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位》蒋小曼

8、被贬

　　皇后正欲再度追问，见给赵夫人诊治的傅太医自内殿出来，便止住了。

　　傅太医上前禀报道：“启禀陛下，赵夫人的病情现已平稳。夫人所患乃是哮症，正所谓痰饮留伏，结成窠臼，潜伏于内，偶有七情之犯，饮食之伤，或外有时令之风寒，束其肌表，则哮喘之症作矣。夫人之前病情数次反复是由殿内艾蒿所致，所幸诊治及时，没有伤了根本，只是夫人体弱，日后需要好生将养，必不可再有如斯情况发生，需按照微臣的药方日日按时服用，心情畅顺，调理饮食，外出切记多加衣物，远离一切诱发之物，便可尽量减少发作。”

　　奕诩的脸色十分难看：“只是减少发作，仍是无法断根？”

　　傅太医躬身谦卑道：“臣无能，暂未想到根治之方。”

　　奕诩摆摆手：“罢了，你下去吧。”

　　“诺。”

　　傅太医人方退下，久病未愈的赵夫人也自内殿出来了。

　　奕诩见赵夫人带病出来，忙道：“你不在内殿休息，出来干什么？”又向她身边婢女紫荆吩咐，“还不赶紧给你家夫人披件衣裳！”

　　奕诩对赵夫人的关心在场所有人都能真切的感受到，当他急急走向赵夫人，伸手去搀扶她时，皇后明艳的双眸霎时黯淡了，骄傲的神色也遮不住她眼底的失落。陛下内宠虽少，但各个都是拔尖的美人儿，其中最耀眼的当属皇后、陆婕妤与赵夫人，皇后艳丽张扬，如同绚丽夺目的牡丹，恣意绽放。陆婕妤淡然从容，宛若空谷幽兰，皎洁无暇、玲珑剔透，与世无争。而赵夫人容色虽不及前两位，但胜在柔情似水、温柔娇羞，犹如一朵纯洁无邪的碧水清莲，惹人怜惜。因着奕诩的宠爱，如今反倒是清莲抢了牡丹的风头，让华贵的牡丹黯然失色。

　　赵夫人迤然欲行礼，被奕诩拦住，她轻声道：“陛下，妾身方才在内殿听闻此事，得知裴美人被疑谋害妾身，心中焦急，特来向陛下说明。”病中苍白的面容并未让她的美貌有损，反而增添了柔弱美感，她的声音更是轻柔得宛如一池春水微澜，吹皱了旁人的心，“妾身与裴妹妹并无任何仇怨，且裴妹妹素来温柔娴静，妾身相信裴妹妹定不会有加害妾身之心。”

　　她的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舜华也有些发怔，没想到赵夫人居然亲自出来替自己辩解求情。

　　奕诩安抚道：“你还未康复，不宜心绪繁重，裴美人此事，朕会好好查明的，你切不可再思量。”

　　赵夫人犹自坚持：“既然此事与妾身有关，那么请求陛下准许妾身在此旁听。”

　　奕诩不再阻拦，转头斜睨向素雪，问道：“你方才说裴美人交代你佩戴艾叶，是何时的事？”

　　“回陛下的话，是奴婢到永延殿当差之后的事。”

　　“裴美人是如何与你私下联系的？”

　　素雪一脸哀戚，哭道：“启禀陛下，裴美人借着来探病为由，私下约见了奴婢，并装作好意将艾叶包交给了奴婢，嘱咐奴婢艾蒿是辟邪驱瘟之物，随身佩戴有益于赵夫人与奴婢自身，奴婢一时愚昧便戴上了，哪知竟伤了赵夫人贵体，求陛下恕罪！”

　　她此番哭诉可谓是掷地有声，字字诛心，可见背后之人早已掌控全局，考虑得滴水不漏，想到自己从头到尾已被人算计得清清楚楚，却懵然不知，舜华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妾身当日到永延殿探望赵夫人，恰逢夫人旧症复发，妾身便打道回府了，并未在永延殿内见过素雪本人，更遑论与她私相授受，此事妾身的近身侍婢繁枝可为妾身证明。”

　　繁枝连忙跪下：“启禀陛下，裴美人来永延殿时是奴婢随侍，确实没有见过素雪，奴婢也从未见过裴美人有过什么艾蒿叶或是红布包，奴婢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虚言。”

　　皇后撇一撇嘴，笑道：“你是她的近身侍婢，如若你是她的心腹，自然是向着她的，就算有什么事情也会为她包庇隐瞒。如若不是呢，裴美人与素雪私下见面以及身上的艾蒿叶，当然不会让你知道。你说是吗？”

　　繁枝听了皇后的质问，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惟有嗫嚅道：“奴婢并未有任何包庇隐瞒。”

　　一旁的赵夫人蹙眉道：“皇后娘娘此言差矣，既然繁枝可能说的假话或是被蒙蔽，那么这素雪说的亦有可能是假话，我们和裴美人包括霜梅等人都被她蒙蔽了，娘娘您说是这个理吗？”

　　皇后似是不愿意与赵夫人搭话，瞥开了眼去：“瞧她吓得那副样子，还敢有所欺瞒吗？欺君可是死罪！”

　　赵夫人向奕诩道：“陛下，依妾身看来，此事始终是各执一词，空口无凭，再审问下去也无甚作用，妾身既无大碍，此事不如就此作罢吧。”

