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管局和阴司所》南雨北风

29、通神洪荒

　　当他们来到山顶，曲归来看到了完整的阵法，太极八卦在脚下有规律的周天运转，四周不时射出一道闪电，击向宝塔。
　　塔的底部开了一扇窄窄的小门，宽度仅能容一人通过，而高度则要一个成年人半弯腰佝偻进入。
　　每一层宝塔都开了狭窄的窗户，从外面，能浅浅的看到内部结构。
　　宋南安一直扒拉塔身上，四处张望。他顺着小门看进去，蛛网糊了他满头满脸，让他跳脚，怪叫连连。
　　“还说天天有人来，也不知道打扫一下！蜘蛛网都多少了，也不怕你面住了个蜘蛛精爬出来。”
　　曲归来只觉分外心累，一言难尽。
　　他看见一座空荡荡的半旧宝塔，在她眼中，这座塔崭新如旧，一如刚刚建立的模样。它浑身散发出彩色的亮光，阵法的光芒闪烁，雷霆万钧守护在旁。
　　就在宋南安把脑袋贴在门上往里看的时候，她清楚的看到有一双眼睛迎上了他的视线。
　　“听说以前这里头还有木头的楼梯，每一层都能上去，有道士会进去打扫。”宋南安说，“现在全都破败了，也没人修一下。”
　　不，曲归来看到木质的楼梯还在，层层螺旋往上，阶梯上密密麻麻的法阵，牢牢将妖灵禁锢。
　　“里头空荡荡的也怪吓人，我倒是挺想进去看看。估计有幽闭恐惧症的不能进，塔外头看着挺厚，里面位置这么窄。”宋南安说。
　　曲归来眼里看到的，是一座充满生机的塔。塔的顶部吊了一根绳子，一个穿着灰色衣裳的人，就这样被掉在上面。随着山间的野风吹入，身体也在半空晃荡。而后，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黑金色的蛟龙，它顺着楼梯的路线，身体从顶部铺陈而来，闪电锁链束缚住它的躯体。庞大的身躯挤在狭小的宝塔内，被压制的死死的。她看见一个人形的灵魂从蛟龙身体里飞出来，他站在宋南安的正对面，冲着她招手。
　　“哐当当”的一阵锁链声响起，宋南安拿着宝塔门口的锁链甩甩，“你看这链条，锁不锁的有差别吗？”
　　腐朽不堪，轻轻一碰，仿佛就能断裂。
　　而曲归来看见另一条锁链，没有锁孔的位置，锁上便无法打开。那个锁，坚固无比。
　　她无法继续容忍这个割裂的世界，深吸一口气，半是恐吓的对宋南安说，“回来吧，好歹是古董，你碰坏了赔不起。你再动那根链子，也不怕给你放出什么来！”
　　宋南安嬉皮笑脸，浑不在意，“还能放出什么？这座塔以前又不是没打开过。我打听过了，之前这座塔还是能让人进去玩的，还多人都爬到二楼三楼外头看风景。只不过后来维修不当，人再挤进去怕出倒塌事故，这才锁起来。真要能放出东西，早就放出来了。”
　　宋南安的话模糊的在耳畔响起，曲归来陡然间眼前一片模糊，她好似身处一方白蒙蒙的世界，一切混沌未开，还在蒙昧沉睡。
　　一个声音在呼唤她，“过来，这是你的东西，你来把它取回去。”
　　“你的，被人抢走了，快来。”
　　宋南安在挥舞着锁链向她招手，塔内的妖灵也在舞动它手里的锁链让她靠近。
　　“快来。”
　　“快来……”
　　“你的东西，你该收回去了。”
　　宋南安的嘴巴一张一合，脸上笑嘻嘻的不知说些什么，曲归来的脑海中，只剩下那句：
　　“打开它，这是你的东西，打开，把你的东西重新收回去！”
　　她鬼使神差的上前，下意识说了句，“我没有钥匙。”
　　旁边的宋南安哈哈大笑，“叫你来看看，又没人让你打开。”
　　但她只能看到宋南安在哈哈大笑，听不见他的声音。
　　因为塔内的妖灵以一种蛊惑的声音在回复她，“你不需要钥匙，你看着这把锁，拿起它……”
