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第三部）》知北游

22、２１

　　猛听得户外喧哗大作，一个婆子连滚带爬的冲入门内，颤声道；“不……不好了，好多……好多带刀拿棍的凶人，杀……杀……”突然“啊”的一声惨呼，一枝长箭透帘射入，正中她背心，登时将她直钉地上。跟着又听啊啊连续几声惨呼，萧氏兄妹一齐惊跳起来。萧和香满脸泪水兀自未干，惶然道：“大哥，怎……怎么回事？”
　　萧剑平一见那长箭式样，便即一凛，知道是五毒教来袭，忙将侄儿往妹妹手中一放，伸手便按长剑，心道：“这是找我，可不能让朱师妹与和香受害！”朱兰言虽已过去，在他心内却尚未承认其实，何况认定这自然是何红萸前来追捕自己，焉能不挺身而出？大喝：“何教主，要杀我便杀，别连累旁人！”举起室内一张木椅掷出门去，人跟着直冲而出。
　　但听飕飕声响，十余枚羽箭都射在了木椅之上，他身甫出门，已见白光闪动，几柄奇形刀剑当头砍削而至，要将他再度逼入屋内。萧剑平这时满怀悲痛，出招哪里还肯容情？翻腕一着“劳燕分飞”，将递到自己身遭的兵刃尽数荡开，有几人“哎哟”连声，却是已各自中了一剑。诸人料不到他在此情景之下还如此勇猛，发一声喊，纷纷逃开了几步。
　　萧剑平已冲入庭院，放声又叫：“何教主，你出来，我在这里！”但见居香榭中满是五毒教徒打扮的剽悍汉子，除了适才袭击自己的几人之外，余人正将本来聚在院子里的仆妇婆子赶在一处肆行杀戮，其中却不见有何红萸及其手下。萧剑平直冲上前，手起剑落，接连刺死了几名教徒。
　　陡听萧和香大声惊呼，哭叫：“大哥，大哥！”萧剑平回过头去，只见她正抱着婴儿出来，在门口受到几名教徒合力缠斗，手中没有兵刃，一时被攻得险相环生，那婴儿不住哇哇惊啼，更增她惊慌之意。萧剑平只有回头冲杀到她身边，挥剑料理了几人，替她接过孩子，问道：“和香，没受伤罢？”萧和香道：“没有，大哥……”萧剑平将长剑塞入她手中去，说道：“你能走便走，不要等我！”萧和香急道：“我……”萧剑平怒道：“跟你说能走便走，还磨蹭什么？”一转眼已见院门口又是一大群五毒教徒直涌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形式古怪的金属圆筒。他曾跟随何红萸一路直到大理，又曾在她总舵蛇骨塔畔住过一阵，于五毒教的物事倒也颇为熟识，一见便知那是施毒器械，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厉声喝道：“快走，再不走便迟了！”看准了院西角落无人，一把抓起妹妹便往院墙之外掷出。
　　萧和香只叫得一声“大哥”，身不由己的被直抛起来，越过短墙而出，便在此时，只听轰的一声响，回头只见院中鲜红的火苗腾起。那干凶人已放起火来。
　　萧剑平这时已转头冲入房门，叫了声“朱师妹”，还想在火势蔓延之前先将朱兰言的遗体抢救出来，但刚抢至床前，伸手触到朱兰言身体，脑中突然一晕，鼻端已闻到一股浓烈的异香直透入来，原来这尸身上业已置毒。他一惊之下，只来得及将侄儿放置开去，脚下便是一软，仰天摔倒。
　　跟着便见眼前一亮，却是院中的火头已烧上了户棂窗纸，这火中显然搀杂药料，鲜红的火焰刚一腾起，焰间已是一股淡白的烟气扑散开来，顷刻便充盈室内，气味如酒，闻了倒有醺醺之意，但听室中婴儿的哭声越响越低，竟是被这迷香闷了过去。
　　萧剑平仰躺地下，身受双毒夹击，全身都已僵直，却仍强撑着神智清醒，耳中只听外面呼喝之声渐绝，忽然有人扬声吩咐：“大家等好了，何红萸那贱人要是不上钩，烧死了这小子也罢！”这句话说的乃是云南土语，但萧剑平曾在蛇骨塔居住，竹蝶颇晓各般方言土语，有时也与何红萸以苗夷语言交谈，他在一边听得多了，也会得几个零碎字眼，当此困厄之境，脑中竟分外清明，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干人不是何教主的手下，却是她的对头。”跟着又想：“他们想拿我引何教主上钩？好笑，《百毒真经》又不在我这里，她怎么会来救我？我今日可是死定了。”
