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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7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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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一着急,腿脚比谁都快,赶在虞锦还没反应过来就跑上前去了,强笑道:“爷,您别罚!这是山下的商人,我瞧他们有意要买茶,留他们在这儿看看。”
几个管事扎推来的,一人横着眉在前面,剩下几个不闻不问,只管后边看着,不动声色地打量虞锦几人。
一听是买茶的,走在前头的管事眼睛一眯,目光掠过几个半大孩子,在虞锦、冯三恪、姚知非、百里几人脸上扫了一圈,全是年轻面孔,他还都不认得。
这管事立马不耐烦了起来,挥挥手撵他们走:“我家茶不卖,有事找我家主子说去。”
往年来买紫笋的都是大茶商,多年生意来往,互相之间都脸熟了。今年紫笋被罢贡的消息一放出去,阿猫阿狗都凑上来了,管事们都被主家叮嘱过,今年只留意那几个大主顾就行了,别的人买茶都不用搭理。
这会儿横眉竖眼的,撵着他们走。
后头那几个管事里有人探了个头,说了句解围的话:“富兄,来者是客,别伤了和气。”
一拨人说的是两拨话。虞锦心中一动,原来这几人不是一家的。
她被人呲了两句也不气,踱着步子,领着自己的人慢腾腾往山下走。
这座山矮,方才那毛茶品鉴会用的空地便已经算是高处了,茶园都在山腰上,一路往山下走,正好跟几个管事顺路。
撵他们走的那管事提早走了一步,进了自家茶园,剩下的几位管事倒都是和气人,笑盈盈问他们:“你们是哪家的?”
“京城虞家。”
几个管事想了半天,又交头絮语了几句,愣是没想出来京城有哪个余家是做茶叶生意的。
虞锦拿自家爹的名号点破:“鲁东虞五爷。”
“噢——莒州盐王虞五爷!”管事们恍然。
莒州临海,是鲁东最大的盐产地,虞五爷当初就是在那里发的家。虞锦却没听过自家爹爹这“盐王”的名号,猜是他们天南海北的,记不住人名,传来传去开始瞎叫。
几个管事比方才热络了几分,仿佛真的认得他爹似的,东拉西扯话了几句家常,又把虞锦几个盯了一圈,奇道:“你们这里头管事儿的是哪位?”
虞锦指着自己:“我呀。”
问话的那管事狐疑看了她几眼,明显不信,又在她后头一群人里头瞄了一圈——几个丫头小厮,一个女人,三个年轻后生。
这位茶管事脑袋转来转去,看哪个都不像。最后艰难地将目光定在姚知非脸上,脸上堆笑,拱手道:“这位……是虞家少爷?”
姚知非退了半步,连连摆手:“不是我。管事儿的真是这姑娘!这是五爷独女。”
场面明显尴尬起来,虞锦再瞧,几个管事面面相觑,似乎都有所顾忌,不再开口了,态度一下子冷淡下来,不多时便与她们几人道了别,进了各家茶园。
虞锦截住一个,问最后离开的那位管事:“先生怎么称呼?”
这人就是先前帮她说了句解围话的那位,是位中年男子,青衫单薄,瞧着像个雅人。这人一愣,目光微闪,拱手回了句:“元彦,随主家姓。”
虞锦也不再问,目送他走远了。下山的路上与弥坚说:“去查查这杭州城里有没有姓元的茶商?别挑那种鸡零狗碎的,大茶商里边问一问。”
“怎么?”
虞锦若有所思:“最前头那个管事,背后应该是一家大茶行,一个家仆,眼睛都长在天上,想是家底颇丰,不差咱们这一桩生意。剩下的几家都是有意要卖茶的。”
紫笋茶喝的是新鲜,明前茶与雨前茶都要赶在节气前,早早地摘下来,晚了,鲜嫩的茶芽便长成了茶叶,叶子老了,味道差一等,价钱上能差几倍。
今年的茶叶摘得太晚了,一拖再拖,是以各家茶行也着急。上头茶司卡着,没法子,下头自己先寻些门路,争取把货早早地订出去。
“那他们怎么都走了?”弥坚奇怪。
虞锦一哂:“瞧我是个女人呗,还年纪小,觉得不靠谱,这才打消了主意。”
外边跑了三年,她早习惯了这样的偏见。很多人一听“女商人”就笑,觉得女人经商就是闹着玩的。
弥坚了然,听主子又叮嘱了一句:“带几个人去城里打听打听。元、原、袁,我也不知道哪个字,且多问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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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庆安白天那一趟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半下午的时候喜笑颜开地回来了。两家院子紧挨着,兰鸢在门口跟卖货郎买东西时瞧着了,进来跟虞锦嘀咕。
“兴许是找着愿意卖茶的茶行了,我瞧着他家下人提回来几个包袱,装的肯定是茶叶。”
虞锦微微一笑:“哪有那么容易?十几个茶行都统一了口径,咬死价钱不松口,上边又有茶司盯着,一家坏了规矩,就成了众矢之的,哪会这么不仔细?”
