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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69章 ...

  •   鼓捣茶的,专爱往风土人情上凑,每个茶壶肚子上都拿兑了金粉的朱砂写了前人诗句。茶盘上篇幅更大,抄录的是陆羽的茶经。

      坐在这里的茶商都是有些年纪的人,一半是五六旬的老者,像赵庆安这样不惑之年的就已经算其中很年轻的了。一群老谋深算的老头子,眼里都藏着算计,虞锦一圈看下来,还是眼前的冯三恪喝茶喝得最为赏心悦目。

      “好喝不?”

      “还不错。”冯三恪放下茶盏,琢磨着该怎么把这句“好喝”说得有意境些,想想算了。他也没品茶的能耐,能尝出个味儿来就算不错了,锦爷也没指望他品出什么来。

      “有一点甜。”

      “甜就对喽。”简伯笑道:“紫笋回甘快,时间长,喝一杯下去,半个时辰嘴里都能尝着甜味。这茶养人,喝久了,人身上还会有种淡香,所以宫里几位娘娘都爱这个。”

      领他们上山来的管事的是杭州本地人,自称路某。虞锦头回来,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只仔细听着他说话。

      今日主持茶会的便是他,这路先生说话和和气气,瞧架势不像是官家人,更像是个老学究。他只管讲这紫笋茶,什么年代修的御茶园,进贡皇家八百余年,多少名家留下了诗文,别的一句不提。

      茶商问价,他但笑不语;茶商想上山去贡茶院拜访,他也只摆摆手说不行。弯弯绕绕半个时辰,没一句话讲在点子上。

      有茶商耐不住性子,冷了脸,手里的茶杯不轻不重反着一扣,推开了婢女上茶的手。

      “路先生这话说得不地道,往年这紫笋有我柯家一份,咱们签过五年契的,每年交了钱,货给我,从没赖过账。今年我领着家里头四五十个弟兄,全扬州收了几万斤茶,全都已经装了船,就差您这儿耽搁着,走不了,您说我该如何?”

      说话的人赵庆安今早给虞锦指过,是荆州柯家二当家,柯严炳。

      他旁边坐着位比他更年长的,愁着脸,不停往下压他的手,看样子是叫他别再说了,当这么多人面儿不好看。

      柯严炳话却不停:“路先生且说一句实话,今年的紫笋卖不卖,什么价?我知道今年紫笋罢贡了,行情不妙,您和大人们也着急,要是园里有什么计较不方便说,您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噢,今年紫笋不卖’,让我们各回各家去。大伙儿都不是闲人,谁也没工夫在这儿干耗着。”

      路先生脸色不太好看,见在场茶商都窃窃低语,明显是认同柯严炳的话。

      如今茶园几个管事的各个急得焦头烂额,多方都得打点好,逼走茶商的大错谁也担不起。于是路先生也不扯什么茶史了,寻了个空桌坐下,开始说实情。

      “不瞒各位当家的,今年紫笋卖不卖,卖多少,价多少,不是我说了算,我们大人说了也不算,上头一直没给个准话。年前跟茶司请了引,至今也没有批下来,我们大人三天两头就去茶司催,可一个消息都没打听着。”

      茶司是各地管茶政的衙门,跟盐粮司一样,茶商要想买茶,得先去茶司掏钱买引子。茶引类似于人的过关文书,由茶司盖印,上面会写明茶商某某于何时,买了多少斤茶,从哪儿进货,卖往哪里。

      比如某样茶是卖往京城的,从杭州到京城走陆路共有五道关,每一道关差不多二十税一,买茶引时要把这五道关该交的税都交齐,通关时把引子拿给城门守卫看,才能过得了关去。

      茶引亦有茶叶品种、路途远近的差别。

      往年为了方便茶商,茶园管事会提前跟茶司的人请好引,到时候直接发给茶商,只需茶司派几个人来监督、核对账目就是了,省得茶商山上山下两头跑,浪费功夫。左右顾渚山上这么些人,全是眼睛,也没人敢弄虚作假。

      “连引子都不给批?”

      柯严炳和别的茶商细问内情,路先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坐在这儿的老爷们都是大茶商,跟御茶园有多年的生意来往,契书一签就是五年十年,想来是约定了茶价多少多少,每年交钱拿货。今年钱到位了,茶却迟迟拿不着,被堵在这里,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虞锦一个局外人,却立马明白——御茶园这是在拿乔了。

      顾渚紫笋在九大贡茶里行第二,称一声“天子茶”也不为过,各地富人趋之若鹜,里头可不全是爱茶的,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附庸风雅,尝尝皇帝喝的茶什么味。

      如今紫笋失去了上贡的门路,身价已经降了一大截,御茶园要是再急赤白脸地找买家,商人们一瞧,肯定会往下压价。

      价钱这东西,压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几年下来就会堕了紫笋的名声。

      所以御茶园这会儿拿着乔,摆出个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弄得云里雾里的,倒也算是个办法。

      虞锦忍不住笑,路先生今儿这么含糊其辞地点了点内情,怕是很快茶商们都能想明白,回头还是要压价的。

      她又想,路先生方才说紫笋卖不卖,怎么定价,上头一直没给个准话,却没细说上头是谁。

      虞锦留了个心,悄悄问简伯:“每年给紫笋定价的是什么人?”

