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名伶之蓝印》goodnight小青

2、二 帐房的职责

　　正午。龙庭镇羊肚巷的火麒客栈中。
　　是一栋十字形小楼，墙面白粉剥落得东一块西一块，像个瘌痢的头顶。里面也不见得好到哪去，满墙霉苔，屋角甚至长出一丛细棘紫浆莓。床栏上的龙神纹已磨平了。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张木桌，连椅子都欠奉——这还是一间上房。
　　桌上摆着一把长颈铜壶，杯中残茶尚温。忽然水面荡漾起来，映着窗间日光现出粼粼波纹，越来越剧烈，以至桌面也跟着乱抖。老木头格吱吱地直晃，大有坍塌的危险。
　　震动来自杯旁的一只包袱，裹着件长方形的物事，并不大。包袱皮是用葱白色的鱼子缬所制，白底子隐现细碎的素银暗纹，雅淡而不起眼，却一望可知是名贵料子。它离桌而起，似要与茶杯比试谁跳得高，突然杯中甩出几点水珠，包袱上溅了几个铜钱大的湿痕。
　　包袱尚在半空，齐整的结子自行散开，四个角舒卷飘扬，像朵曼妙的云悠悠落下，露出里头那本厚书。封面被风吹开，扉页上印着一帧工笔绣像，依稀是个单手叉腰的少女，然而不等看清楚，早有道红光透纸射出，如朝霞光华百变，令人目为之盲。
　　“惨了！弄湿了班主的宝贝，她回来掐不死我！”
　　书中的颜如玉活生生地跳了出来，二八年华，容光照人。然则观其言语动作，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仕女了。此时她正慌慌张张地把那本书抱在怀中一阵乱抹，衣襟袖口无所不用其极，只差放脚底下踩了。
　　“要是班主问起，我就说有只郎次（注：青铜山特产的一种雀兽）飞过，撒了一泡尿，幸亏我把它赶走。”明日红向书面上的水渍端详片刻，扯过包袱胡乱裹上，打了个蝴蝶结，对自己编造的借口十分满意，“嗯，若不是我，整本书恐怕都要被郎次吃啦。不过最好能再找些事来做，显得我很勤快……”
　　一回头，看到床上布枕之侧，那只巴掌大的青铜匣。明日红走去打开一看，那双长长地向鬓边弯上去的黑眼睛里顿时绽开两朵小狐狸般的笑意。
　　这是好东西。魍魉公主生前居于深宫，什么宝贝没见过。只一眼，她便估量出此物的价值。班主清晨出门时说去赶早市，想是刚从地摊上买来，龙庭镇的人制铜技艺虽天下无双，对其他古董可未必也有同样慧眼。
　　我们班主不是个省油灯，面对不识货的冤大头，那肯定是往死里斩啊！班主不爱金银珠宝，身上从不佩任何首饰，今天买这个毫无疑问是为了升值。本班正式成员目前为止虽只有两名，好歹也是个著名班底，养家糊口总是要的……明日红想道，摸着下巴说出声来：“爱班如家，人人有责。班主不辞辛苦出去进货，我这个做帐房的怎可饭来张口？好，就这么办！”
　　红衣少女抛了抛铜匣，扬长出门。

