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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雨霖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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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四月初七。青家老爷,青泊五十六岁寿辰。
本来散生也无有什么必要大操大办,按青凉的意思,各房的夫人公子,媳妇女儿,一道聚聚给老爷祝个寿便好。但今年却是奇怪,一向不管事的青泊心血来潮,忽然间是命令青凉将自己的生辰时间早早宣传出去。
结果从生辰前的三天开始,青凉就不得不暂时结束自己好不容易可以寻得的一点闲情,忙碌于酒楼宴席、迎客应酬之间。除去在外操办的好几场近乎算是夸张的流水席,还包括在生辰当天不得不在青府之中办理的大宴。
酒是一杯杯的灌下去,话是一箩筐一箩筐的说出来。所收到的贺礼堆积如山也不说了,光是看来往的宾客,怎么就那么多一个都得罪不起的贵胄权臣?
这期间,许久不曾在公开场合露面的大夫人竟然也出来了。口口声声说是要为青凉分忧,实际上倒还不如说是添乱……
四月初八子时。最后一批宾客正好送出门。
把整个青府上上下下忙碌到鸡飞狗跳的青老爷生辰算是结束了。各房的人都回去了,只剩大夫人笼着袖子带了三名侍女。见她一边指挥着几个小厮收拾桌几板凳,一边是亲手将喝的烂醉如泥的青泊扶进房。待转回宴会大厅那边,青凉注意到她已经换了身行头。
把先前身上的洋缎外套除了,重新堕了个极简单的新发髻,加了身赭红翻毛披风;手上多捧了个暖炉,侍奉的侍女少了一个。大夫人一回来便是左顾右盼,直到看到青凉为止。
远远招了招手,青凉皱着眉头滑过去。大夫人没说话,只是示意他跟住她,有话私聊。
“娘亲有何吩咐?”
最后却是转到中庭内的一间空房里。看摆设,应该是地位较高的下人所住地方。青凉酒喝得也不少,此时心里正有些不舒服,故而即便是在询问,声音也隐隐透出了丝不耐。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大夫人坐下。房间虽然闲置,但好在下人勤快,所以房里灰尘很少,只是有股淡淡的冷寂味道。侍女没有点灯,将窗帘卷了一半,于是月光就那么恹恹的洒进来,落得满地的煞白色。
“我叫你来,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只是前些时候凝儿与你爹寄了信回来。”
凝妹?
青凉觉得头很痛。酒到杯干是礼数,他行的太彻底了。
凝妹……七妹若是要寄信,为何只是寄到爹手里?她是给爹和自己都该寄才对吧……或者还是因为她没有原谅自己。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夫人一定不仅仅是只想说凝妹的事。
“凝妹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开始沉下去了。头重脚轻的感觉并不好,眼睛里的一切亦开始模糊……大夫人的妆还没有卸掉,整个人在昏昏的月光下,有些诡异的效果……侍女的脸,房间的摆设,更是碍眼的可以。
“还能有什么呢,总不是说林家如何如何。唉,当初如果不是老爷坚持,我也舍不得她小小的就去那么远。”
大夫人说着说着便是抽了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青凉只是垂下了头。
“凝妹若有了孩儿,想来在林家会好过一点。”
他很慢很慢的说话。林殊印……他应该不至于连凝妹的手也不碰。时间都过去了两个多月,凝妹还不懂自己的位置么?
“是呀,重要的当然是得有个孩儿,尤其是男孩儿。我记得你与凝儿一向好,回头记得回信劝劝。”
“这事情还是烦劳娘亲罢。凝妹应该不喜欢我的回信。”
“这话说的,你不总是她兄长么。凝儿怪你,也就怪你把她嫁远了点。过些时日……”
——你来我往说了三两句,真真好一派和谐家常。青凉没有再抬头,他不想再去看大夫人的脸色。他想吐,又似乎是想直接晕过去更干脆。
轮椅的扶手是冷的,他的手似乎更加冷。额头……额头很热。浑身上下就是在这样子的冷热交替,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不过话也说回来了,林家与我们联姻的事,我看你也不是特别上心。”大夫人掩口叹息一会,终于将自己想说的话迂回来:“我听人说你啊除了新婚那夜,就一直没跟阿浼同房?”
不等青凉说话她又急忙接下去,好像深怕他打断了:“也莫说我事事操心,你再忙,好歹也给新娘子留点时间。不说别的,就是这新婚燕尔,也合该是你们花好月圆的时候。”
……原来如此!
