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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抵达方远镇时,已然入夜。
      马车穿过小镇。车窗外,只见青石街面上月光空明,夜凉如水。湿润的夜气中,蝉声浪浪,有淡淡草叶清香,让人微觉迷茫。一条小河穿镇而过,水声潺湲,水气浮漾。河边,偶尔能看到上街散步纳凉的百姓,三五成群。
      这样的宁静,还能维持多久?
      马车驶过沿河的街道,终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
      护送使者的侍卫,以及从当地官府抽调的差役,已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并四处巡查,靴声纷沓,火把连绵。气氛紧张,却也井然有序。
      一下车,颜慎便向一名侍卫首领模样的人询问:“刺客的行踪有线索了吗?”
      那人面色沉重地摇摇头:“尚未。”
      颜慎转身对我道:“请长公主在此稍作休息,属下立刻进去检查死者尸体。”
      我正欲言语,却闻一阵马蹄声遥遥传来。侧耳细听,那声音渐渐近了,至少有七八匹马。蹄声响在空寂的街道上,仿佛战前的鼓点,雷声隐隐,风雨将至。
      我朝向声音的来处,静默而立。
      来者是谁,并不难猜。
      数匹矫健铁骑出现在长街尽头,挟风雷之势疾驰而来,踏碎了满地月光。
      为首的一人一骑,在离我约五十步处停下。紧接着,随着一阵勒马之声,其余奔马都在其后陆续停下。
      骏马驰骋带起的风,灌入我轻软的烟霞色纱罗裙幅,刹那间,竟有欲飞的错觉。我微微仰头,凝目望去。视线中,数点流萤悠然飞过,其后,是骏马背上那人的身影——银甲缁袍,佩长剑,按辔端坐,身姿挺拔如剑,又稳如山岳。风吹过,他轻甲外的沉黑斗篷烈烈飞扬,仿佛硕大的羽翼,直欲融入夜色。
      他的身后,更高远处,是漫天星辰,璀璨流光。天边新月如一痕浅淡微霜,而月光愈发清明。
      逆着如水月光,我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但我能感觉到,他也正看着我。
      静默的对峙。
      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一刻,四周极静。流萤点点,风露淡淡。我的裙角被夜风吹得窸窣翻飞,他的银盔在月光下泛着冷亮清光。
      三年前的那个夏夜,我与他,也是这样静默相对。然后,订下了此生最重要的盟约。
      杀兄弑父。
      从此,万劫不复。
      我垂眸侧开目光,止住毫无意义的回忆。他翻身下马,脱去头盔,走到我面前。铅华般的月光下,他的容貌与三年前并无多少改变。不似冲锋陷阵的武官,倒似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只在额角处多了一道隐约刀痕,堪堪掠过眉梢,隐隐有杀伐之气。
      三年戎马生涯,出生入死。铁马冰河,白骨如山。在死亡的阴影下,一路趟着鲜血走来的他,想得到这天下,并不为过。但我不能给他。三年前,我没有让华文澜以太子之名继位登基;三年后,我也不能让华文渊以王侯之身窃国篡位。母亲去世前,我曾答应她,要让文源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虽然,那之于他,之于我,都并非幸事。我从无选择。这条路,从踏出第一步起,已不可回头。
      “下午在军营中视察时,突然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惊扰了长公主的鸾驾,实在抱歉。”他的声音沉静有礼。只有我能看到,他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
      “明德王客气了。”我温柔地微笑,同他虚与委蛇,“王爷也是担心国家大事,为陛下分忧。”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话中的讽刺之意。的确,他还有什么可在意?如今,他已占尽上风,只是前来确定使者的死亡。在他眼中,我只是垂死挣扎的猎物罢了。
      如此想着,笑意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涩。
      不料,他忽然轻笑着低声道:“死者并非燕国使者,想必长公主也已猜到了吧?”
