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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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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时,依旧暗潮汹涌。正值多事之秋,一年一度的吏部考核尚在进行中。与其说是考核官员的政绩,不如说是检验两派的势力对比。人事任免向来是一潭深水,稍不小心便可能翻出大浪。
这也罢了,更重要的是,据燕国传来的外交国书,这几日会有燕国使者到访。这是十多年来,两国间的首次使节交流,也是和谈的最佳契机。在长达数年的边疆战争之后,终于有了一丝和平的希望。
但实际情况不容乐观。对于和谈,朝中有不小的反对势力,尤其是那些以战功起家的主战派官员。这其中,除了利益在起作用,还有历史的原因——
燕国地处塞北,是与我国相邻的夷狄之国,曾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后来,因教化所及,渐渐仿造我朝典章制度,建立国制,对我朝素有虎狼之心。燕国骑兵凶悍非常,我朝曾一度在战争中处于下风,接连溃败,有的边疆郡县竟惨遭屠城。自从三年前新帝登基,华文渊亲赴边疆、统领三军,战争形势渐渐发生逆转。他亲自指挥的数十次战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此赫赫武功,令他在军中威望极高,是百姓传说中的战神。被他一手提拔的将领之中,有许多出身低微的年轻人,不但对他忠心不二,对战争也有近乎狂热的野心。他们不但要为死在燕国铁蹄下的亲人报仇、洗雪国耻,甚至,还幻想能征服燕国。
比如,这日的朝堂上,便有一名将领公然道:“什么使臣?不过是从燕国来的奸细。燕国狗贼,心怀不轨,不如杀之以儆效尤。”
立刻有人附和,与主和的官员吵作一团,不可开交。
坐在水晶帘后,我唯有苦笑。
长年战争,穷兵黩武,国力损耗巨大,国库已是入不敷出。当然,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如果再任由华文渊的势力发展,恐怕……
我将目光投向他。
金銮殿上,能坐于群臣百官之上的,唯有三个人——作为天子的文源,垂帘听政的我,以及握权辅国的他。我与他分坐于御座的左右两侧。他坐于左侧,身着亲王身份的朝服,玄锦底子上绣三爪螭龙,系冠丝绦结于颔下。虽非武官衣着,亦未佩剑,但三年的沙场生涯,已令他的气度明显有别于那些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他端稳的身影,如一把锋锐的宝剑,虽然尚在鞘中,却也能令我感到逼人的气势。
但此刻,令我在意的,是他的神色——他的拥护者们闹得这样厉害,他本人却沉静如海,不发一语。仿佛,这一切与他全然无关。甚至,当我吩咐鸿胪寺以最高规格的国礼款待燕国使者时,他也没有任何异议。其他主战派的官员见他如此,便也悻悻地不再言语。
进展如此顺利,反而让我更加不安。
早朝散时,已是巳时二刻。昨晚只睡了一个时辰,此时不免疲惫。待百官依次退散之后,我从帘后走出,离开大殿。跨出殿门时,浓重的龙涎香的气息终于散去,不再那么闷。我轻轻舒了口气。
殿外,明晃晃的阳光溅落在地面上,一片空茫。虽是盛夏,殿后储着大量冰块,兼之风轮鼓风,殿内十分凉爽。此时,方觉暑气扑面而来,燠热逼人。立刻有宫女迎上来,在我身后撑起遮阳的伞盖。
乘凤辇出了宫门,过了城外御河上的玉桥,换乘马车。
侍从问我是否回京郊的永宁观,我静静吩咐:“去清音坊。”
清音坊,京都最有名的乐坊,格调高雅,远非一般乐坊能比。提起它,倒有一段历史——数十年前,本朝的睿明帝雅好乐律,尤喜听琴。那时,宫廷教坊分为九部。其中,琴坊最为鼎盛,全国十二琴派的最有名的琴师云集其中,蔚为大观。但先帝继位后,认为耽溺丝竹会玩物丧志,便将教坊九部裁为四部。从此,琴坊不复存在。一名京都巨贾买下琴坊的坊址,改名清音坊,并留下了不少琴师,善加经营。能到清音坊听琴的客人,若非世家公子,便是清流名士。