青凉在大夫人看不见的角度森森笑了。
“你也是老爷最在乎的儿子,总该早点生下个孙子给他看看……再说,再说……所以……”
大夫人后面再说什么,青凉已经不再去听。就这么保持着垂首的姿势,似乎是极度的疲倦,又似乎是极度的专注谦恭。
“我也没有什么指望啦……这辈子老爷娶了我之后又是年年不断的小妾媵人,还不说那些没有名分的……可恨我一直没给老爷生下孩儿。不过看你现在也这样怪争气的,我也替老爷高兴。”
大夫人絮絮叨叨许久,终于觉得累了。起身由侍女左右扶持,一边又忙着补充了句“好好陪陪阿浼”,一边自是颤巍巍的去了。
四十四
下雨了。
对于青凉来说,下雨不是很好的事情。昨夜不还是可以看见星星的么,怎么次日却忽然下雨?
他有些莫名的郁闷,于是让鸳鸯给他端了酒。
鸳鸯在四月初九的时候进了青家的门。虽然是从侧着的耳门外进来,但好歹也是得了个侧室的名分。这个认知让鸳鸯是激动得几乎半夜没睡。到见林殊浼给她端茶的时候,整个人还在余兴里打着颤。
当然鸳鸯不知道,她的黑眼圈和不恰当的衣裳搭配让林殊浼很是耿耿于怀。
酒来了,是寡味的梅子酒。按季节也是稍稍早了那么一点。鸳鸯巴巴望着青凉好看修长的手指以令她疯狂的优雅从她的手中拿过杯子酒壶……她在期待他能多说两句,尤其,是她今天新换的浅紫色纱裙。
“下去。”
青凉看也没看她。他自酌,浅碧色的梅子酒在白瓷的杯子里盈盈润润,漾出圆圆的弧线。然而他还是没有心情去欣赏,甚至还有些不满意:“下回记得拿厨房的酒。你以为我是要看花呢还是散步?”
他半倚着轮椅的靠背……在漫天飞舞的雨丝里。白色的衣衫已经洇了一点,膝盖上没有盖毛毯,靠脚边那块儿竟然还沾了一点泥。鸳鸯想跪下来给他看看,却收到他极冷冽的目光,骇得她连张大嘴巴的力气都没。
“再说一次,下去!”
直到他将轮椅扶手上的一本书扔到了她的脸上。
院子很小,青凉其实一直还是住在他娶妻之前的房间。当讷还在的时候,他常是去他那里过夜的,然后会在清早的时候先一步去书房。
只是现在要这样寂寥,一个人在雨里,他的手其实也会冰冷。喝下去的是沁到骨子里的凉,因为时日不对,梅子未熟透,酒是酸得厉害。
“呵……”
雨一直是以不紧不慢不多不少的大小分量从天而降。对面的墙上有爬墙虎,在这种时节还是差强人意。虽然绿色很充盈很张扬,但墙面也只布满了一半。
不满意,什么都满意不起来……青凉将杯子摔出去,砸在大理石围成的小池旁边……杯子碎裂的声音稍稍令他心情好了一点点。
片刻,便是直接拿酒壶口对了自己的,一经往喉咙里倒。
发狠,然后是呛到。咳半晌,喘息半晌。
轮椅滑动。小池子里的锦鲤来回吐泡游乐,懵然不知水上面的世界。
那是讷所喂养的。青凉怔怔的看,酒壶空了,提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你也是老爷最在乎的儿子,总该早点生下个孙子给他看看。”
那晚,大夫人这样说的没错。
她是真这样想?青凉觉得,很想很想笑。
大夫人长着一张白白胖胖的脸,极福态。人人都说她是好人,吃斋念佛就不说了,这么些年青泊一房一房的娶妾,她能忍下且与那些姬妾相安无事,倒真真不容易。
更何况,她一直未能有孩儿,竟然一直都在正室的位置上……
青凉终于笑出了声。
是了,大夫人确实不容易!那么多年青泊糟蹋的女人数不胜数,青府竟没有爆满他的子孙,倒还真是大夫人的功劳!
他很清楚的记得,自从七妹诞生以后,大夫人在后来的每个姬妾进门之前,都会让她们喝下一碗药。
是什么,他不得而知,但猜的话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觉得不思议的地方,却是说大夫人如果想做,为什么不早一点?
或者还是要留给青泊七个儿女……算了,女人的心思,总是莫名。
他似乎又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她穿着他熟悉的水红色衫子,戴着她从不离身的项链,蹲下来,用平齐自己儿子的视线,喊着她一直喊他的称呼。
“佛佛,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再也不来看我了?”
