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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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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他都不敢再多停一刻,犹似飞逃一般的奔驰过大漠。风沙满天,日夜兼程,□□坐骑虽是大宛良种,却也支持不住,到得昆仑山麓便已放声悲嘶,口吐白沫。萧剑平不忍心再驱策此马,弃它在山下歇息,自己步行而去。
他这次回来乃是为了向家中传报父亲死讯,满怀愁恨堆积,压得心灵都似承受不住,而诸般不幸消息还要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却教人情何以堪?这个家又是将近半年未回,但见天墉城中处处萧条,寂寥冷落,看在伤心人的眼里,更是别有感触。
天墉城中本来便不甚热闹,但他一直走到了家中大厅之前,仍是未见一人,却也不由觉得诧异,放声呼道:“钟阿姨,钟阿姨!”呼声远远传了出去,隔了半晌,才见石子路上一个素服少女飞奔而来,失声叫道:“大哥,你回来啦!”却是妹妹萧和香。
兄妹二人有一年不见,乍然相逢,不觉各自惊悲交集。萧和香满脸惶然中还带有几分惊疑之色,只道:“大哥,你……你果真没有死么?”萧剑平点头道:“我没有死!”萧和香问道:“那么朱大哥……”萧剑平道:“他也是好端端地,总有一天他会来找你的,你放心便是。和香妹妹……”话到口边又自停住,心下展转,不知要怎样将父亲的死讯说出来才好。
萧和香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大哥,爹爹他……过世了!”
萧剑平心中一酸,料不到她早已得到了消息,问道:“你怎么知道?”萧和香哭道:“这回事儿早传开啦,半个月前就有一位袁师伯来过,说道爹爹是在天山……在天山过世的,还说你也在他身边。大哥你说,这……这不是真的罢?”
萧剑平见她眼泪汪汪的瞧着自己,当此情形,这个答复怎么说得出口来?可是事已如此,便自欺亦不可得,不由得黯然低头,哽咽道:“和香,你该长大了,知道么?”
萧和香一呆,突然明白了大哥的言外之意,明白父亲确实已是弃世而去,自己也再也见不着他了,霎时间伤痛难禁,扑到萧剑平怀里,伏在他肩上放声大哭。
萧剑平轻轻拍她肩头,自己也禁不住落泪,勉强劝道:“和香妹妹,哭也没有用了,你想开些罢!”萧和香哭道:“我要爹爹,我要爹爹!大哥,爹当真便那么去了,死前连一面也没让我们见着?”萧剑平哽咽点头,说不出话来,隔了一阵才问:“钟阿姨呢?你二哥呢?”萧和香哭道:“妈和二哥他们都去天山接爹爹……爹爹的灵柩去了,留我在家里照看朱师姊。朱师姊眼下又……大哥,你要是不回来,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萧剑平一直不愿意去想朱兰言,但听她提及,却又不能不关切,急问:“朱师妹怎么了?”萧和香泣道:“爹走了不久,二哥就和朱师姊闹翻了……啊,朱师姊早嫁给二哥了,你已经知道了罢?本来朱师姊都有孩子了,二哥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定不肯理她,任妈怎么骂都没有用,后来妈只有将朱师姊接到自己房里劝着。她整日的哭,身子越来越不好,后来……后来大家都走了,她添了一个小侄儿,越发的不好起来,今日听说都不行了,那边已忙着办后事来着……我真想看一看她,可是大家硬说我是没出阁的姑娘家,不能进产房……大哥,你说怎么办才好?”
萧剑平听她颠七倒八的说来,犹似一盆冷水当头淋下,猛地抓住妹妹手臂,使劲摇撼,大声道:“你说什么?她……她竟这样了,你还不带我看她去!”萧和香泪流满面的抬起头来,说道:“大家说这是忌讳的啊。”萧剑平怒道:“什么见鬼的忌讳,人都要死了还不能去看?你快带我去,站在这里哭有什么用!”