　　不知不觉，伸出手去，当她的手触碰到锁链的一瞬，光芒四射，狂风大作。她手中紧紧地握住了锁链，大风已然把她从塔边吹来。
　　“咔啦”一声，整个锁链被她拔断。
　　这一次，她终于清醒了。
　　宋南安的声音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清晰无比的告诉她一个心惊肉跳的事实。
　　“卧槽！哪儿来的妖风！都把我们吹飞了！”
　　她手上的锁链顷刻间融入了她的身体消失不见。随着锁的消失，缠绕在塔身上镇压的链条开始慢慢消散。
　　大门打开了，一道黑金色的蛟龙遍体鳞伤从塔中飞了出来。
　　天际传来一阵放肆的龙吟，蛟龙身上的血混着雨水，在宝塔山上下了一场血雨。
　　阵法退却，八卦隐藏，光华闪耀的宝塔终究也成了灰扑扑的老旧模样。
　　此时曲归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件什么蠢事。
　　她该去找谁？！
　　巨大的慌乱笼罩住她，曲归来藏起颤抖的双手，对宋南安说，“宋南安，我们回去吧。这里很晦气，我们快走！”
　　然后不由分说的头也不敢回。
　　宋南安只好追上。
　　蛟妖现世的那一刻，李仁善第一时间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相近的血脉，数千年来被压制住，世间毫无踪迹。
　　此刻现行。
　　像回到了过去，巨大的骷髅从海渊升起，一袭长长的红嫁衣遮挡住全身，盖头盖住了血肉模糊的头颅。只剩下长长的手指骨节迎着月光施法。
　　白色的命线沟连接错。
　　那是多么悲惨的一仗，时隔数千年，再次袭来。
　　李仁善的身影消失，徒留一道未曾消散的金光驻留。
　　他停在了曲归来的房顶，在等她归来，直到深夜。
　　那把剑，唯有她亲手交给他，才能回到他的身边。
　　他在等她看见一切，看清过往，将神剑易主。
　　曲归来觉得她疯了，回到家后，一贯爱干净的她没有洗漱，直接躲到了被子底下。
　　她捂住嘴巴，越想越后怕。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遍体冷汗直流。
　　不知过了多久，才在惊惧交加中睡去。
　　很快，她进入了一场梦境。
　　不多时便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梦境，而是她未曾经历过的事情。这段经历是旁人的，这个人与她有关。
　　彼时被称之为洪荒，荒蛮原始，洪流在大地在肆意横行。
　　灵气充沛，到处都是妖精，一根草、一块石头、一粒微尘皆可成妖。
　　猴子精把树上的果妖采摘下来酿成酒，馥郁芬芳的酒气香飘十里。
　　那个时候的人族如猪如狗，多是和低阶的妖族一般被奴役的存在。
　　李仁善！
　　李仁善出现在了画面里。
　　他的身边还站了位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男人。
　　一个是金色的卷毛，一个是黑色的卷毛。
　　远方走来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他卑微的笑着，舔着脸向卖酒的猴子精讨酒喝。
　　他瘸了腿，和李仁善瘸的那只一模一样。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一样。
　　猴子精把他打了一顿赶出去，他看到李仁善和他身边的男人，匍匐身子蹲在他们脚边，笑的讨好，“大人们，能否分小人一口酒喝？”
