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吉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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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在寂静而沉醉的夜里，在合眼近乎睡着的一刹，忽然是有更加巨大更加充斥的爆炸声响起，惊得人一瞬似梦非梦，在床上怔怔许久，才是坐起了身。
下床推窗，一眼望去。这才发现原来艳丽的花朵也可以在半空中绽放，原来绚烂的流火也可以在九天中飞舞。黑得仿佛能包裹一切的夜色，极张扬极霸道的色彩就在上面舒展铺陈，仿佛是有生命一般……就好像初见洛亚的越人歌一样。
不大却始终深埋奢华的房间里宁静而清冷，讷独自坐在窗前仰望天空。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惊愕，渐渐转成了沉迷。
那是他不能想象的美丽与热情……是少女快活的眼睛，闪闪发亮的，带着戏谑的笑。他应该在这双眼的注视下垂着头拧着衣角，羞涩着，却又大着胆子偷偷张望。她软软的身体，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生命。
“今晚是大祭的最后一夜。我必须得陪伴着我的人民一直到子时以后……你若实在无聊，早些睡吧。”
戌时的时候风露又悄悄从索珊姆妈那里离开，上山与讷话别。他穿着与平时迥异风格的礼服。黑色与金色浓烈而正式，平天冠下被流苏遮掩的双眼中，忧虑重重。
他看着讷，讷却没有理会他。在长长衣袖下握紧了双拳……风露是很想很想开口让他一起去参加祭典。但讷会在什么位置呢？是在舞台之下与熙熙攘攘的教众一道仰视，还是站在他身边俯瞰？
……多愁善感真是个令人哑然的情绪，尤其是出现在他——被无数人视之神明的风露身上。侧过脸专注练字的讷完全不会回应他，而风露式的骄傲也不愿意去强迫。话说完了，默默站一会，在心里自嘲三两句，还是要离开。
讷确实无聊。练字，赏花，散步，看书……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都是这样打发。没有任何情绪的度过，没有任何挣扎的度过。他本是惯于努力习惯环境的人，若无涉及曾经心心念念的三少，他的生活本来就是近乎死水……
月光已经黯淡到几乎要看不出了，因为巨大的火焰始终风华毕露，将所有的一切光亮遮盖。窗前小几上是时断时续的微微煞白，映得人脸色也晦暗不明。讷信手拈了一朵随风飞舞进来的梅花，还未将娇嫩的花瓣放到鼻子下嗅一嗅，忽然便是听见外面有人在呼喊着他的名字。
“是乐公子么，我家小姐请你出来！”
转朱阁，低绮户，烟火下白雪皑皑红梅纷落中，是绑着双髻的十六、七岁少女：“行小姐说了，今晚是洛亚姐姐的舞蹈祭。乐公子好像很喜欢越人歌啊，这么难得的机会，何不就下山去看看呢——”
下山了！一路半个人影也不见，是因为大家都要去看洛亚的舞蹈么？那少女有意考验讷的武学，故意将轻功使得极快。扑面而来的雪霰子打着脸颊，对于久居山顶不得自由的讷而言倒不觉得十分难过。
讷的轻功也是不错的，只是偶尔换气时脚下轻点雪地，留下浅浅的足印，很快又会给风掀起雪片遮掩。二人一路你追我赶，到山腰越人火舞的舞台时候，正是听见音乐初初响起的声音。
“那，乐公子找个地方好好看，我要回行小姐那里啦！”见人是给拉到了目的地，少女笑着摇摇手臂，倏忽便是转了身，一路跳跃几下，霎时是隐没在人群之中。
音乐层层推开，舞台下的人潮猛地是汹涌了。讷在人堆中给挤得跌跌撞撞……嗯，他好像应该想象得到洛亚的舞会有多少观众！只是在这样拥堵的地方，不知道还能不能看清楚她的舞姿呢？
不想遗憾，于是忽而是提气纵身，飘摇摇提升半空，自然是受了好多来自旁人的讶异目光。寻枝树枝清脆断裂，踏着堆雪重重跌落，一路还是被不少给他无意踩中的人低声咒骂。
待稳定好了，却是极舒眉的一笑。这地儿正对舞台，可是妙得不得啊！讷兴致勃勃攀了树干，孩子一般将脸贴了贴手背。再望过去，已经是看到一群彩衣的舞者旋转着上了舞台……
