知道对方的名字。”
“你该信任我，那条龙杀了你千世万世，不如你信任我一次，把自己交给我，我肯定不会杀你。我会用另一种方式。”
什么另一种方式？什么交给他？
曲归来背后冰凉一片，冷汗直流，呼吸逐渐急促，满怀惧意。
只见他轻轻在她脑袋上一点，一阵白光冲到脑海，脑袋瞬间胀痛。
无数画面闪过，像是有另一个人的记忆被蛮横的灌输到她脑袋里，拥挤杂乱，恨不能敲开头，好好整理一番，把不该记住的东西全部剥离。
肿胀感并未持续很久，因为记忆开始了。
这段记忆行走的飞快。
她看到天地初开，一个洁白无瑕的圆滚滚的蛋从裂开的天地中掉了下来。
那时的天地依然混沌一片，只有四散的灵气，浓郁到汇聚成润白的气流，一条条注入蛋里。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出现了生灵，生机开始焕发，世界活起来的时候，这颗蛋，也裂开了。
里头最先出来的，是一条黑色的小龙，小龙刚一落地，立刻变成位身着华服的肥嘟嘟的小男孩，头顶长了两只黑色的小龙角。
蛋里挣扎出一只小手，那只手是透明的，他挣扎不出。
小黑龙很着急，再不出来，就要错过天道的赐名了。
他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力量输送给蛋里的另一个小龙，曲归来似乎能感受到他此刻的想法。
他是哥哥，要爱护弟弟。
天道的赐名开始。
最先得到名字的是黑龙。
庄严和蔼的声音回荡在此地，震慑天地。万物生灵欢喜雀跃，柔和的光晕飘散向更远的地方，将天道的祝福传播到每个角落。
“地通！”
黑龙的名字，地通。
另一条小龙没有出来，赐名却仍为停止，天道感受到了生灵的存在，赐名于他们。
“彻天！”
小黑龙胖乎乎的脸上笑的肉挤到一起。
“止戈平息！”
小黑龙的笑顿在脸上，此刻唯有他们两条龙，为什么还有第三位，居然还能和作为神龙的他们被同时赐名！
第三声赐名落下，他听到云端传来一声落寞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便注定了地通和彻天不死不休的宿命，止戈平息，仅仅是天道对他们美好的祝愿，永不能达成。
小黑龙来不及多想，如果弟弟再不出来，他的名字就会被其他妖怪抢走。一个没有名字的妖怪，会比凡人还惨。他们本身就是妖族至宝，失去了名字，弟弟会被其他妖怪立刻吃掉，血肉被瓜分殆尽。
于是小黑龙把更多的力量送给弟弟，终于，蛋壳整个彻底裂开了，里面躺着一条小白龙。
和小黑龙长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他头顶的小角是白色的。
小黑龙把小白龙抱了出来，还给他拍拍，整理了一下衣服。
他们相视一笑，随后，打算把蛋壳的力量分掉。
就在这时，异状突生。他们齐齐吸收蛋壳灵力之时，他们看见莹白的蛋壳化作肉嘟嘟的小女孩，可马上，小女孩神魂破碎，蛋壳四裂，砸向四面八方，在广袤的天地间，不见踪迹。
此时他们方才意识到，“止戈平息”，这个名字，是他们蛋壳的名字，那也是一个生灵。
就在刚才，这个生灵方将出生之际，灵力被他们吸走，死成了渣子。
小黑龙和小白龙立刻慌了，他们是注定的神族，可出生就伴随着血腥与杀戮，此生再无成神可能。
他们必须要找到蛋壳，化解这场怨气。可没有蛋壳，他们的力量又少了一部分，本体缺失灵力的妖族，同样无法成神。
他们成不了神了。
没有一个妖族，会为了另一个妖族心甘情愿的死去。
除非，被炼化……
把她完完整整的杀死，杀死她的怨气，在她死之时，融合她的力量。只要让她在天道那里抹杀，他们的力量就能回归。
但怨气呢？
一切似乎转向了无解的结局。
可事情仍为停止。
小黑龙给小白龙灌输了太多灵力，白龙的龙角逐渐变成金色，飞升成了金龙。而黑龙却掉了一个大阶，他甚至不是一条龙。
他成了一条黑蛟。
小金龙很高兴自己升阶，他没能看到小黑龙眼底的心酸与落寞。
接下来，便是他们两兄弟互相在人间行走，金龙性子胆小，总是躲在哥哥背后，黑蛟成了个威风八面震慑四方的大妖。
再后来，便是黑蛟为祸人间，金龙成为剑仙弟子。
漫长的岁月，却是阴差阳错的一点一滴。
每一天都如此的寻常，传说里的金龙和黑蛟的故事有多么惊心动魄，在曲归来的眼中，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发生的一天又一天。
金龙胆小没有主见，跟着师傅，听师傅的话，辨认恶妖，给弱小的种族开出一条生路。
黑蛟生来便知道自己是天道的一部分，他任性残忍，想做什么便去做，根本不考虑后果。万物汇聚变成了他，万物本就因他而出生。
选择总是奇怪的，他们的性子让他们度过了属于各自的人生。
这段人生里牵扯到了大义，于是黑蛟便成了恶的代表，金龙要为善除恶。
等到彻天镇压地通，杀了止戈平息的生生世世，依然还在成神之路上徘徊。
这便是他们三个的故事。
黑蛟，不，地通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看，“现在，你可以信任我了。”
“彻天太死脑筋，我在塔里被镇压数千年，从来不曾放弃过成神。我想到办法了，让你爱上我，我也爱上你，这样，就能化解你的怨气，让你心甘情愿的成为我的一部分。这样，我们两个妖怪，同时成神。我的出生不再带有血腥，你的一生不再带有遗憾。我们干干净净的成神。”