记得当年,我听说了清音坊的琴宴诗会,十分好奇,便缠着那个人带我出宫,去了清音坊……但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且,是被我害死的……
我强迫自己止住思绪,倒出一些桂花露饮下。握着沁凉的玉瓶,方觉心绪稍定,眼前渐渐清明。车窗外,京都内的大街宽阔笔直,望不到头。道旁槐树茂盛,绿荫沉沉,叶隙处漏下点点日光,落在平整的青石街面上。风过时,叶影摇曳,如空明水光。叶声哗哗,亦如水声。车马行人往来有序,皆如行在水中。
若战争继续下去,这般清平静好的景象,恐怕不会持续太久了……
这时,风中隐约传来琴声。隔得太远,曲调不甚清晰,但觉清清泠泠,若风雾烟雨。不用细听,我已知是他。除了他,这京都之内,无人能弹出如此意韵。
马车渐渐驶近清音坊,琴声也听得愈发真切了,是一曲《凤求凰》。我思忖着这曲中之意,心思忽然柔软起来,有莫名的喜悦与憧憬,却亦有莫名的怯意。这就是所谓的相思么?忽觉颊上微微发烫,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
马车停在清音坊的大门前。下车后,我只带了一名侍女,径直进入坊内。大厅中,一改往日的人来人往之景,四下悄寂,竟无一位客人,格外空旷。我淡淡一笑,并不意外。
我出入清音坊时,从不刻意避人,与裴允不同寻常的关系众人皆知。而能入清音坊的客人,或多或少都与庙堂有所关联。若是我派之人,除了有意讨好我的,自然不会蠢到在这里与我“偶遇”。而华文渊的人,在得知昨日孙如海的死因后,短期内应会对此地敬而远之吧。
我处死孙如海,也是杀鸡儆猴之意。虽然他说的都是事实,而且是我不想改变的事实,但,我实在不想听到再有人在此清净地污言秽语。裴允虽从未流露一丝不悦,想必也是不愿的吧。
一名侍童笑吟吟地迎上来,玉雪可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格外机灵。我知道他叫清欢,原本世代居于作为我国边境要塞的宁州。战乱时,父母被燕人所杀。他年龄尚小,生得又乖巧,便被燕人作为“囚奴”带到燕国贩卖。那时裴允恰在燕国,见他可怜,便买下了他,一直带在身边,并为他取名为清欢。他不负这名字中蕴含的期望,性情活泼乐观,与我也相熟。见了我,也不多礼,眨了眨清澈的眼睛,笑嘻嘻道:“裴公子正在楼上弹琴,长公主可要清欢上去通传?”
“不必了,我自己上楼稍等便是。”
他很是机灵,听我说如此说,便不再跟上来。我独自褰裳拾阶而上,琴声愈发近了,淡烟流水,清清切切。我静静穿过走廊,终在传出琴声的门前驻足。房门半开,室内景象看得清晰。
不大的琴室内,陈设极为清简,不过一席、一琴、一案,以及一面素绢无画的屏风。木格窗上全未雕花,仅涂了清漆,散发着淡淡木香。阳光透过窗格洒入室内,光影斑驳。屏风前,裴允跪坐于簟席上,垂首抚琴。白纱中单外,披了一袭天水碧的绉纱袍,衣摆在席上垂泻开来,若一泊澹澹春水。浮金般的阳光透窗而入,映着他的侧脸轮廓,仿佛人在氤氲琴声中隐约起来,令我微觉恍惚。
最后一个琴音袅袅消失时,他抬头看见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长公主来了。”
我走到他身边,在一尘不染的竹簟上坐下,把头轻靠在他的肩上,再次认真地纠正他:“不要叫我长公主,唤我长宁便好。”他的衣上有宁静的墨香,令我渐渐沉静下来,心境空明,再无挂虑。
“长宁……”他的声音很是清淡,宛如山间悠扬的风。
“嗯?”我半闭着眼,懒懒应声。
“长宁忘了正事么?”声音里有轻柔的笑意。
其实,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唯有在他这里时,我才有机会短暂地逃避。
我收拢了心思,抬起头来。只见他右手在琴上一挥,一道剑气凌空弹出,房门悄然闭合。
虽是身在已被我暗中买下的清音坊,他也总是如此谨慎。
我看向案上丝桐——冰弦泠泠,白玉琴徽,流水断纹。谁能想到,古雅如斯的桐木蜀琴中,暗藏着随时可夺人性命的利刃?就像他的人,风神秀逸,若水中明月、山间幽兰,与世无争。旁人皆道他是清音坊的琴师,因美容止、擅琴艺,得我眷顾。其实,他远不只是一名琴师。我也不会真的喜欢空有美貌者,就像那些永宁观中的男宠。
孙如海说我秽乱淫恣,真是一点不错,但他不该在裴允面前说什么“以色侍人,色衰则爱弛”。裴允的能力,哪里是孙如海之流能比的?
