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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四一五、结束与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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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忙碌与等待之中,曹丕葬礼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八月二十七日是个秋高气爽、天气晴朗的日子,阳光灿烂得不像话。在这样的天气举行葬礼,也许反而是不错的机会,适合与过去告别,也适合迎接新的开始。
宫里的祭拜仪式结束之后,曹丕的灵柩已经被运至太庙停放。一大早,文武百官身穿丧服来到太庙,按照太常官员的引导,依各自的官职高低排列成队。护送的禁军在甲胄外穿着粗布丧服,马匹戴着白色的辔头。等到了出殡的时辰,由国师星寰主持,曹丕的灵柩被抬上牛车,从洛阳东门出城。洛阳全城闭市,围观的百姓身着丧服,肃然站在街道两侧,哀悼的气氛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冷。
星寰今天也破天荒头一次穿上一身白色的衣服。但他穿的不是丧服,而是普通的棉制白布做成的长袍。头一天晚上他在我面前拿出这件衣服的时候,我还取笑他,说以为他就只有黑色的衣服呢!他笑笑没说话。其实他穿这件白衣真的很好看,与平常的黑衣装束截然不同的气质,不知为什么他平常不肯穿。而且那件衣服看上去并不是新做的,不知有什么样的渊源,让他在身边留着这样一件衣服,却又不肯穿。
白衣的星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以曹叡为首的皇室成员跟着牛车为曹丕扶灵,接下来是文武百官。以我的官阶,只能站在队伍中间,根本看不到前面的状况。但我一大早赶到太庙时看到了司马懿。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脸颊瘦得甚至有几分凹陷,粗布缝制的丧服穿在他高大的身体上空荡荡的。他到得比任何人都早,在清晨人迹寥寥的太庙中,独自与曹丕的灵柩做了最后的告别。
出城向东三十里,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了一个多时辰,抵达了曹丕生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埋骨之所。在星寰的主持下,葬礼在提前搭建好的祭坛上举行。曹丕的丧表是曹植写的。他的绝世文采再一次令所有人惊叹,发自肺腑的哀悼之情也令听者唏嘘。在八月末的洛阳清冷的秋风中,一代开国帝王曹丕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
曹丕的首阳陵完全遵照他生前的遗愿,不封不树,不与妃嫔合葬,不留任何地面建筑,也不用任何贵重器物陪葬。据说是因为曹丕年轻时看到洛阳城外邙山上的汉代帝王陵寝被盗贼和军阀劫掠破坏,洗劫一空,墓室内的尸骨被随意破坏丢弃,对他造成了很大的阴影。他生前常对身边的人说,自古没有不亡之国、没有不死之君。倘若死后因为陪葬品丰厚而被人盗掘坟墓、弃尸荒野,实在太惨了,他不希望自己死后遭受这样的痛苦,所以三番五次强调必须按照自己的要求处理自己的身后事。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我很欣赏他这种想法。
安放棺木、填埋封土都必须按照算好的时辰严格执行,最后在陵墓前做了祭祀仪式,曹丕的葬礼终于完成了。他的谥号“文”也是自己临终前指定的,庙号“世祖”则是位列太庙的尊号。魏文帝曹丕的时代结束了。
当天回到家已经快要傍晚了,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星寰告诉我,他打算明天就进宫向曹叡辞行。我很惊讶,忍不住出言挽留,他却说早走早好,不宜久留。我听他这么说,觉得他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只得接受。
他果然说走就走。第二天,他又换上那身我已经习惯的黑衣,进宫向曹叡谢恩并辞行。曹叡这一次没再挽留,很痛快地答应了,并赐给他许多财物,星寰也没推辞。他休息了几天,让我陪着他挑选了一匹好马,又置办了一些东西,做好了远行的准备。我知道分别之日越来越近,便尽可能推掉所有应酬,尽量跟在他身边。但他始终不肯接受我送给他的东西,购置马匹和其它物资的费用都坚持自己出。我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临别前一天,他要我陪他一起去了邙山。
我们没有骑马,备了一辆车,离开洛阳城,向着北面的邙山走了十几里,在他的指引下,来到一处风景秀丽的山坡。这地方在我这个外行眼里也能看出,风水相当不错,势如太师椅,藏风纳气,绝对是很理想的墓葬位置。星寰让马车停在坡下,带着我步行登上山坡,果然看到山坡上有若干座精心树立的坟墓,看起来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才有能力为先人树立的。
“先生,这些坟墓是……”
“予此番离开洛阳,或许数年不会回来。临走之前,无论如何,想要再见故人一面。”星寰淡淡地说,看了我一眼,“也是想让公子见见予的故人。”
我脑中掠过一个猜测。果然,他带着我径直来到一座不太起眼的坟墓前。我定睛一看,朴素的墓碑上用古朴的隶书刻着墓主的名号——“大汉尚书令荀公讳彧之墓”,时间也用的是汉朝的年号,“建安十七年”。
这是荀彧的墓。
我惊讶地看着星寰,他的神情仍是淡淡的,犹如天边的薄云一般悠远。
“公子一定十分不解,为何予要带公子来荀令君的墓前。”
“而且我也没想到荀令君的墓竟然会在这里。我以为……会在他的故乡颖川郡。”
“据说这是他自己的意愿。他想留在洛阳,留在大汉朝的国都,继续守护着他守护了一生的主君和王朝。‘彧生为汉臣,死亦为汉臣。’这就是他的遗愿。他并非魏国的尚书令。”
我看着星寰,不知该如何回应。对星寰来说,如果荀彧如此重要,他怎么能不怨恨代汉自立、间接导致荀彧死亡的曹氏父子?