“杀死你是没用的，彻天验证了上千年，杀了你无数回，可你依然转世轮回，你的力量，他无法夺取，只能借用来镇压我。”
“山上的那座宝塔就是你的真身所建，他和我都无法吸收你的力量，于是他把你炼化，炼化成镇压我的牢笼。如果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够镇压我，那只能是你的真身。因为我和彻天都欠了你的命债，唯有你的力量，能压制我们。”
“现在你明白了吗？因为是你，才能打开封印。因为是你，才会被彻天一次次杀死。”
“来到我的身边，与我一起成神。”他以极为真诚的神色向曲归来伸出手，敞开怀抱等待她到来。
“现在你该知道，那柄剑里也有我的力量。彻天本就有我的力量，所以才能成就金龙。那柄剑，同样带着我的精血，也是我的剑。把他给我，只要我把彻天的力量收回来，我就能化蛟成龙，再带着你——一起成神。”他眼底带着无限憧憬与疯狂，魔怔了一般，看得曲归来莫名害怕。
现在的他，不再是被天道祝福的真神，他早已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恶妖。
她定定的看着他，问了他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那被你杀死的其他种族呢？你的手上，不只是我的命债，你手上的命债，太多了。”
地通很高傲，自信满满的告诉她，“一念成神，只有我能做到。拿回龙魂的力量和你的力量，我将再次拥有一念成神的机会。”
曲归来看着他，心下已然做了判断。
他不会成神了，一念成神，心中再无神念，怎可成神？
神当爱世人，一如妖管局里的诸位，早已把自己当做万千生灵中最普通的一份子。
走过时间的长河，从无尽的争斗和杀戮中结束，他们重新做回自我。他们观察人间，选出成为人间中最平凡的，他们最想成为的那一个。
他们的神性在岁月和万物中慢慢感受出来，才最终有了一帮等待着最后一步登仙的个性分明的老妖怪们。
她想起了妖管局的大家。
龟丞相喜欢修鞋补雨伞，每隔三天，他都会背着一把破烂的木头小板凳，带上家伙什，随便在哪个街角路口一坐，面前支起一把破烂的黑伞告诉大家，他来修伞。他的工具箱里还有鞋油、锥子、粗粗的麻线。现代人喜欢用新东西，但他还是一次收两块钱，修补断线的雨伞，缝补开裂的鞋底。他邋邋遢遢，穿上黑色的皮围裙，满脸褶子，皮肤粗糙，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
牛勤劳爱做饭，他不仅仅在食堂做饭，他每天晚上下班后，就会推着小推车，大街小巷的卖杂粮饼烤冷面，无论风霜雨雪，春夏秋冬。他活成了个依靠推车小摊生存的普通人，尽管他是个大妖。
孔彩凤每年有三个月的时间会去当群演，穿着脏兮兮又脏又臭的衣裳，时常把砖头当成枕头睡。
最最高傲的李仁善，那条小金龙，不喜欢在人群里，却也会站在办公室的窗户边，看楼下人来人往，一看一整天。他特意在楼下建了一座游乐场，因为他喜欢看小朋友们玩耍。他是一条龙，他喜欢雨水，所以出行的时候永远伴随着一场大雨，于是这座城是永远的雨季。但他会避开人们上下班的时间。他喜欢的东西，并不所有人都喜欢。他知道，总有活的特别难的人们，讨厌让他们难受的雨天。
走到他们当中，才能真正的离开他们，来到至高无上的境界。地通的世界里，只有统治。
想统治万物，却不想成为他们的妖怪，永远无法成神。
从一开始，他的路，就走错了。
曲归来同情他，最开始的他，也和李仁善一样的仁爱，只是后来，慢慢在力量中迷失了自我。
原来龟丞相他们所说的她和李仁善的关系，是她是他的壳，是他成神之路上最后的劫难。
她坚定了想法，告诉地通，“剑不能给你，而我，不会和你走的。”
霎时间，寒气四射，地通的眼中杀气弥漫。
在他出手之前，曲归来口中轻道一声，“彻天。”然后将手里的剑狠狠朝地通劈去。
告尔之名，借吾之力。
用龙神的力量来催动龙魂剑，不知地通是否能抵挡一击。
随着龙魂剑出窍，彻天察觉到他的力量被借走，化作一道金光，即刻奔赴他们三个的战场。
摧古拉朽的力量朝地通袭来，它并未分散，只专注在地通他身上，给他重重一击，让他瞬间口吐鲜血，连连后退。
“你想杀我。”地通眼中戾气满满，看曲归来的眼神既是不可置信，又压抑着暴怒。
曲归来很平静的告诉他，“我不想杀你，但我看到了你的过去，看到了我们三个的过去，我没办法让你把我带走，也不想让你把剑带走，让龙神死在你的手上。”
“如果注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我不想帮你。”
命定要一方死亡，那便留下李仁善吧。她一直作为一个人活着，没有想成神的欲.望。但作为一个人，她感同身受，希望能有一位愿意给他们带来光明与温暖的神灵。
下一刻，她手中的剑消失，金龙出现，手握长剑，一如千年前，直指恶妖。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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