念及于此,我压制住心底的不悦,婉然一笑:“阿允的剑术越发好了。”
他的唇角漫出一丝笑意:“若不够好,如何保护长宁?”
他一向清明淡漠,对我也是淡淡的,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我听得微愣,心湖漾起浅浅涟漪,隐约欣喜泛开。却又有些无措,以手理着罗带之端,不知作何言语。
直到他将一物递到我面前,我方才凝定了心思,静静接过。
这只小小玉管,藏着目前最为机要的信息。握在手中,竟似重若千钧。打开蜡封,取出其中信纸。特制的素白蜡纸薄如蝉翼,上端印着一枚无法伪造的鹰纹徽记。这是燕国九皇子耶律景的印信。
燕国太子为皇后亲生,虽有煊赫的母系家世,却平庸仁懦、不堪大用。九皇子耶律景为燕国国主的幼子,其母虽出身寒微,但他自幼明敏,资质远出于诸兄之上。燕国国主对他极为宠爱,曾称他为“吾家千里驹”。如今,耶律景年方弱冠,便已手握重权,在庙堂上足以与拥护太子的一派分庭抗礼。燕国太子是坚定的主战派,而耶律景则力主与我国和谈。
因为这一共同目标,我与耶律景从半年前就开始秘密联络。对于我,这是逼不得已的选择。一来,耶律景并非易与之辈。我虽未见过他,但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城府极深、手腕亦很高明,是十分危险的人物。与他合作,万不敢掉以轻心。二来,无论是按律法还是宗法,我都绝不可以与外敌私下联络。若被华文渊的党人抓住把柄,落实了我的“叛国通敌之罪”,纵然我贵为天子之姊,亦有性命之虞。
虽然如此,但形势咄咄逼人,我不得不妥协。若不与耶律景私下合作,和谈就很难达成。若战争继续下去,恐怕先遭殃的不是燕国,而是我和文源……
世无恒友,亦无恒敌,唯有恒利。
纸上寥寥数行字迹,十分简略。归纳起来只有三件事:
一,据可靠情报,燕国太子派出了一名神秘的杀手,已在齐国潜伏,意欲破坏和谈。
二,此次来访我国的燕国使者是耶律景的心腹,完全可以信任。
三,为防秘密合作之事泄露,被华文渊或者燕国太子抓住把柄,和谈期间,我与他必须中断一切联系,并且格外小心。
这些情报看似重要,实则可有可无。第三条不用他提醒,我也不会不明白。第一条亦无意义,显然,此事危机重重。无论是燕国太子还是华文渊,都会极尽所能、从中作梗。至于第二条,我连耶律景都无法完全信任,又岂敢真正信任他的心腹?
裴允点燃了案上蜡烛。我将信纸放上去。蜡焰的舔噬下,薄纸迅速化为蝴蝶般的灰烬,消散在风中。
他也看到了纸上内容,双眉微蹙。我轻轻靠在他胸前,他没有抗拒。
我能听到他沉沉的心跳,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气息。唯有此时,我才会觉得完全的安稳。仿佛,我不再孤苦,不再无助,不再罪孽深重、无可救赎……
“阿允,你是在担心我么?”