　　此刻这一个“死”字明明白白横在眼前，心头突然全无惊惧惶恐之意，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安然自在。户外五毒教徒还在吩咐下去，他却一点也听不见了，满心思潮翻涌，诸般种种都腾上心来。
　　“原来我今日便能解脱了！也是真好，爹爹妈妈死了，舅舅死了，蝶儿走了，现下连朱师妹都已不在人世，我在世上还有什么留恋？原来毕竟还是有命中注定，注定了我不死在天山之上，不死在大漠之中，却要死在家里，死在朱师妹刚刚咽气的床前，老天爷这安排却是真好！
　　“可是……在世间我真已是全无牵挂了么？爹的遗言我还没完成，和香妹妹在外面不知道怎样，声南侄儿小小年纪，难道也该陪我去死？还有蝶儿……蝶儿……唉，前面的事我都是无能为力了！而蝶儿明明已决意与我不再相见，同她生离即是死别，我还要活着作甚？在人间只是伤心断肠，或许死了反而还能好些！”
　　窗纸上的火焰已烧到了室内所挂的布幔之上，室间蓦地一亮，卷起一大片红焰，白烟弥漫更浓。萧剑平虽躺在地下，也觉灼热逼人。心底里忽然涌上了一个念头：“从前我曾有两回困在火里，两回都是同着蝶儿，只有这回反而是跟朱师妹在一起了。奇怪，我为什么这样想？这般的安排原是最好不过，难道我心里竟还有一丝懊恼么？”
　　他头颈已无法转动，勉强斜过目光去，看见朱兰言的尸身尚半卧榻间，火光照得她面目隐约可辨，临终时那两行泪痕兀自凝在颊畔。萧剑平眼中陡然模糊了，心底却有一个影像慢慢清晰起来，那般妩媚慧黠的神情，那般语笑如珠的模样，还如初见时一般俏生生的立在眼前。不是床间刚刚含泪而逝的朱兰言，却是生离亦同死别，已然永无相见之日的竹蝶。
　　“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会这般想，又怎能这般想？朱师妹已经去了，我死前也该念着她才是，为什么却想起了蝶儿？难道是在我心里蝶儿比朱师妹更加要紧，可是这又怎么能够？”想到前日在大漠中遍寻竹蝶不见之后，这等念头也曾在脑中一闪而过。可是那时是多么惶惑惊恐，犹似被人追逼一般的急急奔逃，原来自己逃避的不是别的什么，却是这迫在心间连自己也不敢承认的隐念啊。
　　突然之间，这等念头再也逃不开了，便在这死亡已侵入身体心灵的当口，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不敢去想的事，蓦地里全横在了眼前。临当生死之际，他陡地领会了自己真正的心事，竟自全然出乎自己平素意料之外。
　　“究竟我对朱师妹与蝶儿应该是怎样的？我心里只能有一个人，也应该只有一个人，这般话我明明白白的跟朱师妹说过，也一直清清楚楚的知道，我是爱着朱师妹的，我应该想念她，爱护她，甚至为她而死……可是……可是我最终也不曾为她做过什么，反而是跟蝶儿，在沙漠中，在云南道上，在五毒教总舵里，在那雨夜古庙之时，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与她同生共死。我从未对她说过什么，也从未当作过是爱她，可是，那时候我真是将她看得比我性命还重的啊。
　　“这也罢了，她一直待我很好，不论是谁待我那么好，我都会甘舍性命相陪的；而且在天山上，舅舅待我便如亲生的儿子一般，那我跟蝶儿也算是一家兄妹了，倘若和香妹妹有什么危难，我也定会拼命救护。那我们……我们当真便只是兄妹般的情谊么？我没要自己去挂念她，却没一日不把她放在心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纵使千难万艰我也不曾觉得烦恼苦楚——当然，一切烦恼其实都是她替我担去了，我只知道有她在身边便即平安喜悦。当日与何教主一路同行，在那庙里遇上爹爹他们，没一人不认定我们关系非比寻常，难道就只是他们胡猜乱想？难道我心里就当真一直只将她当作亲姊妹、好朋友般的看待？”