弯弯绕绕的,兰鸢已经听不太懂了。看她在忙活,好奇地凑上来:“爷你做什么呢?”
虞锦身子前倾着,对着桌上一面铜镜,拿着一碗白色的乳膏在抹脸。随口道:“顾嬷嬷给调的,鸡蛋和羊奶和成的糊。”
在船上住了半个多月,天天风吹日晒,她脸糙了不少,还没兰鸢和几个丫头脸皮嫩。虞锦自己不怎么在意这个,毕竟一身懒骨头,这回是顾嬷嬷都看不下去了,给她调了点润肤膏来。白糊在脸上厚厚实实抹一层,一刻钟后再揭,脸就光嫩了。
兰鸢啧啧啧:“以前是谁嫌我们浪费功夫来着?”
还学她平时训人的腔调:“——‘你们这一天抹三回脸,一次半个时辰,有这功夫,账都能算完三本了’!这会儿您是怎么啦,账都算完啦?”
虞锦噗得笑出来,勺子又舀了一勺乳膏,把脖子也顺带抹了,“我那会儿底子好啊,不抹这些个玩意,皮肤照样透亮。如今不行了,我都二十的老姑娘啦。”
兰鸢捂着嘴笑:“一点都不老,京城商会里就您漂亮!”
虞锦斜睨她一眼:“夸我呢损我呢?商会里净是些四五十的老头子,可不我最漂亮么。”
主仆两个都笑。
隔了不多时,赵庆安派了两个小厮来请她,说是湖上的画舫来了,有歌舞姬在船上表演,请她去看。
已过酉时,天快要黑了。虞锦问:“船上有饭么?”
赵家仆从笑道:“有,什么都有。我家主子专门订了全鱼宴,八八六十四道菜,锦爷只管吃。”
“成,我换身衣裳。”
虞家的人这会儿都在各自屋里等着厨房饭好,被虞锦一声吆喝喊出来:“孩儿们,走了走了,赵老爷请客,咱们吃饭去!”
两个院六间屋子,立马蹿出来一群猴儿,跟山大王似的一呼百应……
赵家仆从脸上的笑一僵,大致数了数人头,快步回去叫自家老爷多带点钱来。
村子邻着太湖水,往东头走二三百步就到了岸。因此处是太湖上游支流,河道并不太宽,河畔停着一排画舫,张灯结彩,个顶个的漂亮。
“嗬,来了不少船啊。”赵庆安随口感慨了一句。
他在顾渚村落脚已有半月了,因为带着妻子同行,这半个月来安分得很,从没上过画舫。今儿是因为夫人提了句,难得碰上虞家人,该他做东请个客。附近也没什么能吃喝消遣的地方,遂挑了这画舫。
岸边站着的一位茶商闻言凑了上来,瞧着比赵庆安年轻几岁,姿态放得挺低,笑说:“这才哪儿跟哪儿啊?您是不知道,往年来的画舫能布满这整条河,挨挨挤挤,几乎寻不着船能走的地儿。”
赵庆安瞥他一眼,并不认得,听身旁的小厮低声说了说这人身份,他才徐徐展出一个不怎么热络的笑来。
今年来的茶商多且杂,都想趁紫笋被罢贡的这机会来探探风声,能分一杯羹是最好。小茶商来得多,并不为做成生意,只盼着能跟几个大茶商攀攀交情,日后好说话。
紫笋贡茶历来都由湖、杭两州的刺史督造,往年这时候最是热闹,来的官儿多,商人多,文人雅客也多,都会聚集到顾渚山下,一睹天子茶的风采。太湖之上的画舫能填满整片湖。
今年来得稀稀拉拉的,远不如往年盛景,已经叫御茶园看了发愁了。
画舫上的生意倒是一如既往得好,有一多半船都坐满了人,已经往河水更深处游去了。
一条船能乘二三十人,赵家只来了赵庆安和夫人,并几个丫鬟小厮,虞锦这边呼啦啦来了二十来人,分了两条船才装下。
“赵叔可别嫌我脸皮厚。”虞锦笑眯眯地说着客气话:“我们昨儿刚落脚,冷锅冷灶的,小孩们贪嘴,来蹭您一顿饭吃,改天我做东请回来。”
年纪小面也嫩的赵夫人被她逗笑了:“哪儿的话?锦丫头只管吃,把你叔吃穷了,我给你添补上。”
边说,边挽起她胳膊,两人搀扶着上了画舫。
一只画舫分上下两层,下层歌舞宴客,楼上生火做菜。今夜湖上风不大,也不冷,七八张小小的月牙桌摆开,画舫中间一面粉纱半遮半露,四五个美人隔着粉纱轻歌曼舞,挺有韵味。