他心下急了,这几句话说得甚是严厉,萧和香被他吓得竟连眼泪也止住了,呆了一呆,拉着他便往居香榭奔去。
奔至榭旁,已听儿啼响亮,自房中直传出来,萧和香小声道:“那是朱师姊新添的小侄儿,名叫声南……才生下来五天,很可怜!”萧剑平心急如焚,哪里理会,一口气冲到西厢房外,这是原来父亲继母住的居室,想必继母走后,朱兰言便是在此间产育。这时房门口聚着些年长仆妇,各自伸头探脑,院子里已有棺椁衣衾等物备办下来,他更是心如刀割,也不打话,一振臂将门口几个婆娘推开,掀帘直抢入内。
但见房中窗户均挂布幔挡光,遮得室内一片昏暗,屋内更是一股腥气直冲鼻端。朱兰言产子已是五天前的事,但室内气流不畅,血腥气味盘踞不去,混合了灰尘霉味,更是冲鼻难闻。朦胧间只看到床帷低垂,萧氏兄妹一齐抢到床前,萧和香将床帐揭开,叫道:“朱师姊,朱师姊!”只见床间半倚着一人,棉被只盖到腰间,一头长发散乱拂在瘦削苍白的脸庞之上,正是朱兰言。
朱兰言缓缓睁眼,眼中神色略带茫然,在两个人的脸上都掠了过去,嘴唇微微一动,似在说话。萧剑平凑得近些,只听她低声道:“是你……是大师哥么?”萧剑平心跳加速,全身发热,突然流下泪来,道:“朱师妹,是我!”
朱兰言苍白的脸上忽然泛出一阵红晕,呼吸微微加促,眼波中也掠过了一丝亮光,问道:“当真是你?我……我这回不是在梦里见到你了?”萧剑平目不转瞬的瞧着她,哽咽道:“上回也不是啊,你还当我死了么?”
萧和香忍不住道:“朱师姊,我便说大哥不会死的,他当真回来了,就在跟你说话,你……你别总当是做梦!”
朱兰言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也仿佛没见着她,只是向萧剑平凝视,过了半晌,泪珠儿缓缓淌下面颊。室中一片寂静,谁也不开口说话,只听到隔房婴儿啼声隐隐传来。过了一阵,萧和香抽抽噎噎的哭了出来。
萧剑平又叫了一声:“朱师妹!”朱兰言轻轻的道:“大师哥,我是不成了,今日我还能见着你,我……我死也可以瞑目了。”萧剑平呜咽道:“朱师妹,你会好起来,不会死的!”朱兰言目光散乱,呼吸微促,断断续续的道:“死前能见着你,知道你是好端端地,我真是欢喜。我……我这一世好生对你不住。”
萧剑平心痛如割,颤声道:“不,也是我对你不住!我……”朱兰言轻轻的道:“我这一世好生对你不住……也对他……对二哥不住。我是个不祥之人,我死之后,盼你们兄弟能和睦团聚,也盼你和竹姑娘……你和竹姑娘一生快乐欢喜,我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萧剑平听她提到竹蝶,一颗心犹似被撕裂一般,泪水点点而落,失声道:“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我一生心里都只能有你一个,难道你至今都是不懂?”
朱兰言已渐混沌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茫然失神的望着他,良久良久,嘴唇翕张,却发不出声音来。萧剑平一叠连声的道:“朱师妹,朱师妹,你还记得么?当初我跟你在竹林里说那番话,不管怎样,我说过的了话就不会更改,我心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的!你……你是误以为我变了心才会这样,是不是?全是我不好,是我误了你,你也是不得已……我不会怪你的,你懂不懂,你懂不懂?”朱兰言眼中泪水又流了下来,凄声道:“我……我对你不住。”
忽然间隔房婴儿的哭声又大了起来,萧和香已不忍心再站在榻边听他二人说话,于是转身到隔壁抱了侄儿出来,抽泣道:“朱师姊,你看看声南罢。”朱兰言望见儿子,眼中光亮闪了一闪,似欲接过,却已无力伸出手去。萧剑平接抱在怀里,递送到她面前,垂泪道:“朱师妹,你没有话再跟我说么?”
朱兰言眼神涣散,口齿含混,轻轻的道:“这孩子……你的侄儿声南,求你日后好好的看顾他……”萧剑平道:“你放心,我一定待他如自己亲生的孩儿一般。”朱兰言低声道:“他爹爹……思平出门去了,他一起初就不想要这孩子,日后……日后……我只能求你了……大师哥,我在地下也感激你不尽,你这番心意我今生报答不来,来生……来生……”两人目光相接,心中忽然同时掠过了一个念头:“来生,真有来生么?纵然再有来生又能如何?”
蓦地里朱兰言头颈一侧,闭上了眼睛。萧剑平失声大叫:“朱师妹!”只见她眼角两行痛泪涓涓流淌,身子向后仰倒。他心中一沉,扑过去抱住了她,已觉她是一动不动了。萧和香大叫:“朱师姊,朱师姊。”哭倒在床脚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