　　云釉归来已是黄昏时分，似乎累得很，一进门就斜倚在床上，取出青玉烟杆。
　　“班主辛苦了！班主用杯茶吧。”明日红跑去倒了杯热茶捧来。云釉饮了一口仍递于她，解下腰间香囊，小指挑起一撮鲜绿色烟丝续入烟盘。正要找火石，明日红又抢着上前。
　　“我来帮班主点，您歇着。”死灵女孩食指在鬓边一擦，一朵磷火便幽幽亮起，乖巧地凑过来点了火，不闻呛人烟雾，有股鲜润的草木气息弥漫开来，仿佛行过初春原野，清凉沁腑。云釉靠在床栏上，三指轻持烟杆，深吸一口，微微闭起双目。
　　“是水薄荷嘛。此地天气闷热，用些清凉药有益身心。班主真会养生，可笑他们还说唱戏的全有烟霞癖、什么风尘习气……真是胡说八道。”
　　“我记得这话好象你说得最多吧。”云釉仍闭着眼，玲珑目下覆着一双微卷的长睫，看去真似贵妇倦来暂憩沉香亭，慵懒的女人香薰人欲醉。
　　“自从《绿腰记》后，我们已一个多月没有生意上门，这次来到青铜山，不知是否能得到新戏文呢？”
　　云釉不答，好象真的困了。明日红暗呼侥幸，忙拉开被子替她盖上：“班主您累了，好好休息吧……”
　　正蹑手蹑脚地走开，忽听背后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是个黄花大闺女！”明日红大叫，“梨云班虽漂泊风尘，我们却要出污泥而不染，您的教导我无时或忘……”
　　“你紧张什么，我只是在练习念白。老戏里有这句词的。”云釉掀被下床，款款走向木桌，“我记不太清楚了，要翻翻书……你给我站住。”
　　明日红溜到门边，只得苦着脸转身：“是一只郎次飞过，撒了一泡……”
　　“告诉过你多少遍，不要不懂装懂。郎次是传说中幽冥道恶鬼转生而来的妖兽，一旦成年，便将为害人畜。本地居民向有打郎次的习俗，每年趁幼雀孵化时举镇出动，捉来令儿童持狼牙铁刺将它们打得遍体鳞伤再放生，以此威慑郎次不得下山作乱。今天若真有成年郎次飞过，恐怕这间客栈早就被夷为平地了，而幼兽躲着人还来不及，又怎敢闯入镇子？下次把谎话编圆了再骗我。”
　　“……是我在书里呆得无聊，出来透气时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明日红向班主偷觑，“可是我功过至少相抵，你知不知道，下半年我们都不用辛苦赚钱了哦，班主请专心搜集有情人的故事，日常开支就由我来料理吧。”
　　云釉闻言急忙冲向床边，掀被翻枕。明日红得意地说：“不用找啦，我已替您办妥。进货价是多少？以您的精明，不超过二百两吧？现在可翻了三番，六百五！”
　　云釉双手撑着床，背心起伏不已，片刻，平心静气地开口：“你把它卖了多少？”
　　“说了啊，六百五……”
　　“说实话！”
　　“好吧，连匣子共八百两整。”明日红咕哝道，“虽然我不用吃饭，零花钱总是要一些的吧，太小气……”
　　云釉直起身，笑吟吟地转头：“你还真是能干啊。一转眼的功夫你就办成了这么大一桩买卖，这个帐房我没白养啊。”
　　“别这么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明日红口里说着，脸上可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表示，“其实只是因为弄湿了你的书，我想将功赎罪，怕你掐我嘛……”
　　云釉又闭了闭眼，柔若无骨地缓缓抬手吸了口烟，尾指翘如兰花。
　　“我掐不死你！”
　　突然冲向明日红，抡起烟杆劈头砸去。永远成熟淡定的女班主流露出从未示人的孩子气，简直有点气急败坏，明日红抱头蹲在地下，搞不懂她为何如此在乎那条手链。
　　世人都说名伶云釉绝色之下更秉傲骨，载酒过江湖，一笑轻千金。虽为女子，却比多少诗人剑客都更落魄不羁，传闻旧秋国蒂萝尼城邦的领主当年曾欲娶她为王妃，仍落得个空望佳人远去。梨云班主是红尘中的一个传奇，面对倾城之富或英俊郎君，衣袖一拂，财宝情缘皆沾不得身，这世间目迷五色的一切，她仿佛从不留恋。
　　但现在她像个被人抢走糖果的小孩子，抡圆了烟杆吼道：“信不信我把你拍成饼！”
　　“玫瑰街一秤金当铺！”明日红双手护头急叫，“两个时辰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的是死当，去晚了就被别人买走了！”
　　烟杆如一道碧青流光陡然转弯，云釉将兵器收入袖中：“拿上钱跟我走，敢匿下半两，回来看我怎么跟你算帐！”
　　话音未落人已出门。明日红从指缝里瞧着班主的背影，嘀咕道：“抽了风了今天……莫非是她老相好留下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