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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情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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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看看古董吧。这是小镇子,好东西也卖不上价去,姑娘你捡了个大便宜啊,将来转手一卖,少说翻三倍。看看古董吧姑娘!”
老头沙哑而诱惑的货声吸引了云釉的注意,在小镇清晨的街边,淡绿衣袂像片云朵,缓缓停泊。云釉弯下腰,眼光扫过脏兮兮红布上胡乱摆放的一堆货物。
这里是青铜山脚下的龙庭镇。延令河的支流龙庭河绕过山脉流淌,镇子就以河为名。山中盛产铜矿,本地居民多以冶铜为业,手艺世代相传,故龙庭镇的青铜器在整个大陆也是出名的,旧秋柔兰,趋之若骛,为花都换得了不少银钱。
因慕名前来搜购铜器的外地人络绎不绝,小镇向有每月三次开集的惯例。此天是初十日清晨,早市才刚开张,镇中唯一一条主街两侧列满了地摊,在从龙庭河飘来的水雾中摊主与拥挤的游客都如幢幢鬼影,人们各自交头接耳、低声谈价,使小镇笼上了一层神秘氛围。
这个老头的摊子和其他商贩无异,货品也以青铜器物为主。云釉微笑着扫过那些残旧的鼎、彝、方镜和六角盘,它们堆在老头的地摊上像一群伤兵,无一例外地蒙上了绿锈与庄重而不甘心的气质,仿佛无声地呐喊着史书兴亡。
“都是好东西。可是我不喜欢。”云釉把半截残刀翻过来看了看,摇头道,“也太重了,我是出门在外的人,背着它们走路多有不便。老丈,谢谢你啊。”
直起身便欲离开,老头叫起来:“姑娘留步!”
他掀起一尊铜鼎,从三只鼎足之间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心递来。
“这些货嘛,男主顾比较欣赏,我也知道像姑娘这么秀气的人儿,是会嫌它们太笨重的。女孩子家,还是买些首饰戴的好。这可是压箱底的货,看你像个见多识广的,不然我也舍不得……”老头神神秘秘地叨咕着,却偏不给人看货,直待胃口吊足了才狡黠地一笑,“姑娘请看。像这种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紧攥的老手撒开,布满茧子和油泥的掌心赫然跳出一抹暗绿,像污泥沼泽中摇摇曳曳开了一枝纤细的芦苇花,形单影只,无限落寞。晨光薄雾里那抹绿像一道伤口划在眼珠上。老头得意地笑了,女客回头的瞬间,从她脸上他已确定这笔买卖必然是做成了。
只是他不知道那一刻她又听到了风声。
仿佛从老头污秽的手心卷出,只一刹,让多少王公贵卿欲以千金多留一支曲子时分而不得的名伶为它停下独来独往的脚步。
风声起于青萍之末,然后寂静,如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诺言。
“这东西有年头啊,姑娘也看得出来。你见过草编的链子几百年还不坏的么?如此神奇的草,比黄金也不便宜,还有这翡翠珠,多好的水头……”
手链轻飘飘地坠在云釉掌中。三十六支纤细的碧丝拧作六股,编成棋盘格纹,精巧异常,此等几近鬼斧神工的手艺即使火赤金或阔活石也叫人觉得配不上它,材料偏是草叶,便像小孩子的玩物一般。云釉抚过绳链接口处的同心结,草丝流苏绕在指尖。
“果然是好货,只可惜没保养好。本来该是嫩绿色的吧?我也不懂这是什么奇草,但看上去它应属水生,必得了水气方能尽显美质,如今也不知沦落了多少年,早已干枯。”绳链呈现沧桑的老绿颜色,毫无生气地躺在她手中,似一个得不着滋润、枉守空枕的美人,一身冰肌玉骨都已瘦干了。云釉叹了口气,抬头道:“一口价,一百两。”
“什么!一百两光这颗珠子也买不到,这可是上等翡翠……”
“这不是翡翠。翡翠没有这样的杂质。”云釉举起绳链,让那颗编在链上的绿珠迎着日光,不透明的珠子如一潭幽水,绿得重而冷,但中心隐隐现出一枚海蓝光点,在石质中流转成涡,灵动如夜空星云。
“你竟说这是杂质!你见过这么美的石头?”老头怒道,“八百两!”
“不管你说什么,总之它就不是翡翠。此道宗师越姑所著的《翡翠谱》我又不是没看过。”云釉道,“一百五十两。”
“二百!”
“一百七。我看此链也是老丈的爱物,您若舍不得就算了吧。我不想夺人所爱。”云釉将绳链轻轻放回摊上,起身便行。
“等等!一百八。我附送一个包装。”老头摸出一只破旧的青铜匣,将绳链装好,万分肉疼又不免佩服地斜瞅着云釉,“姑娘杀价的功夫真狠啊。瞧你一副大家闺秀模样,想不到……”
“我不是什么闺秀,我也是个跑江湖的生意人。多谢老丈了。”云釉盈盈一笑,撂下银子,拿了货离去。
“看不出来。姑娘家单身跑江湖不易啊,这链子你戴好了。你是有缘人。姑娘听过情链的名字没有?”
“什么情链?”
“这条链子是我爷爷的爷爷年轻时偶然从一个旧秋商人手中得到的,他拿它来换我们家的祖传铜剑。据那商人说,此链也非他们国出产,本是中土物事……”
云釉打断他:“这我看得出。旧秋人制作首饰自有独到技艺,却不是这般样式。花样、手法、配色皆出自中土名匠之手。做这链子的人非但手艺精湛,必还深通诗画。这色调令人想起‘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咽住了声音,肺腑中突然一阵抽痛,双手一紧,将铜匣抱在胸前。巴掌大的冰凉的一块贴在心上。老头眯缝着小眼道:“我们不懂书画。只知道我爷爷的爷爷说,那旧秋商人说啊……”
“说重点的。”云釉忙提醒。
“说此乃一条情链,年代太久,也不知出自谁手,但流落到旧秋国,世代相传这条手链里面锁进了一段痴恋故事,做它的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把一片真心都寄托在里头了,精诚所致啊。所以如果谁得到情链,亲手把它戴在心上人的手腕,对方就会爱上她,永不变心。”老头擦擦口水,傻笑道,“我家代代都是娶同镇闺女为妻,父母之命,谈不上什么心上人,情链留着也没用。姑娘,你收好,它会保佑你找到归宿的。”
“我不相信。都说情之所至金石为开,但世上哪有永恒的爱恋。在时间面前,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我不是小女孩了。”她掸了掸衣襟,经手过的无数段痴缠与情缘便茫茫落尽,云釉平淡地一笑,那神情显示出她的确并非不知世事的少女。
真的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啊……云釉轻轻仰起头。颜如舜华发如墨,而这张脸上的眼睛已经这样苍老。她看过了太多的爱与恨。爱至切肤,恨到入骨,可是这些都会过去、都会过去的。
她微笑着说:“情这个字,不要对一个戏子说。但你讲了个很好听的故事。这条手链我会好好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