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刀休留》磨剪子锵菜刀

145、孤凫无飞（三）

　　一个雄浑男声应道：“是梅家的小兄弟！”紧接三声大笑，高大身影罩住梅逐青头、肩，“怎么又混得惨兮兮，叫世伯见了不心酸？还怎么给人做夫君？”

　　梅逐青哂笑：“这话可不好当外人说。”

　　曲衡波见到万蕤忙行躲避，几乎是出自本能的恐惧，可还没等钻到静思眉背后，就给他拎鸡仔似的拽住后领子：“好啊，收拾成那样都不老实。非要掰断了你的腕子和脚踝，你才肯罢手？”

　　“我罢什么手？”曲衡波知道躲不掉，索性不怕了，“我又做甚了，干你屁事？”

　　万蕤救她原是存了两层意思，一则，是不忍她一个孤女受人欺负；二则，是不愿掌门看见她，勾起伤心故事，再做出些隔代寻仇的出格之举。起先见她给人整治的那副可怜模样，前一则还多占些位置。如今看她又生龙活虎，混世魔王似的八方乱钻，直骂“该死”。

　　即便明白利害，曲衡波也不知衡山派门内暗藏，更无法为禹掌门考量，只觉莫名其妙：“梅寒英，你既与他有同个世伯，也为我说两句话啊！”

　　万蕤冷笑：“他也犯不上，本就是无奈才……”

　　梅逐青打断道：“万兄，多少双眼睛看着。何况有外人，传出去了不教人说衡山派以多欺少，也要教人思忖你的器量。”

　　“咳咳。”静思眉轻咳两声，“这位万大侠，可就是‘金刚季布’衡山派万蕤万五爷？”

　　万蕤看她生得俊秀，清瘦可怜，又奉承得熨帖，心情大好：“姑娘是从何而来？”

　　“真定府，”静思眉抱拳道，“乐风门。”

　　一言既出，四下里悄然的议论也都静了。有个年纪尚小，身量未开的姑娘问：“乐风门竟还有人？”

　　“小翼，有师兄在，谁许你问话了？”她身旁一个略高些，眉眼同她有九分相似的少年阻道。

　　“莫小齐、莫小翼，出来！”门外有师姐命他们离开。二人一个如释重负，一个不情不愿，都离开院子。走到门口，莫小翼看清照壁上的雕刻，又问：“怎么刻五爪龙，是要造反吗？那不是找死？”

　　莫小齐给她吃一记榧子，在脑门上弹得响亮：“就你长嘴，讨打！”

　　小姑娘仍说：“就说他们死了活该嘛，做什么又派你我跑这趟。我巴巴盼了一年来看比斗，蒋家姐姐刚上场……”。

　　声音渐渐远去，曲衡波听到她提“蒋家姐姐”，猜是蒋贞，未知输赢几何，有否受伤。想着想着又赌出一口气来，气她拿捏人，卖自己买姚擎月的好，给人一刀劈死在台上方遂自己心意。顺便把万蕤的怪异举动抛诸脑后了。

　　那边，万蕤问静思眉是否要到五岳剑派告冤，真定府的事情虽不归禹掌门管，但朝华山派递个信倒不费事，只是需得看恒山是什么说辞。

　　静思眉说：“我好容易过得安生日子，旁的也不想，被人笑我苟且也认了。活着，算不辜负我一门冤魂。是以依旧自称门人。”

　　“姑娘不觉可惜么？”万蕤并不问是否她怨恨。遭逢那等大变，若要行报复，便不会苟活七年之久。想她性情大抵不甚刚烈，或许淡泊，于一些事情上可有可无。然而是该有所憾，上告之后至少到处宣扬一番，聊慰故人心肠。

　　“‘西风忽报雁双双，人世心形两自降。不为鱼肠有真诀，谁能梦梦立清江。’*”