　　一大团一大团的火焰在窗格墙壁间盘旋飞舞，映入眼帘一片血也似的红。他闭上眼睛，心底有个声音喃喃的在叫：“蝶儿，蝶儿。”似乎每唤这个名字一声，内心中便多一份安宁，记得在大漠之中重逢，她脸上是那一副教自己颤抖不安的神情，自己也曾将这两个字反复的执著的呼唤，是为了减轻内心深处的害怕么？“害怕，我真是害怕她么？我怕的原是自己心底隐藏的念头啊。”
　　“我又怎么会起了这等念头的？朱师妹刚刚死了，我若这般想便是负她！不管她是生是死，有没有嫁给旁人，我认定了这一生只能爱她一个人的，要是负了她就是天也不容！可是我当真爱她么？当真一心只爱她一个么？我为什么要想这‘只能’二字，难道我一直在自己逼着自己去爱她，因为我曾说过只爱一个人的话？难道我其实早就变了心肠，却连也不敢承认？嘿嘿，原来我一直是骗过了自己，也骗过了旁人，倒是思平那回说我说得不错，我就是三心二意，把持不定！他虽然恨我，倒也是看透了我的。”
　　火焰烧到了四壁墙纸与房梁之上，腾腾烈焰四处映照，小室间已灼热逼人，更兼白烟愈来愈浓，非但睁眼不得，连呼一口气也觉窒息闷为难。他心头也是一片燥热，想起那回在屋外听到的萧思平说话，千思万虑堵在心口，胀得胸口都似要迸裂。
　　“这是不会的！难道我自己还能骗自己？难道我的心事连自己都不明白？世上又怎会有这样的事啊！可是……可是我却又真是这样的，我纵然还要辩解，还不承认，也是没有用的。我……我……非但对待朱师妹与蝶儿是这样，就是对爹爹……对爹爹……
　　“对爹爹我又是怎样的呢？二十年来我都觉得是在恨他怕他，可是直临到他身死之日，我才明白这世上我最爱的人便是他！难道只是看到他死了我才蓦地动念，知道他去了我才痛惜懊悔？都不是的！其实我早就深爱他了，哪怕是在怨他恨他的时候，哪怕是在他冤枉我、错怪我，甚至提剑要杀我的时候，我也一直是爱着他的啊。他那回中毒，我想也没想就为他口吸毒血，这是为着什么？我现下终于明白了，只因为我敬他爱他，看得他胜过我的性命，胜过我的一切。
　　“可是我又的确恨了他二十年，怨了他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们两人间甚至从来没有好好的说过一回话，吐露一点心事。我不知道他内心深处的烦恼苦楚，他也从来没问过我有什么想法念头，我们互相间都不懂得各人的心思，这个‘爱’字竟不知从何说起？难道就是因为有那斩不断的血脉关联？也许是罢……多少年里我不知道妈妈还活在世上，我依旧敬她爱她，那是我心里已先有一个值得我敬爱的妈妈在了；可是他呢？平日里我总是对他耿耿于怀，觉得他万般的对我不起，为什么……为什么……我之所以一直自认是恨他的，就是为了他一直不曾好好的关心爱护于我，也为了他累了妈妈一世，害苦舅舅终身，但这几桩事里我最在意的，其实还是我自以为他不曾爱我！要是我自己没有那样热切的爱他，又怎么会为他不爱我而失望恼恨？”
　　这等奇异的心事在心底一件件剖析出来，内心深处不由得震颤了。原来自己二十年来，一直都在欺骗自己，一直都不曾明白过自己的心事。他一直当作是在爱朱兰言的，其实这等爱意并不如自己思量的那般深切真挚；他一直认定自己是恨着父亲的，其实非但不恨他抑且最是爱他！真是奇特，难道爱和恨，也是可以自欺的么？
　　小室内的白烟已浓得犹如凝乳一般，聚在室中散不出去，隔绝得火焰红光都似遥在天际，火势倒渐渐小了下来。这间屋宇已建成百年，房壁都系石砌，自是坚固异常，在这一场大火之下也不至于立时崩塌。这一刻外间忽然一片沉寂，连隐约的喧嚷之声都半点不闻，显然是这批教徒已做好了伏击准备。萧剑平自然不知这微妙变化，就算知道此刻也不再放在心上，只是自己在想着自己种种奇特的心事，心底不觉悠悠长叹了一声，念头又转到了竹蝶身上。