      声音很轻,却令我重重一震。来不及回应,他已与我擦肩而过,径自走入客栈。不暇细思,我随之入内。他步伐沉稳,但走得极快。我挽着长裳匆匆而行,也只能勉强跟上。登楼时,木楼梯上走得太急,不小心绊到了裙摆,差点摔倒。所幸,身后有侍卫扶了我一把,并低声道:“长公主小心。”
      声音非常平稳。对我说话时,很少有人能如此从容自然。我略感诧异,回头看了那侍卫一眼。他却垂首肃立,看不清容貌。时间紧迫,我无暇细究,复又拾阶而上。到三楼时,远远看见走廊尽头,华文渊走入了一间有士卒把守的厢房。
      我匆匆进门的刹那,只听房内传出他扬声喝止之声:“不要看!”
      然而,已经迟了。浓重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我还是撞见了房内可怖的一幕……
      我虽对尸体有心理准备,但没有想到仵作已开始验尸,开膛破肚。猝见之下,只觉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晕眩中,似乎有人扶住了我,将我带出房间。片刻后,意识才渐渐恢复清明。
      “怎么还是这样晕血?”他的声音沉沉入耳。叹息般的语气,如此熟悉,似曾听过。
      是的,三年前,他说过同样的话。不同的是,那时,我的衣上溅满殷红的鲜血。那是齐国太子的血,与我的血脉相通之人的血……
      念及于此,我反而彻底平静下来。华文渊仍扶着我,我能感受到他暖热的体温。但我无意间碰到他的银甲,那样冷硬。就像我和他,早已心冷如铁,不能有任何软弱的情绪。那将是致命的弱点。
      我扶着冰凉的墙,轻轻挣开他。他亦同时放开了我。
      此时,立于廊上,身边是一扇支起的木窗。夜风贯窗而入,衣袂飞扬如水。侧首看向窗外,只见波光粼粼,是流淌着的河水。深夜,水声模糊缱绻,如耳语呢喃。
      但,我真的还有心么?
      自嘲一笑:“我这样冷血的人,竟还晕血,的确可笑。”说着,向停放尸体的房间走去。
      他诧异地拦住我:“还要进去?”
      我平静地颔首。
      这世上容不得软弱。要想不被淘汰,就不能逃避。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我,终于,不再阻拦。
      尽管这次有心理准备,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时,仍有些晕眩和不适。未免当众失态,我不得不侧开目光,转而问仵作:“死者身中何毒?”
      “回禀长公主,死者中的是‘断魂’。”
      断魂,这种最为烈性的剧毒,我亦有所耳闻。但只要有足够的钱,谁都能买到此毒,仍并无线索可寻。我默然转身,只见华文渊正在细细检查死者的手足,应是在据此判断死者的身份。
      我又向侍卫询问燕国使者留下的各种“遗物”。询问结束时,华文渊也已查验完毕。一同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他神色如常沉静,看不出一丝端倪。但他轻按着佩剑的左手出卖了他——从小同他相识的我很清楚,只有犹豫不决时,他才会有此习惯性的动作,自己都未察觉。但他一向果决善断,少有举棋不定之时。当他的手指离开剑鞘时,我知道,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对一名侍卫道:“把易参军叫来,说我有事吩咐。”
      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名身着戎装的武官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不用近看,我也认得他。他叫易铭,是华文渊手下的亲信。据说,他曾在沙场上中被华文渊所救,从此对华文渊忠心耿耿,多次立有战功。华文渊对他也很是器重,任命他为飞鹰卫统领。飞鹰卫是一支人数不足百人的队伍,但其中军士皆身怀绝技,以一当百,远非普通士卒能比。
      难道华文渊要调动飞鹰卫寻人?我猜不透他意欲何为,只能静观其变。但对于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华文渊恍若未闻,只背对易铭,负手而立,静若雕塑。
      易铭来到离他约五步之处,单膝点地,陡然跪下。这是军中最高的礼节,即使对皇帝也不过如此。对他这样的武官而言,与其说杀敌立功是为国尽忠,不如说是为华文渊效力。
      “将军召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华文渊仍未转身,也不叫属下起来,只静静问:“这事,是你派飞鹰卫的人做的?”
