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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金鑾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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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风声连夜雨。楚家的屋瓦经过几次蓄意的破坏,已有好几处漏洞,冷风从洞中直往人身上扑。楚孝仁被连吓带气,已病得不轻,整日发高烧说胡话,半个多月下来人已瘦了一圈。楚母与焦氏心灰意冷,各抱衷肠,均饮食不佳,也无人去精心照料他。乳母借口楚承义已渐渐长大,想回乡看看自己的亲生儿女,楚母只好结算工钱打发了他;长工见势不妙,也婉转地拜别家主了。
这日近午时,忽听得门房老秦头来报,知府韦大人的家仆有要事求见。楚孝仁从床上坐起,说道:“请他进来。”便见老秦头后面跟着一个捕头,那人身形略显矮胖,面上团团和气,只是白皙的额头上有三道细细的水波皱纹,看上去四十出头。这便是扬州府衙人称佛面阎君的蔡捕头,楚孝仁也是见过的。
“给楚大人请安!”蔡捕头一进门就跪下施礼。楚孝仁忙摆摆手:“本官近日身体微恙,这些虚礼就免啦。”
蔡捕头却一丝不苟地施完礼,方说道:“小的受韦大人差遣,请楚大人务必前往韦府一叙。”“本官若就此前去,恐实有不便,莫非蔡捕头……”楚孝仁见势不对,拿眼询问对方。
蔡捕头从袖中取出一信,极恭谨地双手递与楚孝仁:“这是我们韦大人的亲笔信,有人告楚大人滥禁无辜百姓,楚大人是个明白人,想来也不会令小的为难。小人已随身携来一轿,手下的几个衙役也可暂且充当轿夫。”言罢朝身后一使眼色,恭候在门外的四条精壮汉子便迎上前来。
楚孝仁冷冷一笑,原来早就打算好了的,只等他往这笼子里钻呢!就跟他们前去走一趟,他们又能耐我何?
楚家人都慌作一团,楚母和焦氏虽则心中对楚孝仁颇有怨言,终究是担心他的安危,急得直抹眼泪,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楚孝仁本是桀骜洒脱之人,心中也被她们哭成一团乱麻,勉力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去去就回,很快的。”
知府韦大人的衙门已经升堂了,两旁衙役高呼着:“威武——威武——”为府衙大堂平添了几分为民请命的庄严肃穆之感。堂下左侧早跪倒了一大片百姓,领头的俨然是那个叫王九的地痞。
蔡捕头来到堂上,将腰牌交割与韦大人道:“禀大人,小的已将被告楚大人带到!”
韦大人皮笑肉不笑地对楚孝仁道:“楚大人,自元宵之后,半月来别来无恙啊!”随后向一个衙役一努嘴,“快给楚大人看坐!楚大人如今虽然暂且有案在身,却是有功名的人。”立即有一个衙役搬来一张小杌子放在楚孝仁身边。他又似颇为歉疚地说:“这些刁民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越级告楚大人目无尊长,后又滥禁无辜。那领头的自愿吃四十下杀威棒,方才本官已经给他了。本官身为朝廷命官,自是百姓有冤必伸,方对得起皇上的隆恩!且问楚大人对此作何解释?”
楚孝仁问道:“这王九原是本县的刁民,惯于坑蒙拐卖、搬弄是非,曾数次被下官责打,韦大人岂能听信此人的一面之辞?况且,下官的言论,如何传到这些百姓的耳里?还请韦大人明察!”
“难道楚大人曾经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么?”韦大人将手一招,“带证人!”
话音甫落,几个衙役便带着三个书生从大堂一侧进来,其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略带书卷气的斜眼公子,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这便是那日涵碧亭中见过一面的封万重了;另两位却是老熟人宁退思和严子密,两人均低着头,似乎不敢或不好意思与他相对。只不知邹慕才为何不来?想是他不愿作证陷害自己罢!一念及此,心中忽觉有一点暖意,那千钧重的头颅似乎也减轻了些,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是有那么一点温情值得留恋。
韦大人问封万重:“证人封万重:元月十七日,你们数人是否曾一起在涵碧亭中高谈阔论?当时讲了些什么,须据实禀来,若有半句谎言,定当从重处置!”
封万重回道:“生员那日确曾与楚大人及表兄宁退思、严子密,还有周慕才饮酒清谈。生员因闻得楚大人言论有乖常理,遂与之发生激烈争执。生员与楚大人虽同属斯文一脉,却不能枉顾私情而无视国法,请大人明鉴!”宁退思与严子密均默默点头称是。
“楚大人,你看……”韦大人命人抬来一桌,将一枝毛笔与一张纸搁在楚孝仁面前,“楚大人少年新贵,言辞上偶尔不注意,激动些也情有可原。楚大人当日说过些什么,只须据实写来,本官定当酌情处理此案。”
“哈哈哈……哈哈哈……”楚孝仁仰天长笑,仿佛世上从未见过如此可笑之事,笑得韦大人与一旁侍候的典史、师爷、衙役、原告、证人均面面相觑。韦大人忽然从这笑声中感到一种极度的轻蔑,好像自己这一身五品的白鹇补服已被扯下来,满肚子的算盘都被对方一眼看穿。他面色倏地变红,气急败坏地喝道:“你疯了?有什么好笑的?虽说刑不上大夫,若楚大人罪证确凿,本官未必不能在圣上面前弹劾你咆哮公堂!”