“因为你老了,丑了,脾气也变了。他是喜新厌旧的。”
青凉眯着眼举起酒壶:“娘,我也要问你,你说,他……在哪里?”
雨大了,锦鲤很欢快地往水面上挤着。
而酒壶是在池子边缘的大理石上滴溜溜地滚着。
轮椅边垂落了只手,白皙修长,形状静好。
鸳鸯还是不放心,站在窗子边偷窥了几回,终于还是拿了伞往院子里跑。
刚一踏进去,一抬头就是一声尖叫。衣服也顾不了了,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赶紧往池子的方向飞奔。
路不长,却仿佛过了许久……
“公子!公子!来人——救命,救命!公子他昏了——!”
四十五
昏天,黑地。有人在耳边焦急的呼喊,有人在身边慌张的走动。干的毛巾热的毛巾湿的毛巾,轮流在额头上敷着。过一会,不知道是谁的手在碰触自己的身体,试图翻过来。不习惯的陌生触感会让青凉忍不住皱眉,即便知道自己烧得一塌糊涂,还是想把那双不该靠过来的手拨开……
“夫君,夫君。”
他听见有人在低低的哭泣。嗡嗡的,在脑子里形成令人厌恶的嘈杂。他想怒喝,想坐起来,想告诉身边任何一个人他不需要旁人的看护……然则时间仿佛是具有着巨大而沉重的身体,将他挣扎的四肢给一一压住,唯剩带着鼻息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不甘心地浊浊沉淀。
半梦半醒最是难受。直到青凉有力气睁开眼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是一片昏昏然的颜色了。
“谁……”
他感觉到有人正趴在床头。甫一开口,那人立即是惊醒过来,急匆匆站起身,踢踏过了几张随便摆放的矮凳,冲到桌前倒了好大一杯子水,又赶紧跑回来:“夫君,你可醒了!”
灯亮了。侍女从外间的暖阁里鱼贯出来,左右帮着青凉支起身体。
这时候才注意到一直在他身边搅乱的人竟然是林殊浼。青凉斜眼打量,林殊浼的头发乱了,眼圈有点红,端着水杯的手居然也给冻了。通红红的手与红肿肿的眼衬着细白瓷的杯子,很有些诚然哀痛的味道:“来,夫君喝口水吧。”
“不。”
青凉很干脆地说了一个字。歪头,他很快挣脱了侍女的服侍,伸出手,一把捏住了林殊浼的下巴:“怎么敢让阿浼劳烦!”
“夫君……怎么了?”
这虽然是早春,但气温也是上来了……然而面对着青凉似笑非笑的眼,林殊浼只觉得自己是生生打了个寒战。
“娘亲都与小生说过了。原来阿浼果然是怪罪小生,就这样不信任小生么?”青凉浅浅的笑,苍白的唇色,带点病态嫣红的脸。他的手是极冷的,握紧林殊浼的下巴时很用力,以至于对方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一丝痛楚:“小生知道,阿浼因为小生没有在自己的房里过夜而耿耿于怀。其实说到底确实也是小生的错……不过,阿浼你是不是忘记了,在大婚那夜咱们对彼此许下的承诺呢……”
“是……夫君是天,伺候好夫君,乃是阿浼本分……这,这……”
“那么阿浼只要记得,小生做什么,总有小生自己的目的!”
青凉的笑缓缓扩大,抬住她下巴的手也升得更高了些,直到与自己的视线完全重合:“不要试图去妄想什么……在这个家里,你除了是我唯一的正室外,什么都不是!”
“……你可以滚了。”
手放开,看着那女子踉跄着往后倒下,连刚刚一直握在手中的杯子都跟着倾倒,水泼一地。青凉的眼在浑浊的灯光下,愈加冷寂了:“以后,不许再多嚼舌头。不要以为你还是林家小姐!能成为我儿子母亲的人,现在谈还为时过早。”
“是……”林殊浼喘了口气,很快,她被侍女扶走。而在青凉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指尖已经刺进了手掌心里。
灯灭。
在所有人都离开的一瞬间,在床上没有依靠任何人坐得笔直的青三少忽然委顿。
接着却是猛地抬高的手,整个儿捂住嘴唇,却挡不住口角急速流泻的鲜艳颜色。
林殊浼走之前把空杯子放在了床头。青凉手快,一把抓过杯子代替手心堵住。
很快,半杯猩红。
左右无人,只有喘息的声音。
以及在黑暗中都似乎看出闪亮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