扬州养瘦马之风极盛,秦淮河上的歌女多是瘦马出身。瘦马往往是出身贫寒,或是打小没了爹娘、无依无靠的姑娘,许多歌舞坊眼睛尖,专门买这样的美人胚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舞一样样地教,养上几年再倒手卖出去。
这样的瘦马从出身到性格都惹人怜惜,又因为其身世比青楼的姑娘清白,十分得商人喜欢。
而瘦马们无根之萍,最好的出路有二,一是给扬州本地的达官贵人作妾,二便是跟着客商走。跟客商走,离开了故土,身边没了知根知底的人,后半辈子活成什么样全靠自己经营,能少捱些白眼。
带她们这艘船的鸨子自称娆娘,端着酒自饮了三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老爷们该赏就别拘着,咱们姑娘撂下了扬州城里那么多老爷,跑到这犄角旮旯来伺候,各位爷可别让咱姑娘们白来啊!”
众人都笑。
虞锦人前向来不寒酸,叫竹笙拿了一匣银子送过去了。
她循着那轻纱望过去,只觉得几个姑娘一个比一个美,会弹琴会跳舞会唱曲儿,连看她们端茶倒酒都是享受。
可惜她带过来的人中女眷多,弥高几个孩儿年纪小,还没开窍,只管张嘴吃喝,几筷子下去一盘菜就没了。对歌舞的兴趣还没对饭菜的兴致高,没几个捧场的。
倒是侧桌几个护卫看得目不转睛,还凑了两锭银子添了赏。几个小青年还都没娶妻,各个都挺怜香惜玉,半个月的工钱不要,也得给人家添锭银子。
虞锦瞧着好笑,她又往另一头看,姚知非和百里缙同样目不转睛的,坐得离她不远的冯三恪也是,光顾着看歌舞,筷子都不动了。
啧,天下男人都一个德行,看见漂亮姑娘就挪不开眼。昨晚上还给她送什么祛火茶,剥什么核桃仁呢。
虞锦眼里的笑淡了两分,挑眉问他:“喜欢哪个?给我说说。”
冯三恪一愣,忙摇头:“不是。”
“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喜欢就买一个回去,也算是帮她们脱了奴籍。”
虞锦提声喊:“娆娘你来!”
娆娘应声往这边走。冯三恪忙说:“不买不买!”
虞锦转正脸,不再看他,声音凉凉的:“别总觉得歌女比良家姑娘差,这群姑娘擅经营,会说话,还见过世面,好些商人买她们回去,只想的是养个瘦马,却不知道她们还会算账会管家,不是那种只会穿衣打扮祸祸钱的女人。我家里有个大掌柜就是瘦马出身。只要给她们一条门路,爬得比谁都快。”
“你喜欢就领一个回家呗,嘘寒问暖,红袖添香,多好。”
周围坐着的竹笙几个听这话味道古怪,说是阴阳怪气吧,也算不上,说是揶揄调侃吧,语气又不是那个味道,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这边。
冯三恪脸都涨红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求她:“……真不喜欢,我不买。”
虞锦转回脸来,盯着他这面红耳赤的傻样,看了半晌,扯扯唇:“不喜欢就不喜欢呗,我又没逼你,你急什么?”
娆娘见人千百,听了两句已经听明白了味道,笑眯眯道:“姑娘逼人家作甚?少爷另有心思呢。”
冯三恪已经不知道这话该怎么答了,坐直了身子。那之后的半场宴当的是眼观鼻鼻观心,只管闷头吃菜,任前头的歌舞再好看,也不瞅一眼了。
百里缙罩着帷帽坐在他旁边,嬉笑着闹他:“冯哥想什么呢?”
冯三恪没搭理他,攥紧了酒盏,仰头喝干净了。
他刚才看得走了神,只是在想:她们的衣裙挺好看的……锦爷要是穿上裙子,肯定比她们更好看……
只是多看了两眼,就被她逮住,好一番戏弄,心里有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