“我笑天下可笑之事。”楚孝仁握管在手,却迟迟不能下笔。韦大人明摆着就是等他亲笔招供,作为罪证来陷害他了。他怎么能轻易下笔呢?他其实心里明白,若他此时假装晕倒过去,或者声称自己一时醉酒糊涂,然后暗中以重金贿赂韦大人,此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他不招供又能怎样?
他曾经多次想过,灾难临头的那一瞬间为什么那么怕死?死真的很可怕吗?他活着又有多大趣味?在官场,他要绞尽脑汁阿谀奉迎,惟恐说错一句话,即便在几个知交好友面前也是战战兢兢的。在家里,他虽然已成为一方的父母官,依然作不得主,娘亲一手操持家室大权;并且,让他最痛心的,以忠孝的名义理所当然地赶走了他心仪的女子。偶尔有个客人到来,娘亲依然是疾言厉色,让他的颜面荡然无存!妻子焦氏浑身总是散发着一股怪异的鱼腥般的臭,他从来没有被她激起过男性的欲望。他们新婚后一年馀,他连碰都没碰她,只在娘亲面前相敬如宾。
还是后来娘亲发现焦氏过门这么久,依然是处子之身,才逼着他勉强与焦氏行房,于是便有了这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儿子。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儿子毕竟是无辜的。他有时想,他带儿子来到人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传宗接代真的那么重要吗?可以凌驾于一切之上?倘若生下孩子而不能给予他们幸福,而是任他们像泥淖中的一匹羸马在苦难中死死挣扎,即使儿孙满堂又有什么意思?
人死如灯灭,万事随烟销。当他闭上眼,咽下最后一口气,就一了百了了。这三十年来内外交迫,他身心俱疲,早就受够了!或许死亡倒真是一种解脱。想到此,他正要下笔,忽听严子密轻微咳嗽一声,他抬起头来望过去,见到的是一双无奈而忧虑的眼睛,他略带感激地淡淡一笑,似乎告诉对方:他早已猜到招供的后果,只是不那么在意了。他挥笔疾书,如实写下了那日涵碧亭中的话。由于当时已是半醉,记得不太清楚,不过大体上是不错的,因为,即使他忘了那日的语言,也不能忘掉他一以贯之的思想。豆大的汗珠顺着那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淌下来,他咬紧牙关,只作未见,直到一口气写完最后一字,才将羊毫笔狠狠一掷,瘫倒在案上……
是时崇祯帝刚铲除魏忠贤一干阉人,西北李自成便乱起。与此同时,建康地震,两畿及山东、河南、浙江、湖广大旱加蝗灾,百姓大饥,开始易子而食。而清皇太极对外已令蒙古与朝鲜俯首称臣,对内多次带兵侵吞大明疆土,由遵化长驱直入德胜门,步步进逼。明军洪承畴、祖大寿先后降清,李自成随后称帝,国号“大顺”。大明王朝已是千疮百孔,危在旦夕!面对这内外交迫,崇祯帝宵衣旰食,却找不到一个治国的良方。
金銮殿上,崇祯帝与满朝文武抱头痛哭。正是在这时,扬州知府韦正清递上一本弹劾楚孝仁的手折。果不出他所料,崇祯帝阅完眼都气红了,右手一拍御桌:“岂有此理!此人枉食朝廷俸禄,不思报国深恩,抵御外辱,反以妖言煽动民心为一己之私,实乃罪大恶极!着刑部速速前去查办,若罪证确凿,立即游街斩首示众,以儆效尤!至于犯官家属,无论老小,均发配充军到千里之外的伊犁。”韦正清只听得耳边一炸。他如愿把楚孝仁拉下马来,却没有一丝喜色。
崇祯帝馀怒未消,又恨恨地盯着韦正清,韦正清只觉那目光像两柄利刃向自己剜来,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这就是我养的一帮国家栋梁,如今国难临头,他们就是这样为朝廷出力的——”崇祯帝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阴冷的话:“文臣皆可杀!”
韦正清将脑袋深埋在两膝间,一动也不敢动,他甚至对自己的举动有些后悔,这位年青的皇上生性凉薄,喜怒无常,对文武大臣常常是随意杀伐,连那个劳苦功高、被称为国之长城的袁崇焕都被他凌迟处死,谁知道他会不会迁怒于自己身上呢?
但听崇祯帝不阴不阳地说道:“贵府出了这等县令,韦大人真是治理有方啊!”韦正清一听皇上说到自己,浑身筛糠似的直抖,脑袋砰砰地叩着地面,战战兢兢地应道:“是是是……微臣只是尽自己的所能……”
看着脚下这个只知磕头的可怜虫,崇祯帝突然感到连惩罚的意义都失去了,他像驱赶一只令人厌恶的绿头苍蝇似的,疲倦地一挥手:“滚吧!别让我再见到你这种软蛋!”
“是是是,微臣这就滚出去。”韦正清小心地陪着笑容,慢慢退出九重阍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