      易铭浑身一震。
      我也极为震惊。虽已料到此事与华文渊脱不了干系,但从未想过他会主动揽下责任。而且,听他的语气,似乎之前并不知情。若他是想推卸责任,也完全可以用别的替罪羊,不必牺牲掉这个一直对他忠心不二的亲信……
      原本以为,面对这毫无证据的指控,易铭至少也该会辩解。不料,沉默片刻后,他坦然承认:“不错,是我。”企图谋害国使,是杀头的大罪,但他声音平静,无一丝悔意:“此事与将军无关,将军之前并不知晓,我会一人承担后果。我只是后悔,低估了那燕国狗贼,没能除掉他。”
      他派人刺杀燕国使者,只因他恨燕国人?
      我沉声道:“易参军,你身在军中,对战争造成的灾祸应是再清楚不过。难道只为报一己之仇,便不惜陷两国人民于战火之中?”
      他猛然抬头,直视着我,目光灼灼。那种近乎疯狂的憎恨与狂怒,似要将我吞噬。我知道主战派对我恨之入骨,但面对如此丝毫不加掩饰的仇恨,尚是首次。我惊得后退了一步。
      他嘲然冷笑道:“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公主,也会说这样的话?你们苟且偷安、卖国求和,不过是为了能继续聚敛弄权、鱼肉百姓。所谓的世家贵族,荒淫奢侈,贪黩刻削,连打仗时的军饷都要克扣,罔顾数十万大军的安危,罔顾大齐三百年的江山!我们出生入死之时,你们在宫中宴饮歌舞。我们舍身杀敌,不是为了维护尔等国之巨蠹,而是为了华将军……”
      华文渊厉声呵断:“够了!”
      廊上,寂静如死。
      不错,支持我的,大多是保守的世家大族。豪门贵族之中,的确存在着危险的骄奢腐朽,虽然那绝非全部。易铭,以及很多像他一样誓死追随华文渊的人,近乎偏执地相信着,只有华文渊能救百姓于水火,成为一代明君,泽被天下,恩及万代。
      然而,哪一朝的开国之君不在称帝后变本加厉地剥削百姓?改朝换代,变的只是统治者,不变的是被统治的人民。华文渊竭力提拔寒门将士,不过是为了稳固势力。这些寒微之人真正鱼跃龙门之后,便会迫不及待地掩饰不够光彩的出身,自己的家族也渐渐成为新的世家名门。更何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开国之臣惨遭皇帝诛杀,史书上屡见不鲜。
      他们恨我,是必然的。看不到我在改良吏治上的努力,也是必然的。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诚然,我并非大公无私之人,不仅自私,而且残忍。
      “我有负将军的期望,自知罪该万死。虽然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将军不阻止这卖国求和之事,但我相信,将军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我已别无所求,只望将军能不负那些战死沙场的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我心中一惊,来不及出声阻拦,他已引剑自刎。
      只能闭上眼。鲜血喷薄而出的声音,如风呼啸而过。仿佛一声悠长叹息,终于落定了。
      “拖下去吧。”我的声音淡漠得连自己都觉陌生。
      两名侍卫连忙上前拖走了易铭的尸体。
      华文渊仍负手立而立,一动不动。自始自终,他都没有转身。仿佛一切与他全无关联。
      在外人看来,这是大义灭亲的觉悟,还是舍车保帅的决绝?但我知道,亲手把曾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部下送上绝路,他不是不痛苦的。
      多年前,他母亲去世那日,他也是这样,在廊上立了一夜。不言,不动,不哭,不笑,静如雕塑,仿佛连呼吸都消失了。那时,我曾在他身后,静静陪他度过长夜。而如今……
      时光如河,逝而不返。
      命运如弈,落子无悔。
      世事逼人,容不得谁多作流连,他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少年,可以用整夜光阴来治疗伤痛。
      终于,冷月斜光转照窗内时,他转身离开。神色平静如常,仿佛之前一切皆未发生。但我注意到,他方才站立过的地方,木地板向下凹陷了近一寸深。
      方才,我询问侍卫时了解到,燕国使者的遗物中,并无本该有的议和国书。一旦和谈不成,国书就成了一张废纸。若使者已遇害,和谈自然破灭,刺客无需将它销毁。据目前情况,更有可能是使者本人带走了它。若使者急于赶回燕国保命,也没有必要带走它,而留下路上必需的值钱的物事。如此看来,和谈尚有希望。但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使者在何处?