　　李仁善皱皱眉头，弹了弹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厌恶的把头偏开。
　　另一边的黑卷毛却是哈哈大笑，然后一脚踩到了瘸子脸上，“卑贱又弱小的人族，如你们这般物种，只配在阴沟里苟且偷生。看看你这脏臭的模样，也敢到小爷面前？”
　　他神情残忍，极其随性的教训了瘸子一顿。
　　瘸子被打的皮开肉绽，血流满地，还被卷毛抽了几根骨头出来，当着瘸子的面烤给他看。
　　看着这血腥残暴的场面，曲归来只觉毛骨悚然，不忍直视，却又强逼自己认真看下去。
　　事到如今，她无法再欺骗自己世上没有鬼神，她所有看见的一切，都在警告她，要好好的看完这场梦。
　　等瘸子奄奄一息还剩一口气躺在地上时，黑卷毛终于玩够了，最后一脚把瘸子的头摁进土地，深深埋下去，确认人没了呼吸之后，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他和李仁善打了个招呼，“强大的妖怪总是独来独往，虽然照天道的说法，我们勉强算作兄弟。可兄弟也有分开的那天，也就是今天了。我走了，以后你自己过吧。”
　　他摆摆手，潇洒离去。
　　李仁善在背后点了点头，呆头呆脑的。
　　等见卷毛离开，随手对瘸子施了个法术。刚刚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瘸子忽然脊背一拱一拱，又开始喘气。
　　李仁善手指动动，给瘸子翻了个面，把脸朝天，然后又把他被抽出来的骨头塞回了身体。
　　他很嫌弃瘸子，救瘸子的时候，有一滴泥水溅到他靴子上，他瞬间露出极为恶心的表情。
　　他驱赶瘸子，“你赶紧走吧，不要向妖怪讨酒喝。你们人族只能依附他族，你也赶紧找人依附去罢。”
　　瘸子得寸进尺，“大人，我能跟着你吗？让我依附您吧，我什么都会干，什么都不要，也不吃饭，您给我喝点酒就成。”
　　李仁善很嫌弃的往后躲了躲，呵斥他，“快滚，强大的妖怪身边不需要弱小的种族。你跟着我只会让别人瞧不起我。寻找你配得上的主子去，快滚快滚！”
　　见瘸子一直恭恭敬敬的站在他身边，李仁善脸色难看，烦躁到了极点。
　　雨势更大，洪流加重，越来越多的妖怪躲进了猴子精的酒铺。
　　那些妖怪扫了眼瘸子，又怪怪的扫了眼李仁善。看李仁善的眼神中露出一抹轻视，但又不敢招惹瘸子。
　　正是妖怪们眼中的轻视让李仁善恼火起来。
　　他火气十足的喊道，“猴子，打一壶酒来！”
　　猴子连忙屁颠屁颠的递给他个酒壶。
　　李仁善接过酒壶，神色不耐到了极点。当着瘸子的面，把一壶酒扔进了洪流。
　　但是没有扔准，只扔到了附近一个脏臭的小水沟里，让他流露出一抹懊恼。
　　瘸子立刻顺着洪水沟爬了过去，刚才伤势未好，尚不能自如行动。
　　他趴在水沟里喝酒的姿态太过令人厌恶，李仁善化作一抹金光，消失在此地。
　　只剩下瘸子，倚靠在枯木旁，就着咸咸的泥水，时不时从身边抓一只小虫子，津津有味的把一壶酒喝完。
　　画面一闪，瘸子还是瘸子，不过不再是脏兮兮的样子，他慈祥温和的站在前方，背后背着曲归来的龙魂剑。
　　而他的身后，站着李仁善，满脸崇拜的望着他。
　　李仁善说，“师傅，我们此番还是前去降妖伏魔吗？”
　　瘸子领着他一瘸一拐的走着，年迈的老者神情温柔，“你要记住，你亦是妖魔的一员。为师与你同行，并非要你除尽妖魔让人族统治世间。只是世上万物有灵，众生平等，为师想带你为天下苍生创出一个都能存活下去的世间。这是天大的功德，你要好好努力。”