　　静思眉浅诵一段，笑意盈盈，让万蕤恍了神。

　　他不明所以，只顾看佳人一笑。曲衡波同样不解，眼望梅逐青向他询问。这诗中自有千种深意，万种逶迤，一词半句不能讲，故而梅逐青笑着摆手，道：“万兄既已与武卫们交割，我等便不烦了。”

　　万蕤又拽着梅逐青说了几句“亲事”“鹿角朱家”“嫁妆”的淡话，方放他三人出来。

　　“他不怕我们带要紧物事出来？”曲衡波一远了衡山派的老老少少，忙问。

　　梅逐青答：“他们只是来收院子，旁的一概不理。”

　　“是了，这也是规矩。”静思眉仿佛同样很懂原委。

　　“名门的规矩便是如此？倘使这宅院是他们霸占呢？”

　　“那也没法。”静思眉说，“既是教一伙水匪占去，原主想必凶多吉少。何况仅是一处堂口，没防备哪天又被占去。官府不理论，平头百姓哪里肯下这个力气，犯这个险呢？五岳剑派谁砸的银子多，就归谁。”

　　曲衡波隐约觉得这道理歪曲，可到底她是个游侠儿，于这些事情上见识有限，想自己也说不出个四五六来，胡说招人笑话，于是再不细问。

　　他们三人一路就沿着海陵的大道走，陆续有居民携老扶幼，背着包袱，挑着鸭鹅，从各处返家。有些急着营生的，家门内尚顾不得，就地支起摊来叫卖，街市渐有了烟火气。曲衡波听不懂往来人所讲当地土话，看他们热闹纷乱，心中倒也快活，脸上颜色转好。梅逐青看她有笑模样，也不再憋气。

　　“你们在官道上等候。”静思眉在路碑前停驻，解释道，“这样你我都放心，免得有埋伏。”

　　曲衡波点头称是，就地坐下，靠着石碑歇息。梅逐青则闲不住，弯腰打理起路碑周遭的杂草。

　　天顶几絮浮云游动，不时遮过白日，况已过午，日光消减，遍野花木亦静定，无甚可玩赏。曲衡波手搭凉棚，始终死盯静思眉去的方向。不知等了多久，梅逐青抱了一把又一把杂草野蔓往远处扔，路碑上的刻字重见天日。

　　“这几个字倒刚劲朴素，颇有古意。据说马烛心曾师从一书法大家，是摹颜文忠公的好手。其剑招就从书艺衍生而来。”说着用指尖按上去比划。正入神，遥遥见一高一低两个人影过来，因唤醒曲衡波。

　　二人走上官道，前行去迎。已能分明看到对方五官。

　　“她们怎么停下？”梅逐青问。

　　他发现曲衡波目光一紧，再往前看，曲定心竟然扭身撒腿便跑，脖间围着的红巾子迅速远去了。静思眉急着叫她，大抵知道自己追她不上，并不忙走。梅逐青又回首，也不见曲衡波，原是早冲了出去。

　　曲定心一步顶过曲衡波两步。曲衡波跑得快捷，较一般人算得脚程神速，却输在这几分腿长上。梅、静二人掺和不进去，但静思眉唯恐曲衡波要教训妹妹，伤着曲定心，狂奔追赶。梅逐青摸一把头顶，决定在原地等待。

　　万幸天公作美，曲定心绊了一跤，摔在地头，教曲衡波撵上。

　　只见：曲衡波前脚到了地方，曲定心已挣扎着要站起。曲衡波片刻不停，往妹妹腰上跨，她依旧仗着身量过人，将身站挺。险险滚摔于地，曲衡波双手往曲定心脖子后面勾，双脚在她后腰一锁，就这么挂在她身上。

　　曲定心不敢动手，又甩不开，只得求饶。

　　梅逐青听得曲衡波破了嗓子的叫骂传来，才慢悠悠往过走。

　　人已给曲衡波按在地上左右开弓地揍，静思眉从旁劝阻，并不十分用心，有几分想借着曲衡波教训曲定心的意思。

　　曲衡波嫌静思眉絮叨，说：“静姑娘你可省些力气，我倒打不死她。打成瘫子，横竖我养着，不劳你的驾。”