      华文渊紧急抽调的军中人马已经赶到,开始分头寻找使者的下落。
      剩下的,便是等待了。此时此刻,再焦虑也无济于事。
      我与华文渊来到楼下。庭中芳莎满地,踏上去轻软无声。几枝夹竹桃逸出墙来,花色清明,夜露微泫。花影投落在斑驳的照壁上,淡如水墨。
      我故意重提方才之事,问他如何得知刺客与易铭有关。
      他淡淡道:“死者手上的胼胝,说明他是用剑高手。而死者鬓角的印痕,说明他很可能是长期头戴银盔的军士。综合这两点,很容易联想到飞鹰卫。另外,燕国使者来到京都的行程安排属于机密。有机会看到那份密报的人,屈指可数。恰巧,前日易铭到我的书房翻看过一些文书。所以,我怀疑到他。”
      我注意着他的神色,却再也无法寻得一丝软弱的情绪。对弈时,最危险的情况不是处于下风,而是完全猜不透对方的棋路。而他,就是那样一个危险的对手。
      夜深,清辉如水。仿佛此夜与之前的无数个夏夜,并无不同。风乍起,纱袖拂在腕上,轻软如梦。
      多年前的夏夜,月光清好时,我会把小文源抱到殿外乘凉。竹帘半卷,玉簟生凉,文源卧在我怀中,不时咿呀学语。殿后有一泊清池,白莲盛开,夜雾浮动。清风度水而来,花香细细,随风漾开。有时,当母亲情绪难得地稳定,会轻轻哼起她家乡的曲调:“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如今,母亲去世已经多年。
      庭院寂寂,月光下的青瓦如覆微霜。
      檐上挂着一盏竹骨素纸灯笼,于风中飘转,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五更时,颜慎匆匆赶来,有些艰难地向我启口:“属下办事不力,尚未找到使者的下落线索。”
      “继续搜。”
      他松了口气,领命退下。
      我虽看似镇定,但随着光阴流逝,心中担忧愈来愈浓。由于不能排除华文渊意欲破坏和谈的可能,为了确保使者的安全,颜慎必须在华文渊的人之前找到使者。
      大约又过了一刻,华文渊的一名手下前来禀报搜索情况,同样毫无线索。
      我不知自己该是喜是忧。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出动数百人搜寻,竟还毫无头绪,未免有些蹊跷。我侧首看向华文渊,只见他静静凭栏而立,目光淡然。仿佛即使云垂海立,也作等闲。
      我只能按捺心中焦虑。
      这时,他的手下再次到来,但还未走近,华文渊便沉声问:“还未找到?”
      谁都能听出那声音里的不悦。这让我极为诧异,因他从不喜怒形于色。
      那人答是,似欲辩解。却不料,华文渊目光冷冷,扫过在场众人,叱道:“跪下!”