四十一
舞台背后的火堆被点燃了。
在本身便已经是绚烂的天空下，猛然窜起的火舌骄傲而巨大，一瞬间竟是让远远的讷也觉得扑面的热力。交接的红色盖地铺天，说不出的刺眼和纯然。
音乐如水纹缓缓，荡漾在每个人耳边。随舞者依序排成一个半圆，原本稍稍嘈杂的众人，渐渐也是静了下去。
悠悠长叹声未启，鼓点已是跃然扑动于前。各位彩衣舞者俱是半跪于地，长袖翩然摆动，身体起伏不定。如讷曾经见识过的越人歌一般，他们也是戴着白色的面具，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面具下竟多垂落了几缕黑色的丝带。丝带随风横横飘飞，舞者们愈加显得神秘莫测。
而在这一切之正中的，是华衣美服到近乎看不出人身的洛亚。虽然相隔甚远，但讷依然是注意到她高高擎起的手臂。
——淡蓝色的衣物底料上，珠玉铺陈散乱，灼眼的光芒中，唯有她的手衬得莹白润泽、接近了朦胧。随音乐渐渐大盛，那手一如灵蛇滑脱游动，柔韧翻转不歇。见她本身亦是起身扭动，舞步错落，如踢踏如小步调皮跳跃，如拧身如摆弄搔首极尽柔媚。
“吉祥天，吉祥天女降临了……”
有人在台下如痴如醉的自语，悉悉索索。讷只是移不开眼，那身焕彩华服随洛亚的舞蹈，亦是愈加张扬耀眼。仿佛真是如那传说中遍撒金银的幸福天女，踏歌飞舞的欢乐中，已是给世间带来无数财富。
音乐暴起，掩盖一切其余声响。更多的彩衣舞者亦是站起身，面具下长长的丝带摇摆不定。半圆的圈子缩缩减减张张合合，一忽儿压根是将洛亚掩盖，一忽儿又衬得她更加照人。反复中，唯有洛亚的手臂不受任何影响的擎起。如山呼海啸中一叶扁舟，如狂风暴雨中一杆旗帜……那样极柔和又极柔韧着。
舞者乍然堆积！猛然间洛亚整个人是给其他人抛将起来，在半空中霎时摆出了飞天的姿势。还未等她落下，更多的手臂紧跟着伸向天空，持续将她抬高，抬高……仿佛是要让洛亚真的化为天女飞升，直到凡人怎么也不能达到的地方去。
“心几烦而不……
“……山中有木……
“……君不知。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彩衣舞者们开始了和声。从犹犹豫豫一般的断断续续，到整齐却始终低沉的语调。在这几乎算是虔诚的一刻，依然是越人表达情感的《越人歌》。只是不再唱前半阕……吟咏慢慢沉重，而抬举洛亚的手臂亦是越来越无力。
向上的天女最终还是落下了。洛亚以头抢地的姿势伏着，流水一般的黑发披散开。
音乐忽然死寂。台下的人们早已面露哀色。时间在这一刻突然肢解，断裂成无数破碎的片段。台上彩衣舞者各有姿势，却不再如先前自然舒缓，倒是僵硬了许多。唯有舞台后熊熊燃烧的火焰在不住“哔拨”响着……讷不自觉抱住了树干。
洛亚忽然动了。
起身，依然是开场时第一回起身舞蹈一样；一边擎了胳膊，一边是如踢踏如小步如拧身如摆弄……整个人一如之前。
直至火焰。那雄踞在舞台之后，仿佛是为舞台打造背景一般的火焰。
音乐炸响，尖锐嘶鸣一般生生夺人心智。华衣美服的洛亚面对着那惊人巨大的火堆，忽然是纵身跃了进去！
四十二
“你真的看懂这场舞啦？”
风行是不可能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捣乱呢，还是真的在“关怀”。不过，她现在似乎很兴奋，左手扯着脸红红的讷，右手拉着连舞衣都没脱掉的洛亚。三人并行着站在一块伸出悬崖的狭窄石头上，在剧烈的山风中给吹得摇摇欲坠。
讷赶紧点头。越人火舞结束了，但焰火还没有放完。趁着断断续续的光芒，他腾出一只手，快快地打着手势：“是期待与毁灭，然后是新生。”
完了还是悄悄把眼睛对准了洛亚，小小的期待吧。她却没注意这些，只是很紧张地拉着风行的袖子。
“诶诶诶，你这样厉害啊！”风行大叫，几乎要蹦起来，差点儿就让相互连结的三个人都从悬崖上摔下去：“洛亚你眼光不错嘛！”
“行小姐……”风行胡来一气，弄得讷和洛亚都白了白脸。好在风行只是玩笑，嚷嚷闹了一会儿，也不多嘴什么别的话，总算将两人放开了：“我就也不做这碍眼子的了，你们俩啊，果真是心有灵犀哦！”
说罢了也不等洛亚急得伸手过来打，轻笑一声，整个人已经如仙子一般飘飘然飞下石头，转瞬是不见了。