　　曲定心“哎呦”“哎呦”迭声痛叫，嗓音粗哑，唬了梅逐青一跳，以为这不是妹妹，反是个弟弟。纵然曲衡波嗓音略低沉，猛一听以为是个少年郎君，再细听也知是娘子。这曲定心说话左听右听，都不似女子，怎会如此？

　　“姐姐别拿我撒火了！”曲定心说着，有些气噎，伸手扯掉脖间围巾，露出底下一圈拇指般粗的伤痕。砍断脖子，把头重缝回去的裂口，也不过如此。

　　曲衡波见曲定心脸也憋得紫了，那一圈伤痕更令她心疼，这才打得轻了些。又过片刻，打累了，伏在曲定心身上，抱着她的肩膀哭几声，一腔怒气和委屈撒干净，才由静思眉搀着站稳。

　　“你们当真接这样绝人门户的事情？”曲衡波问。

　　曲定心面露屈色：“我也是没法了……”

　　“住口！”曲衡波喝断她，“你也配说？静姑娘讲。”

　　“静女她不知道，是我……”曲定心还要辩解。

　　“我说了‘住口’！”曲衡波又大喝一声，额上青筋暴出。

　　曲定心缩缩脖子，朝静思眉吐舌头。

　　“大姐不要动气。‘囚龙滩’这伙人是做什么的，咱们彼此知道。一路过来，我们绝不曾悖于侠义之道，莫说生造冤孽、滥杀无辜！”

　　“他们合该千刀万剐，可到底不该你们扮阎王。你们本就遭人追杀，再惹上新仇又怎么办？”曲衡波仍然不悦。

　　“姐，你在陇东不也做这样的事。”曲定心道。

　　曲衡波横她一眼。

　　“都叫你别说了，怎么不长记性！”这回轮到静思眉拧她。

　　“你让我说。”曲定心总算拿了主意，誓要张扬到底，“这笔是官府的花红，拿去给静女赎琴的。”

　　“缺钱不递信给我，怎么还搭上官府了。你还背着案子，你全忘了？”

　　“多早晚的事情，况且与扬州不相干啊。蛇腹纹的琴，管你有多少银子也不够花。”

　　曲衡波转身问梅逐青。她可以直接向静思眉讨教，但下意识觉得梅逐青见多识广，能说明白。梅逐青乐得答应：“譬如人穿的衣裳，无论麻织丝就，皆有经纬纹路。琴以木斫，使用日久，琴上便有断纹，有类蛇鳞者，有类梅花者，不一而足。琴纹浑然天成，伪制不可得。《春渚纪闻》有言‘近世百器惟新，惟琴器略无华饰，以最古蛇腹纹为奇。’此语虽是何蒲城推崇蛇腹纹之言，足见其珍重了。”

　　话的前半截是故意揉碎了作比说给曲衡波听的，后半截便强求不得，但需得诚心讲明，否则敷衍。捎带与静思眉这等懂行的人交际一番，也好结识，倒没存着故意炫耀的心。

　　他的玲珑心思不巧用在这些曲衡波觉得烦难又“学究”的句子里头，就付诸东流水了。

　　曲衡波说：“有钱人的花头可真是多，不过是琴，能弄出响动来就得了。做甚这个纹那个痕的，不过为了抬价。”

　　静思眉笑道：“这话也是。”

　　“你甭顺着她。”曲定心不忿道，“她平常爱在刀剑上用心，可是听不得一星半点刻薄。这会儿讽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又忘了她遭人嘲笑时急赤白脸那个样子了，得意个甚。”

　　静思眉说：“你啊，当着外人就敢这么挤兑姐姐，可见是打少了。”她伸出指头，往曲定心面颊一戳，对着她笑。

　　曲定心羞愧颔首，面露痴迷神色，竟不再还嘴。

作者有话说

　　*（[唐]薛涛《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