我鼓起勇气,轻声问他。虽是随意淡然的口吻,但只有我知道自己心中的恐惧。我害怕听到否定的答案,害怕他对我的忠诚仅是因为我的身份,害怕上天以他作为对我的惩罚。
等待答案的那一刻,时光仿佛格外漫长。终于,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低低的,却极清晰:“当然,长宁有危险,我自然担心……我,可以一直陪着你,直到我们一同死去么?”与此同时,他第一次主动抱紧了我。
一时间,我不能置信,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思虑千回百转,却不知如何说起,只能静静埋首在他怀中。
记得幼时,母亲曾对我说,男女之情最不理智。你不知道它产生的缘由,便不能确定它何时会破灭,甚至彻底变质。它可以作为游戏,却不能被相信。能被相信的,只有那些我们可以把握的东西,那些能让我们永远站在最高处的东西。譬如,权力。
母亲说这些话时,眸中有近乎疯狂的炽热光芒。我知道她的痛苦。未及三十岁的她,鬓边已染霜华,只因她无时无刻不在悔恨中煎熬——
她及笄之年,与先皇后沈烟一同入宫侍奉父皇。母亲出身于门第高华的云阳陈氏,父兄皆为朝中高官,一入宫便被封为从二品的婉仪,而出身寒微的沈烟仅是正六品的才人。那时,母亲十分天真。沈烟对她亲近,她便把沈烟当作要好的姐妹。父皇对她宠爱有加,她便把父皇当作温柔的良人。那是她少女时代的一场幸福的美梦,但梦总会破灭——在她怀上文源时,终于遭到了这两个最信任之人的背叛。不仅是背叛,还是她整个家族的灭顶之灾。
父皇早已对陈家暗怀不满,却找不到发作的契机。而沈烟利用她从母亲那里探知的消息,加上她的长期绸缪,提供了那个关键的契机。陈氏满门抄斩,母亲因身怀龙裔才幸免于难,但被降为正七品的更衣,此后从未得任何晋封。而沈烟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最终成为中宫皇后。她唯一的孩子,皇长子华文澜,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东宫太子。
从此,母亲不再相信那些虚无的感情,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悔与恨。而如今,我竟愿意相信这种最不理智的感情。她若泉下有知,定然会失望至极地冷笑,等待着我重蹈覆辙吧。
但我不是她,他也不是父皇。
然而,若终有一日,他真的背叛我呢?
我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闭上眼,试图摆脱那些阴霾般挥之不去的记忆。
“怎么了?”他轻声问,手轻轻搭在我的额头上,微凉。
我抬头凝视他,他眼眸幽深,却有温和的光芒。
我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太累了。阿允,为我弹一支曲子,好么?”
“想听什么?”
“《凤求凰》。”
他眸光微闪,似乎欲言又止。我正要询问,他却已垂首静默抚琴。
修长的十指,滑过泠泠冰弦。腕下流出的琴声,和他的人一样,沉静如水,无波无澜。纵然是弹奏这样乐律华美的曲子,也是清寂的。是呵,他本是这浮世尘埃之外的人,我不该试图将他禁锢。但我还是忍不住贪恋他带给我的那一丝温暖。从未有过的,温暖。
凤求凰,明知是求不得……但,至少此刻,我是快乐的……
在琴声中阖上眼,恍惚想起过去的艰难。
当初,之所以让他远赴燕国联络耶律景,一来,是因为此事极为重要又极为隐秘,而我最信任的只有他,而且,以他的能力,的确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二来,他主动向我要求让他前往,态度极为坚决。
于是,我便让他去了。但他走后还不到三日,我便后悔了,从未那样痛悔过。
无论是兵荒马乱的边境,还是遥远陌生的燕国,都危机重重。我日日担心,夜夜失眠,服用过御医开的安神药才能勉强睡着。虽然身为女冠,之前我从不信神,但那段时间里,我无数次地向神灵祈祷。也正是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让我确定了自己的溃败——若爱情是一场战争,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已攻城略地,而我早已溃不成军。
所幸,四个月后,他回来了。如今,他就在我身边,咫尺之遥。我何其幸运。
但,千疮百孔、污秽不堪的我,给不了他幸福。
待和谈结束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让他离开。为他准备足够优渥的条件,任他远走高飞……去四季如春的越州,或去山水秀异的湖州,或去某个宁静的江南水乡……总之,离京都越远越好……而我,我从出生那天起,便注定了要在这座城中禁锢一生……
似乎有温软的风扑着面颊,轻若游丝。睡意止不住地袭上来,意识渐渐模糊……琴声仿佛变了,不再是《凤求凰》,而是某支记忆深处的曲子……
