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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断头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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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孝仁即将开刀问斩的消息就像知府韦大人家元夜失火一样,就像楚孝仁在涵碧亭高谈阔论一样,再次哄动扬州城。天刚蒙蒙亮,扬州城里的百姓便如元夜看花灯般急着往广陵路上赶,整座扬州城已是万头攒动,人声鼎沸。
卯时过半,方见一队衙役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鸣锣开道,接着是知府大人的官轿,再后面才是兵马押着一辆囚车上了广陵路,经渡江路到文昌桥,向观音山进发,由南往北缓缓游行。
众人只见囚车里装着一个已显得嶙峋的中年男子,乱发覆面,只是那死灰色的眼中有时还闪现出一两点寒星似的亮光,透着几分桀骜。此人身着囚衣,胸前画有一个黑色大圆圈,圈内填满一个大大的“犯”字。后颈上高高的插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写着一个血红触目的大字——斩!百姓们指手划脚,议论纷纷:
“这就是那个六亲不认的探花郎么?看样子还很年轻嘛!”
“我看他白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子不教,父之过,他爹娘当初是怎么教他的?”
“打!打死这个畜牲!他连圣人的话都敢质疑,这不是找死么!”更有一个愤怒地叫道,向囚车掷去一物。
如同在湖中心扔下一块大石头,一石击起千层浪。不少百姓被一语提醒,各自拾取身边的泥块树枝,向囚车劈头盖脸地扔来。游行的队伍立即出现一股小小的骚乱,一个行刑官高声喝道:“乡亲们且住手,听我一言!该囚徒敢于挑战圣人流传下来的法则,实是罪大恶极,皇上已命本官监斩。本官本想将其一刀斩首,无奈民忿难平,故临时作出一项通融决定:待本官将这囚徒押送到观音山的断头台之后,至午时三刻之前,该囚徒可任由众位乡亲们处置,即使打死了也不偿命。乡亲们均是我大明的良民,不论何时何地均须以君父为重,誓死为国效力,光宗耀祖。否则,便是这囚徒的下场。”
囚车中的楚孝仁一言不发,只是无数双眼睛在眼前晃荡,无数声叫喊在耳边回响。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到山上打柴遇见狼群,那群狼也是这样围在他身边嗥叫,眼里发着令人颤栗的幽幽绿光。其中一条已经扑上来,差点咬中他的咽喉,幸亏旁边一位老猎手及时赶到,将那条狼一箭射了个对眼穿,才将其余的狼吓退。这一次,恐怕再也没有一位猎手来解救自己了。
楚孝仁木然地闭上双目,索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个女人哀戚的哭声却由远而近地传来,那声音似极陌生,又似极熟悉,清晰得令他无法回避。他睁开眼睛,一个裹着花头巾的女子右手挽着篮子,左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艰难地越过重重人群,向囚车靠近。
是她!竟然是她!他的家人没来,他的文友没来,他的昔日同僚和下属也没来,只有她还没有忘记他。已经多年没有落泪的楚孝仁,眼中竟也滴下一颗大大的泪珠。那女子从篮中取出一小坛酒,用酒杯斟上,颤抖着手小心地捧到楚孝仁唇边,凄然一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孝仁哥哥,小妹特来送你一程,就像当年送你参加乡试一样。”
楚孝仁汩汩地吞下那杯酒,却浑然不知酒味:“一切都晚了,还值得么?”
“说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话,只要彼此心里明白就是了。”简月容喂了他几口菜,又斟上第二杯。
“那时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不会怪我吧?我活得好累,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若有来世……”
简月容飞快地一瞟两旁拥挤的人群,两朵红云倏地飞上脸颊:“有你这句话,我无论怎么样都值了。当初的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都是命,只怪我命不好。”一股悲凉之意向楚孝仁心头涌来,他想说,这真的是命么,还是人力所为?
简月容正准备斟上第三杯酒,两旁押送的衙役喝道:“快走快走,还要赶着去刑场呢!”说着将她直往外推。几个百姓开始污言秽语地骂道:“这个贱人竟敢公然跟这死囚卿卿我我,啰嗦个没完,不会是他的姘头吧?”简月容哭道:“让我再喂他喝一杯……”众衙役哪里肯听,将她两臂架起就往人群里一扔了事,她头上那根已褪色的绿色珠钗也不慎被挤下来,踩成数截。
扬州城北蜀岗的观音山上,已于昨夜匆匆搭就一座刑台。刑场中央,是一座高出地面两米有余的木台,楚孝仁被取下沉重的木枷,绑在木台中央,任百姓们愤怒的泥灰、瓦砾、唾沫星子,加上其他各种五花八门的污物如倾盆大雨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午时三刻快到的时候,楚孝仁已被众百姓打得奄奄一息了。
终于,一个行刑官拿起一块行斩令,朝外猛的一扔,喝道:“午时三刻已到,刑斩!”一个刽子手高高地抡起磨得锃亮的鬼头刀,眨眼间便激射出一道丈馀长的血雨,让围观的百姓过足了眼瘾。
就在观音山上的刽子手们举起铡刀砍向楚孝仁脑袋的那一刻,扬州府大牢里的狱卒也正忙着拖出男女五具尸体。其实朝廷虽缺乏外御金兵、内讨闯贼的勇将,楚家的几个老弱妇孺却还不至于在战场上派上用场,倒不如以一根绳子将他们勒死来得爽快,一则斩草除根,二则也省了来往的盘费及长途跋涉之苦。楚家在朝中并无后台,多死两个三个有什么打紧的?只要上报其家属已于狱中病死,又有谁去查呢?
2008年7月13日于浙大西溪校区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