　　李仁善听从教诲，很是乖巧，大声保证，“是，师傅，徒儿知晓！”
　　瘸子继续说，“天道让万千生灵平等的降生，给了他们同样的机会，却到底因为物种太多，无法平均。是以人族似乎天生弱小，妖魔似乎天生强悍。但妖也有弱者，人也有强者。只要肯潜心修行，皆可在天道中闯出一番事迹。有的人天生灵根，有的人身怀异术，有的妖从来便是被食用的对象，甚至连人族都不如……为师想带你做的，便是给这方天地规定秩序，让弱者得以生存。”
　　“为师是天生的剑骨，你是被天道赐福的仙胎。你天生带有创世的力量，更不可妄自焦躁，要爱护苍生……”
　　温柔的在絮絮叨叨交代自己的小徒弟，不时还摸摸他的脑袋，拍拍他的背，表示赞赏和鼓励。
　　一老一幼并肩走在阳光下，背影被拉的老长。
　　这样的场面总是格外温暖，让曲归来不自觉湿了眼眶。
　　她没能再看到任何温馨的场景，最后看到的一幕，是瘸子带着李仁善斩妖除魔，结局惨烈。
　　他们来到一片厚厚的泥巴地里，那是能陷进到小腿肚的厚厚泥巴地，长着肥厚的芦荟，芦荟上尖锐的刺几乎能把人体对穿个透。他们要走下去，走到地里深处，一层层楼梯下，有一间破旧低矮的小房子。
　　“师傅，我们一定要去那里吗？”
　　瘸子吐出一大口血，“我们必须去那里，那座茅屋是师傅的家，师傅将一生所得的天道赐福都藏在那里。唯有到那里去，才能躲过追杀！”
　　“可是我们没办法过去！植物系妖魔早已将我们包围，师傅！我们只能和他们拼一场！”李仁善拉住老头的手，红着眼睛要决一死战。
　　老头朝他微微一笑，神情专注的、很仔细的把他打量了最后一遍……
　　他有一只箫，平常他把箫当做拐棍，闲来无事坐下了就吹吹，这只箫和他的剑一样，陪伴了他一辈子。
　　只见他狠狠的把萧掷了出去，连同李仁善一起，被扔到了茅草屋里。
　　他的箫，他的通绝剑，都会留给他的徒儿。
　　他的徒弟，被他教养的很好。
　　瘸子很欣慰的朝李仁善笑笑，再没回头。
　　万妖追捕，万魔截杀。
　　老头将剑刃插入胸膛后拔出，一柄血剑插入地下。
　　“以我身殉剑，一剑破万法！”
　　金色剑阵形成，带着天道包容万物的气息，又有雷劫万钧的愤怒，将所有妖魔屠戮殆尽。
　　李仁善躲在茅屋里，无措的看着这一切，瞪大了眼睛，逐渐，泪流满面。
　　他知道，再也没人能挡在他身前谆谆教诲。
　　师傅最后给他留了一段话：
　　“不要哭，我们师傅还有未竟的事业要去完成。就算师傅先行一步，尔万不可惰怠。蛟龙无法教化，果然，天道还是选择了龙神正统，镇压蛟妖只能由你去做。终有一日洪荒退却，你要记住，握住这柄通绝剑，绝天通地，从此诛仙斩神，庇佑人间。”
　　世上没了通绝剑，再无瘸腿的通绝剑仙。
　　瘸腿的剑仙把自己的剑骨和修为灌注进通绝剑内，真龙分了一抹神魂相伴在侧，龙魂剑出世，万妖之王镇恶妖蛟王。
　　时间无尽流传，无数岁月从曲归来眼前闪过，来到妖管局内。
　　这里，多了位瘸腿的龙神大人。
　　李仁善从来不是个瘸子，他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含蓄的纪念陪伴了他成长时代的瘸腿老头。他继承了老头的箫，学着他的样子瘸腿走过千年万年。
　　老头的剑，在曲归来手里。
　　她该把剑还给李仁善，哪怕可能会被他杀死，也该把剑还给他。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我写的很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