琴声忽然变得遥远,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四周是熙攘而喧嚣的人群,光影斑驳。无数陌生人从我身旁流水般经过,但我看不清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模样……这时,我察觉到,有人拉着我的手,带我静静地穿过茫茫人海。那只稳定而温暖的手,免我惊惶,免我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驻足。
“清音坊,到了。”熟悉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我一惊,匆匆转身,身旁却已无人。虚空中,唯有沉沉的黑暗与遥远的琴声。我想要逃离,却动弹不得。一片刺目的浓红漫上来,似要将我淹没……
我陡然惊醒。
睁开眼时,已汗浥绡衣。
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只见裴允正在我身侧,执着一把折扇,静静为我打扇。紫竹扇骨,扇面雪白,无字无画。扇起的微风间,衣上墨香愈发淡远。纱袍的袖角微微拂动,似一片淡碧轻烟。他垂眸静坐,神色静谧,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惊扰他。
他在这里,不曾离开。我的心便也渐渐宁定下来。
或许因为近日太过疲劳,方才听着琴声,竟不知不觉,在簟席上睡着了。
我撑身起来,懒懒地靠在他怀中。钗钿松落,三尺青丝尽委于他的衣上,仿佛沉黑的流水。
恍惚记起,在我坠入梦境之前,隐约听到的琴曲,正是《流水》。这也是我初到清音坊时,在琴室之外听到的琴曲。琴音淙淙,若淡烟流水,玉壶冰心。因我由衷地赞了一句,华文澜玩笑道:“不如去看看弹琴之人。或许,还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就这样,我遇见了裴允。
方才,听到久已不闻的《流水》,难怪会有此梦。
但,为何一直在弹《凤求凰》的他,会将曲子换成《流水》?
我微觉疑惑,正要询问,他已轻声道:“可是魇着了?”
我不欲让他担心,便微笑道:“无妨,只是梦罢了。”
无妨。诸如此类的梦魇,早已习惯。三年来,已不记得曾多少次梦到华文澜。
当年,是他带着年方及笄的我,初来清音坊。后来,身处宫禁的我与裴允私下通信,华文澜也帮我隐瞒。从小,他就待我极好。由于母亲背负着罪臣之女的耻辱,我童年的境遇十分不堪,时常遭人欺辱。他总是尽量帮我。即使是我犯了错,也会偏袒维护我。在他眼中,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需要他的爱护与怜悯。他的清朗大度,绝不相类于其母的阴狠歹毒。若无上一代的恩怨仇恨,也许,我和他会是最要好的兄妹。但世事安排,从来由不得人……
剥啄的叩门声打破了寂静,也打断了我的思绪。
“谁?”他淡淡问。
门外传来清欢的声音:“是我,师父。外面有位姓颜的大人来找长公主,说有要事,必须马上通传。”
朝中的颜姓官员并不多,可能来找我的,唯有一人——鸿胪寺右少卿颜慎。他是三年前的新科进士,由我提拔,为人谨慎沉着,是我得力的直系下属。此次我派他前去护送燕国使者,但他竟突然来此……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我立即起身下楼。
果然,清音坊的大门外,身着湖青夔纹官服的年轻人正负手站在那里,正是颜慎。他素来沉稳,此刻却不复往日的从容,满脸焦虑之色。见了我,连忙迎上来,也顾不得礼节,开门见山:“燕国使者遇害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静了刹那,我还是有些不能相信。
他深吸了口气,脸色苍白:“属下无能,未能护送使者安全抵达京都,有负长公主所托,甘受重责。”
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镇定下来,冷静地问:“使者在何处遇害?”
“方远镇的一家客栈。”
方远镇距离京不到三百里,若快马加鞭,来此不过大半日的行程。而颜慎带领数十名精兵侍卫,从两国边境一路护送到方远镇,已行了近半个月,自然会疲惫,眼见即将到达帝都完成任务,便可能放松警惕。
功亏一篑。
紧要关头,容不得举棋不定。我静声道:“带我去那里,越快越好。”
他有些惊讶:“长公主千金之躯,不宜亲赴……”
我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迅速安排车马。
似乎察觉到身后投来的目光,我转过身,只见裴允独自立于紫檀镂花的门框前,怀抱桐木蜀琴。阳光斜斜照过来,在他身上落了一层淡凉的金。夏日的微风中,衣袂轻扬,可见碧纱袖角勾绣的竹叶暗纹。但他只是静静望着我,目光中有我看不透的幽深。
我忽然疑心他会突然消失。那一瞬,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能归于轻轻一声“抱歉。”
对他,我不是没有歉意的。我虽时常来此,但实际上,几乎从未有过完整的半日光阴,让我可以一直待在他身旁。尘网萦身,然而一旦离了尘网,又何处栖身?