……
“轰——！”
最后一朵烟花炸开的时候，讷忽然觉得冷了。
为什么还是继续傻乎乎地站在风行挟持时的巨石上吹风呢？下山的时候没加衣裳，现在倒有点忍不住哆嗦。在这两人独处的时候一直不敢抬头，更不敢再次“说话”。结果僵到现在变成哪里都是黑黢黢的，想“说”也“说”不了了。
“你不回去吗？”
洛亚还是说话了。太暗了，月亮也不知哪去了，结果谁的表情都看不见……这可能是可以给人勇气的吧：“教主……不找你么。”
教主。风露？
讷在嘴巴里把这个名字咀嚼了一道，很快是给吞下去了。
怎么回答她呢？还在犹豫的时候，对方忽然把手塞到自己的手上。
已经没有烟花了，可是耳朵里还是能听见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炸响……讷从来没觉得原来伸出一只手指、对准一个目标也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许久以后不争气的颤抖才是歇了，一笔一划，很轻微很迅速，带着一些莫名的心跳：“你今天的舞……很漂亮。”
洛亚的手心是暖的。对着他冰冷的手指尖，好像一整块烫烫的炭火。
“谢谢。你能看懂，真的很难得。”
洛亚低下头，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这个越人火舞是每年大祭的最后一场……是讲越人祖先牺牲自我才让全族得到幸福的故事……”
“所以才有跳火的安排吗——”讷也没有再把头抬起来：“那，你跳下去……怎么样才能不受伤呢？”
“我没有跳啊，你怎么知道我跳了？”
洛亚的声音渐渐开始活泼了。讷听着，似乎都感觉到她的嘴角在咧开：“我只是做了个动作——舞台那里其实有个你们都看不见的坑，只要动作够快的蹲进去，就可以让人看起来像是往火里跳了！”
“原来是假的……”讷觉得自己的嘴角似乎也开始上扬了。洛亚的手在他的手掌里有些轻微的动，呃，是觉得他在她手心里写字，很痒么？“好像大家都以为是真的……”
“你，担心？”
洛亚的话音刚落，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山风呼啸。在云层中躲避多时的月亮终于出来了……极清亮的月光倾泻着，照的漫山遍野都是。
讷一下子将托住洛亚的手缩了回去。
洛亚也很快扭了头。
“祖先的牺牲还是能让越人们得到幸福。”
她的声音很轻，好像还是越来越轻：“所以天女也会保佑我们……对不对。”
讷举起手。无声的动作，洛亚因为别过头，没看见。
……
风露是在越人火舞的最高潮时离开的。
他还是忍耐不住。想到讷极可能孤身一人在山顶，他就觉得浑身都不对。
……是吧，应该让他也下来。即便是在人群中而不是在自己身边……只要让他在自己视线可及的范围内。
走之前完全是脑子的空白期。洛亚的舞蹈依然让所有人如痴如醉，除了他。索珊姆妈也是，她其实还是很在意他的表情，以至于在表演中悄悄地扯了他好几次袖子。
平天冠遮掩的脸庞应该是正经而面露微笑，然他却是忡忡的，皱着眉毛。似乎是心里被挖空了一块，又似乎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急不可耐。王者风度，这……有他的讷重要么？！
还好，他给姆妈面子，没有中场离开……不过走的时候还是有侍从看到了，表情很愕然。
风露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如何。不过应该不大妙，不然那侍卫也不至于像是活见鬼了一般。
上山时那几乎是穷尽武学……暴风过境也不过如此了。风露觉得是无法说出的狼狈，或者是疲惫。讷，讷如果趁机离开……也不是不可能……！
白雪皑皑红梅飞舞。
多么美丽的景色，也比不过房间里隐隐透出的亮光。
山呼万岁万人之上。
多么绝对的风势，也比不了推门那刻感受到的呼吸。
“讷！
“……你……睡了么？
“……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吉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