　　皇后轻“哼”一声，不屑道：“照赵夫人你的意思，此事便成了无头公案，此风一开，日后宫中再出现类似之事，皆可以不了了之，如此一来，宫中岂非乱了规矩？不知赵夫人你作为堂堂一等夫人怎能说出如此不合规矩，有悖礼法的话来？就算想扮善人恐怕也不是这个扮法！”

　　被皇后这样一番当面抢白，赵夫人满脸羞惭，咬着唇不再言语。

　　奕诩沉吟许久，方道：“皇后言之有理，宫中必不可乱了规矩。既然各方互相推诿，皆有过错，那便一同惩处。素雪愚昧无知，私用艾蒿致使赵夫人玉体受损，即刻打入掖庭狱，再行审问。林侍监用人不当，罚俸三月。美人裴氏管教宫人无方，降为良人，即刻移出云意阁，迁去掖庭兰苑。”

　　陛下金口一开，舜华等人惟有领旨，叩首道：“多谢陛下开恩。”

　　经过此事，舜华方醒悟，原本以为自己深谙后宫生存之道，妄图靠着察言观色与谨言慎行便能在后宫中搏得一席之地。但眼下看来，自己将宫中斗争倾轧的残酷性想得太过简单了，深宫之中，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太多的虚情假意与勾心斗角。宫中局势波诡云谲，身处其中，又如何能时刻都看得清，分得明？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以为皇后性子直爽，行事张扬，没想到这一步阴招让自己防不胜防，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差点便做了替死鬼，所幸赵夫人并无大碍，否则自己恐怕性命难保。此前，她凡事想着尽量不要与皇后对立，哪怕明知皇后不喜自己，也不敢轻易接受赵夫人的拉拢示好，担心卷入后妃之争中，以为自己凡事低调便能避得过风头，到头来却还是躲不过。既然委曲求全也躲不过，那便只能与之抗争！

　　从永延殿内出来时，已是日暮时分，残阳如血，晚霞满天，舜华的心绪被这灿烂的霞光映衬得越发灰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她此时没有闲情逸致欣赏这美景，因为即将面对的正是黄昏与黑夜。

　　云意阁仍是一派清雅，这里的木槿与摆设都甚合她意，初来时，她未准备一件物什，临到离开，除了衣物，阁内也没有任何东西是她可以带走的。舜华有时也会好奇，曾住在此处的究竟是何人？能让淡漠如奕诩亦那样念念不忘却又无可奈何。临别之际，舜华忽心生不舍，不知是为这一室的空寂还是为自己的无奈，抑或是为那不知名的前主。

　　然而当舜华再次细细观赏墙上的那幅御龙图时，却意外发现那龙身上隐隐透出两行小字，但看不真切，舜华心念一动，忙吩咐繁枝将帛画取下，身旁负责过来引她迁往掖庭的内侍省少监汪弘连忙上前制止：“裴良人，这幅画不能动！”

　　舜华解释道：“中贵人莫急，我只是想走之前再好好看看这幅画，绝不会带走亦或损坏。”

　　汪弘脸色变了变，思忖片刻道：“那请良人尽快。”

　　取下帛画后，舜华对着烛光仔细辨认，画中隐隐透出的那两行小字正好落在龙背的阴影上，且不是是由墨笔书写，颜色极浅极淡，难以辨认。

　　舜华竭力辨认许久，方看清上书两行诗文：“若得君心系忘川，何惧孤身赴黄泉”，笔力苍劲，铁画银钩，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舜华不禁纳闷，这两句诗究竟是何人留下的？是奕诩所思之人，还是另有其人？

　　汪弘已经催促再三，舜华来不及细想，只能将这幅大有玄机的御龙图放回原位，心中留下了无尽的疑问。

　　走到掖庭兰苑，韦美人、曾充依和郑长使一行人在兰苑前的花园赏花，远远看见舜华，一个个纷纷交头接耳，更有甚者捂嘴轻笑。后宫之中，得宠获封和失宠被贬的风声永远传得最快，这是宫中人人爱看的大戏，亦是宫人们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

　　舜华走近了，向韦美人和曾充依行了礼，又与余良人见了平礼。郑长使却迟迟不向舜华行礼，半天才懒洋洋道：“裴美人，哦不，应该是裴良人吉祥，真没想到裴良人这么快就又搬回掖庭了，搬来搬去的很麻烦吧，不如当初就别去陛下面前哭诉啊，省得麻烦。”她说着又捂嘴一笑，眉眼间尽是嘲弄与挑衅，与之前在云意阁去求舜华谅解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舜华不以为然，挑眉笑道：“郑长使久居掖庭，不需要搬来复去的，自然是最清闲。”

　　听出舜华言语中的讽刺意味，郑婉儿变色道：“你……”

　　韦美人忽然伸出柔荑，遥指花园北角盛放的秋菊，打断郑长使的话：“郑妹妹，你看花坛北边那片秋菊开得如何？”

　　郑婉儿正憋着一口气，听韦美人这样问，自然没好气：“开得再好又如何？过几日便凋谢了。”

　　韦美人盈盈一笑：“那你还计较什么？”

　　郑婉儿这才醒悟过来，扭头嗤笑：“哼，马上便要凋谢的花，不赏也罢！韦姐姐我们回去吧，省得沾了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