      他一向不怒自威,如此雷霆之怒,实在令人震惊。庭中诸人俱是一愣,随即纷纷跪下,莫敢辩解。满地匍匐的人群中,却有一名侍卫静立于庭下,身影挺拔,萧肃清举,若孤松之独立。
      华文渊看着他,微微笑了。
      那侍卫施施然扬手摘掉竹笠,月光下,露出年轻俊朗的面容。他不惊不讶,迎着华文渊的目光,莞尔一笑。随即,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笑意加深。
      电光火石间,我终于明白了他的身份。
      他当然不会向华文渊下跪。代表燕帝的意志前来和谈的他,只跪我国天子。
      他抚掌赞道:“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明德王。”
      华文渊淡然道:“之前不知使者大人在此,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王爷太客气了。在下初到贵国,还未来得及拜谒王爷与长公主,也是有所失礼。”他扬眉一笑,神采夺人,“虽然贵国的治安状况不甚理想,在下不巧遇到入室行窃的小贼,但王爷已及时惩处那贼。如此果决善断,在下叹服不已。”淡淡一语,将遇刺之事一带而过,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方才,他明知所有人都在找他,却藏而不出,是在试探我与华文渊的深浅吧。燕国竟有如此人才,不愧是耶律景的心腹,我却还未查出他的姓名来历。
      而华文渊竟能猜到,使者就在此处。若他真的有心加害,而使者又非如此奇人,恐怕,我早已一败涂地……
      我暗暗攥紧了衣袂,片刻后松开,若无其事地微笑道:“使者不计前嫌,实是我朝之幸。和谈之事关乎两国社稷,宜早不宜迟。眼看即将天亮,不如启程赶往京都,以早日促成和谈。使者大人一宿未眠,可在车上略作小憩。事出权宜,招待不周,实在抱歉。”
      使者朗然一笑,眸光清亮,似有隐隐戏谑:“哪里哪里。贵国的山川风景秀美无匹,又有长公主这样的南国佳丽,令在下见之忘俗,思之忘归。难怪我国前贤,曾称贵国为‘风物繁华地,红粉温柔乡’。”
      我微微一愣。曾听说燕国民风开放,男女之情少有忌讳,言语也颇为直率。但他作为国使,我国的官话也说得如此流利,理应知道,这样的话,在我国是极为大胆无礼的冒犯。更何况,我的冷酷无情、骄奢荒淫之名早已远播,人人视我若蛇蝎,怎会有人与我如此调笑?
      难道,他是在向我暗示什么?
      但他的笑意那样清朗明亮,容不下任何暗影。毫无掩饰地直视着我,宛若欣赏一道有趣的风景。如此气定神闲,仿佛世间一切于他只是倾身俯瞰。我与他相比,竟仿佛只是一本正经地儿戏。
      我微微蹙眉,侧首避开他的目光。
      “马车已经备好,不知使者大人是否还有要求?”华文渊的声音静静响起。
      他终于收回目光,轻笑道:“不敢再劳烦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夜风徐徐吹来,背上已一片沁凉。
      走出客栈,上了马车,正要放下车帘,却见燕国使者径直走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微笑着向我递来一物。我微觉惊讶,还是伸手接过,见是一条上好的琥珀香珠手串,晶莹沉郁,似曾相识。静了刹那,蓦然忆起,这是昨夜洗漱更衣时,我随手套在腕上的……
      心念电转之际,回想起那个在上楼时扶了我一把的侍卫,顿时醒悟。
      倏然抬头。
      石街之上,清凉月光宛如河流。两侧屋檐高低错落,连绵起伏着没入夜色。街边树影之下,月光斑驳如霰。他迎风而立,衣袂飘然,身影颀秀挺拔,如一把麟胶乌漆的宝弓,弦开明月、箭激流星,柔弛之时也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一缕笑意于他唇畔隐现,话音清朗,语意悠然:“在下姓白,单名一个京字。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闻言,我重重一震。
      不待我回应,他欠身一礼,洒然登车而去。举止间如此从容,仿佛只是闲看风月。
      望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我静默半晌。直到察觉了华文渊的目光,才回过神来:“起程吧。”
      车帘垂下,隔断了视线。靠着车厢内的鹅羽软垫,我倦怠地阖上眼。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十二城主”,正是耶律景与我联系时所用的代号。白京,合为景字。
      不错,是他,也只能是他。
      燕国九皇子耶律景,竟亲自来了。
      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串,忽然觉出细微的异样——原本光润的琥珀香珠,似乎有些粗糙。凝神细看,只见其中几粒串珠上有隐约刻字。
      逐一辨认,终于连字成句:七日酉时,水月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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