他微微一笑,垂首轻拨琴弦,溅出几个清亮的碎音:“长公主不需要在下陪同么?”
他是担心我的安危么?心头一暖,但我还是拒绝了。
在我得知噩耗的同时,华文渊也该收到消息了,他很可能会去方远镇。下意识里,我不想让裴允与他见面。毕竟,再无人比他更清楚我的肮脏过往。他是我的同类,在欲望与阴谋中翻云覆雨,永生不得光明。而裴允清净淡泊,与我差若云泥。
自欺欺人的逃避么?
我垂下车帘。车声辘辘,向东城门驶去,一路绝尘。
马车中,颜慎向我简要介绍事情的经过:“昨夜,护送队伍在方远镇内的一家客栈歇息,准备明日一早启程,下午便可抵达京都。为确保安全,属下包下了整座客栈,燕国使者单独住一间上房……”
我略感惊讶地打断他:“怎能让燕使单独住一个房间?”
他一向办事谨慎,这不像他的作风。
“属下本来安排了两名侍卫贴身保护燕国使者,但使者坚持拒绝。他说他带着燕国皇帝托付给他的机密文书,未见到陛下之前,不能泄露给任何人。而他又似乎不太信任我们的人。我只能允了,但还是实施了尽可能严密的保护——客栈被包下,外人不得进出。他周围的房间里都住着我们的人,稍有动静便会警觉。还有不少侍卫把守于走廊上。
属下原本以为,如此已是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刺客化装为客栈的小二,借送茶之名,进入房间。其实,若刺客是后来才伪装的,想必也不会得逞。但他显然早已预料到我们会在这家客栈住宿,我们刚到客栈时,便是他出来殷勤迎接我们的,因此,我们对他放松了警惕。”
说着,颜慎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听出了端倪,挑眉道:“你的意思是……”
他郑重地颔首道:“属下怀疑,有我朝内部之人为刺客提供情报。方远镇是大镇,客栈至少有四五家,而且,京都附近的城镇也不少。我们的行程与路线皆是机密,若无内应,刺客很难预知我们会在方远镇的那家客栈借宿。”
的确如此。能得知护送队伍的行程安排的,在朝中也寥寥无几。难道,这一切都是华文渊一手策划?昨夜,我与他同床共枕之时,他派出的刺客谋杀了燕国使者?
我止不住冷笑,按住微疼的额角,示意他接着讲。
“刺客进入房间后,很快就出来了,并无异常。当时,谁也没在意此事。直到今天早上天亮时,属下见燕使迟迟未出,便亲自叩门,却久久不闻房内回应。属下这才惊觉情况不对,破门而入时,燕使已经遇害。且面目紫胀扭曲,显然是死于中毒。我们再寻那小二,早已不见踪影。”
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更何况是前来和谈的使者。此时,两国虽暂时休战,但仍是剑拔弩张,危机一触即发。若使节真的被杀,再被有心之人利用……
如今,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是耶律景用人的眼光。他的心腹,不该是坐以待毙的平庸之辈。念及于此,我忽然想起一个细节:“方才,你说使者死后面目紫胀扭曲?”
他颔首称是。
我沉吟:“会不会,那人并非燕国使者?”
他怔忡刹那,随即若有所悟,双眸一亮:“当时,属下发现尸体,十分震惊,没来得及细察,就匆匆赶来向长公主禀报。这确是属下的疏忽——因死者身着燕国使者的服饰,房内又再无他人,便主观臆断死者为燕国使者……”说着,又面露疑惑,“但,若死者不是燕国使者,又会是谁呢?昨夜,除了只进去了约一盏茶的时间便离开的店小二,再无其他人出入房间……”
他很快反应过来,目露惊喜之色:“长公主的意思是,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希望如此。”我淡淡道。
虽有此可能,但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沉默中,马车一路疾驶。车窗外,繁华的京都街市仿佛褪去了华彩,向后急速飘逝。蓦然想起幼时背过的诗句:年往迅劲矢,时来亮急弦。远期鲜克及,盈数固希全……
窗外,盛夏阳光浓烈逼人。不知何时,扶着窗棂的手,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