“予只是想来见见他,并非要向公子暗示什么,公子不必担心。”
“呃……”我再次为自己的心思在星寰面前无所遁形而尴尬。
星寰缓缓走到墓前,席地而坐,将带来的一壶酒、几个果子摆放在墓碑前的地上,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墓碑,沉默了很久。我觉得自己有点碍事,想走觉得不礼貌,想开口问问是否需要回避又怕打扰到他。跪在墓前的星寰犹如一尊沉默的雕像,虽然人在那里,却感觉他的思绪已经飘远,回到与长眠在墓中的故人一同畅谈理想的从前。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那么一个触碰不得的人吧?于星寰而言是荀彧,对司马懿来说是曹丕。后人只能通过史书上留下的记载反复推理、剖析、拼接、猜测,得到的也只是在他们在历史中留下的功过是非,却永远不可能触碰到他们作为一个人的真实。
我走到一旁,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更远处的山峰景色,也不打扰与故人神交的星寰,更重要的是可以让自己避免站在那里显得那么尴尬。看到星寰前所未见的表情,我也忍不住想,如果我比曹叡先死,是不是能在他心里留下更深刻的印记呢?我们两个以后会怎么样?也许终有一天,还是会变成司马懿与曹丕那样吧?与其那样,要是我能早早为他打下三国然后适时死去,是不是就能在他心中永远占有一席之地?
忍不住觉得自己疯了,自嘲地将胡思乱想的念头甩到一边。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七年了,现在的我,似乎已经默认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原本的时空,早已放弃尝试,甚至连父母和朋友的面容,都越来越模糊,渐渐不再出现在梦中。我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偶尔我也会想起,正牌夏侯称的灵魂在二十一世纪我的身体里过得怎么样?他应该也已经像我一样习惯了新的身份和新的时代吧?那么现在的“赵乐”又变成什么样子了呢?现在的他如果在二十一世纪看到《三国志》,会与我看到的内容有所不同吗?
真想试试啊,还能不能再看到二十一世纪的自己!真想让曹叡也看看,一千八百年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公子在想什么?”
星寰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蓦然回首,看到他站在我身前,眉目慈祥。我笑了笑。
“我看先生与故友神交的样子,忍不住想,以荀令君和先生的大智,能不能想到两千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两千年后?”他轻轻挑眉,却并没有显得十分惊讶。
“是啊。两千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很难想象吧?”我轻轻说,“如果有机会,真想让先生看一看……”
他没有接话,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问我:“公子怎么突然想到那么久远之后的事?”
“大概是因为好奇吧。”我看着他俊美的侧颜,“如果我没记错,荀令君寿终五十,而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先生的相貌看起来最多只有三十多岁,那么先生究竟是几岁时与荀令君相识呢?我怎么想也觉得不可思议。以荀令君的名声和身份,总不会与一个总角孩童推心置腹、引为知己吧?”
他轻轻一笑:“公子想问予的年龄?”
“如果先生不想说,我也不是非要问。只是偶尔会有荒诞不经的想法掠过脑海,怀疑先生能不能保持这样的容颜,一直活到两千年后呢?”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公子真的是异想天开了!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我也跟着笑,目光却始终在他脸上留连。这张脸与我七年前认识他的时候相比,连一丝皱纹、一颗黑痣都没多。我自己的容貌在这七年间已经发生了变化,曹叡和我的几个弟弟们更是纷纷从少年长成青年,变化明显。只有他,犹如时光静止般一成不变。我怀疑当年与荀彧相识相交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
他笑了一阵,看着我道:“其实予当年与文若结识的时候,就是这模样。”
我为他的坦诚而大吃一惊。
他笑着,用无比怀念的口吻说道:“当年,予找到文若的时候,也曾与他彻夜谈论天下形势。文若确有王佐之才,并非公子能比。可惜他心里始终认为汉室乃天下正统,不可更改。予不得已,只得与他分道扬镳。时至今日,予才慢慢明白,文若真正的理想,或许并非执着于汉室天下,而是希望汉室能与士人共治天下。”
“共治天下?”我想起了几百年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朝,也想起了“王与马共天下”的东晋。
“可惜时机不对,他选择的主君也不对。汉室已经没有维系天下的能力了,文若却希望能够凭借一己之力,说服魏武与汉室共存。当然以他的出身和理想,也不可能抛弃中原正统王朝,去追随一个来路不明的割据政权。”他叹道,“是予能力不足,不能助文若实现理想,以至他郁郁而终。从写下这块墓碑起,予便暗自发誓,再不会重蹈覆辙了。”
“荀令君的墓碑是先生写的?”
“这是予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不是么?”
我黯然无言。他叹息道:“公子不必担心,予并不怨恨曹氏父子,只怪自己力有不逮。永失知音是予自己的过失,不怪别人,更不怪这纷乱的天下……”
我琢磨了许久,消化了许久。他这番话中透露出的许多信息,结合我之前的一些猜测,终于让我确信,我来到这个时代,十有八九,是与眼前这个人有关的。
我轻声试着问道:“所以先生这一次选了我,是么?”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道:“予决不会重蹈覆辙。即便公子没有与魏帝两情相悦,予也会与公子以礼相待,决不会再越雷池半步。”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却有几分失落。我终究不是对他毫无感觉。但我知道,他说出这番话,已经是表明了立场。何况对他而言,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那位留香荀令相比的。
“我知道了。今后我也不会对先生有非礼之举。但求先生助我与魏帝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也是告慰荀令君的在天之灵!”
他露出微微的笑意,浅浅地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