      简伯愣了愣,惭愧:“不晓得。老朽也是头回来杭州,不过以前去过建州府的武夷茶园,对他们那路子略知一二。这同为御茶园,与紫笋应该差不了多少。”

      “您说。”

      “武夷茶园也是一座山,山上产十几种茶。跟这儿一样,每年要先开几场毛茶品鉴会,请当地有名的评茶师傅和各大茶行的掌柜来品鉴,由这些人把毛茶分成好赖五等。头等茶让贡茶院拿走,余下的四等茶一一精制,再让茶司挑走一半,剩下的一半,茶行拿回来,定了价再卖与各地茶商。”

      虞锦听得糊涂:“茶行和茶司有什么分别?”

      茶政不比盐政简单,三两句讲不清楚,简伯言简意赅:“茶行是商,茶司是官儿。种茶的是茶农,雇茶农的是各家茶行,管各家茶行、收茶税发茶引的是茶司。”

      虞锦:“……”

      似乎听明白了一点点,细细一想,脑子还是糊的。

      简老夫人笑得眯起了眼,把老相公拉到自己右边,自己跟虞锦解释:“姑娘你瞧,这么大一座山,山脚那老师傅说了,山上有一万八的茶农,您说谁家有钱雇得起这么多人?”

      虞锦问:“官府?”

      老夫人摇摇头:“官府的人哪里会种茶,又哪里会经营?让他们种茶管茶,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她细细道来。

      “茶与盐粮一样,税重,姑娘应该懂这个理。像杭州这样的地方,其几十样名茶,行遍天下,每年五分之一的税课都来自于茶税,几个产茶大府都是如此。朝廷怕各地衙门弄虚作假,欺上瞒下,中饱私囊,遂不让州县衙门管这茶政,而是在各产茶大县专门设了‘茶司’,由朝廷派下人来专管茶政,收茶税,发茶引,管茶行。”

      “而茶行呢,就是专门卖茶的大铺子。杭州产茶千年,许多茶行背靠祖荫,祖祖辈辈都做这个,攒下的家业多得数不清了。杭州城里排得上名的茶行怎么也有百来家,这么多茶行,谁家来贡御茶?得靠官府的大人决断。”

      “可大人也不会种茶呀,便想了个招,将山上的茶园划分为十几块地,租赁给十几家大茶行,让他们一家管一块地。各家一块地,各家的茶种法不一样,也就有了优劣之分,相互之间比对着,哪家种得不好,明年就换人。”

      “如此一来,让最懂茶的人来种茶,收成自然好。官府一文钱不出,贡茶就有着落了。”

      “收上来的茶分五等,头等茶交与贡茶院,就是给宫里边的,寻常人见都见不着;剩下的又一分为二,一半官茶,一半商茶。其中官茶交给茶司,拿去与别的地、与异域商人互通有无;余下的一半即商茶,各家茶行自己留着卖。”

      简老夫人徐徐讲完,“姑娘可听明白了?茶司是专管茶政的衙门,茶行是既种茶又卖茶的大商人。咱们呐,是从大商人那儿进散货的小贩子,上头压着好几层呢。”

      这跟虞锦想得大不相同。她指指半山腰上那座贡茶院,离他们坐的地方不远,高高矮矮几十座楼阁,俱是红墙琉璃顶,漂亮得很。

      “贡茶院不管事?”

      她还当贡茶院就是管整座茶山的头儿。

      老夫人压低声:“贡茶院呐,只管监督贡茶制作。供给皇家的茶,采茶炒茶制茶全是专人专办,外人不得沾手,也不用课税,所以贡茶院也不跟茶司打交道。里边是宫里派下来的人,各方都得孝敬着。”

      “但是姑娘得知道,这贡茶院不是管事的地方,它只管皇家茶。紫笋被罢贡了以后,这贡茶院便成了一个空头衔,孝敬他们用处不大,我瞧这群老爷每天来这山上等着,怕是力气使错了地方。”

      前后捋了一遍,可算是讲明白了。

      虞锦听得有趣,也真真觉得朝廷聪明,把衙门、茶商与茶行的心思摸了个透,制衡之术用到了极致。上上下下环环相扣,环环都在得利,难怪杭州从农户到衙门都爱做这茶叶生意,原来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所以茶叶定价是靠各家茶行来定,因为茶是他们种出来的?”

      “就是这个道理。”

      虞锦心里有数了。所以要想收茶,还先得去见见茶行了。

      *

      一场毛茶会开了小一个时辰,又是白来一趟。半上午日头高升,各家老爷便三三两两下山了。

      临下山前,赵庆安脚下一拐,带着他家的长随往山上走,也没与虞锦知会一声。

      山上只有那座贡茶院,他去的自然是那里。虞锦看着了,也不多嘴,赵家专门避着人走,也许人家有别的门路也说不定。

      她带着冯三恪几人往茶林走。

      紫笋茶树生得不高,一株一株排成行,种得齐整。如今正是初春,刚爆出来的茶芽粒粒水嫩,瞧着可爱,闻起来是一种十分清淡的香。

      百来个茶农穿梭在其间采芽,多是妇人,腰上缠个篓子,手上动作挺利索。

      紫笋比其它茶叶生得细小,芽叶没长开,更小,一片芽叶不过指甲盖那么长,听简伯说炒一斤茶得三万多片初芽。

      “真的呀?”