　　“蝶儿……她为什么一定要走，一定要决意与我不再相见？她受人欺辱，这一桩事本不是她的过错，我也决不会由此瞧不起她，那她为什么不肯再见我了？她一向冰雪聪明，能看破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意，难道她认为我定会介意，定会小觑了她，又或者特意去安慰怜悯她，这一切都要令她受不了么？唉，蝶儿啊蝶儿，你最聪明不过的，为什么连这一件事都想不通？你究竟是并不懂得我，还是正因为太懂得我了？
　　“我说不会为此瞧不起她，这是真心话，可是……可是我又能一点儿不放在心上么？那回何教主说破的时候，我为什么那样的气恼激动，又是那样的害怕？我心里盼望这事不是真的，是不是？我内心深处还是太在意了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来……那回见面的时候我已觉得她神情不对，我已猜着一丝半点，为什么定要追根究底？要是我不知道这件事……要是蝶儿不叫我去问何教主……可是她明明坚持要我去问，连我求她都不肯回心，在我还不明白的时候，她心里已打定了决绝的主意了！我真是糊涂，真是忍心！这样的话，我辜负蝶儿竟比辜负朱师妹更深更重了。”
　　忽然又想：“我说‘辜负蝶儿’，当真是辜负了她的心么？她又当真对我有心么？一起初相识她便知道我心里有朱师妹，日常跟我闲谈时她也每每提及朱师妹，可是我竟从未见过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异常的神色，也从未听过她说过半句不寻常的话儿，是我太粗心，还是她心底只是一片光明磊落，并不将这些闲情逸致萦系心头？那回爹爹说亲事，她回绝得好生斩钉截铁，反而我却张皇不安……那时我已不能全以兄妹朋友之情待她，而她心里还是当我是兄弟，是朋友，是不是？又或者她早窥破了我这隐藏的心思，她一样认定了一个人不能三心二意，因此上故意来断绝于我，是不是？我不知道。唉，她是那般鬼精灵，我的心事全瞒不过她，可是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却怎么也猜她不透……”
　　当年与竹蝶相处的往事一桩桩心底流过，虽已隔了年余，在心间烙下的痕迹，却犹似昨日一般清晰。尽管她曾经为自己舍死忘生，对自己关怀体贴，但这一切做来自然而然，并没有一丝可供猜疑之处，自己若以私心度她，只觉实在太也无聊。“唉，原来虽然曾那般亲密无间的相处，她也只是若有心，若无意，直至今日，我仍是不能猜透她真正的心意啊。”
　　“原来我这一生做过的事没有一件不是值得痛悔的！还是朱大哥最通人情世故，他叫我别轻易的说‘不后悔’三个字，我如今总算明白了！可是明白了又怎样，后悔又怎样？难道死去的人还能复生，已成的事实还能挽回不成？何况我片刻间便要死了，便要陪着朱师妹死了！朱师妹……就在方才朱师妹临死前我还对她说一心爱她，可是一转眼我已经在这里思念猜想别个女子……我一向最怪爹爹不能一心一意，瞧不起他另娶旁人，可是我自己却又怎样？其实我还不及他！其实我是天底下头一个薄情寡义之人，我今日才算明白了。”
　　惶恐和悲苦在心底交织，脑中一片晕眩，神智也渐渐模糊不清，这人生纵使还未该便到尽头，满腹情思却一点一点寒冷如冰，一缕一缕湮灭成烟。室中板壁房梁终于纷纷倒塌砸落，外间似乎又喧嚷起来，却都已是天外的事了，只觉得自己身子犹似正向无边无际的黑暗跌落……
　　猛然间嘭然巨响，一大段火梁落将下来，直砸在他身侧不过半尺。风送焰烟，一条人影正自火中纵跃而过。萧剑平睁开眼来，白烟弥漫中辨认出了那人手提的一条银鞭。他心中已不再有一丝转念，漠然相看，只见她身影直跃入来，忽然一个跄踉，举袖遮眼，身形摇晃不定。

　　《三生石》第三部终
　　2005年6 月29日再修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