      兰鸢几个都伸手去玩,一薅,一根枝条就薅干净了。

      简伯笑道:“不能这么摘,这么摘伤枝儿又伤叶,茶叶残损,品相就次了一等;也不能掐,掐叶太慢了。得抬着手,一朵、一朵地提下来才行。”

      虞锦按他说得,上手摘了两朵,没兴致了,悻悻放下。

      简老伯和他那夫人倒是好兴致,又掐芽又尝味的,点头夸着“确实是好茶”。老两口相濡以沫几十年了,感情十分好,你喂我一个芽,我帮你拍个虫子的,虞锦瞧着都有点眼热了。

      离他们最近的茶农是位老太太,蓝灰布蒙着头,瞧见几个人就这么在茶田间走来走去,“哎唷”叫了声:“老爷们不能在这儿玩,叫管事的瞧着了,要罚我们钱的!”

      兰鸢弥高几个听话,不乱跑了,规规矩矩站行道里看。

      虞锦站在老太太边上看她采芽,手很快,一条枝上嗖嗖掐十几个芽,掐走一半留一半,要留着长成大叶子。

      “姑娘瞧什么呢?”

      老太太爱唠嗑,瞧她面善,多嘴问她来意。

      虞锦也不答,笑着跟她寒暄:“大娘是山下的?做这个多久了?”

      “山下泰丰村的。我来得不长,过完年才来的,那会儿山上招人干活,干一个月,管吃管住,还给二两银,我就来了。”

      说着,忍不住倒了倒苦水:“其实给不了二两,撑死了一两半,可那也得干呐。大儿年前刚娶了媳妇,家里边没什么进项,小两口自己都不够花,还得我跟他爹贴补着。家里头下地也用不着我,就上山给人家做做工。”

      她似乎干活干多了,扭着了肩膀,摘一会儿茶芽,就要抬手去捏捏肩膀。

      虞锦客气:“那你歇会,我给你摘。”

      “可不敢歇,这一上午没摘下多少。”

      老太太把腰上缠着的篓子解下来,倒进脚边一个大筐里,掂了掂那筐的分量,又笑:“晌午人家一过秤,好嘛,没摘够五斤,这一上午就不给算工钱了。”

      “五斤得摘多久?”

      “天不亮就来了,得一直忙活到晌午,一上午手不停,也才刚刚够个五斤,差一两都不给算工钱的,哪里敢歇?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哩。”

      虞锦皱眉:“怎么能这么算?摘多少就该给多少的工钱,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没偷懒就行了。”

      老太太小声说:“丫头可别这么说,今年比往年管得松多了。往年摘下的茶叶都有人仔细查的,茶叶儿蔫了的,里头虫眼多的,都要算你没有仔细干活,照样不算工钱,还少不了一顿训。今年上头一直没人来收茶,头儿们乱成一团,管得松,我们轻松了不少哩。”

      老太太笑得眯起了眼睛,仿佛“给钱还轻松”就是最大的欢喜。

      这是茶行克扣工人的招儿。所谓“明前贵如金”,头等的茶芽一定要在雨水过后、清明之前摘下来,赶的就是这么十来天,这批茶最嫩最鲜。

      茶行为了省钱,就把原该两个人的活儿压到一个人头上做,省了一半工钱,让农人累死累活。

      虞锦望着这山。

      这座山上有一万八千茶农,辛苦一年的收成,只为拿去做皇家的一口消遣,拿去为杭州官员官运亨通保驾护航。

      而贡茶种类那么多,这不过是其中一座御茶园。九大上品贡茶,样样背后都有这么一座山,用到的农人不知凡几。

      再往深里想,贡给皇家的还不止茶,还有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珍禽异兽,怕是每样贡品背后都是一样的劳民伤财。

      朝廷收贡不给钱,茶司收走一半做官茶,也不给钱;州县衙门要拿名声,会稍稍贴补一些,却也没多大用处。茶行的亏空,只能靠提价,还有克扣民工来补上。

      黎民百姓轻贱至此。

      越想越偏了,虞锦收回神,忍不住笑了。

      以前她也不想这么多,那时脑子直,赚着钱了就开心。这赚得多了,脑子开始不好使了,区区一介商人,竟开始琢磨家国天下了。

      她再看,竹笙兰鸢几个都帮着采茶芽去了,嘻嘻哈哈的,瞧着也不像是踏踏实实干活的。旁边的老太太眼都紧了,就怕一群少爷小姐把自己这片茶田给祸祸了,回头管事罚她钱。

      怕什么来什么。笑声被人一声厉喝打断:“你们在做什么!偷茶害苗,哪家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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