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粥Ⅱ》唐清

6、童言•真实

　　工作中的每一天，总被童言围绕。它们有时释放纯真，有时故作老成。告诉我们它们渴望挣脱稚嫩，披拂成熟。对它们笑过，打趣过，回味过，依恋过后，会发现童言里并不一定满是天真烂漫，有些听过后更会让人况味慨然，小含心酸。

　　【接手小达这个班已经一个星期了。开学第一天，我借着严肃的表情，严厉的眼神，严漠的话语，给学生们掷下一个重重的下马威。我感觉到他们生疏着我，察颜着我，观望着我，有怕着我。

　　这天中午，我进行英语单词的背诵检验。我坐在讲台后一个一个不紧不慢地点着名。因为对每一张小脸还很陌生，在他们依次背诵完后，我还要再问一次他们的姓名，然后作成绩记录。轮到小达了——

　　“老虎。”

　　“ti……tiger，tiger，t……t……”

　　“快一点！”

　　“t，t，ti，ger”

　　“啧！狮子！”

　　“li，lion……”

　　“怎么不拼！”

　　“呃？l……l，i，o，n”

　　“那么兔子呢？”

　　“rabbit，rabbit，r-a-b-b-i-t。”

　　“好。”我眼也不抬，看着点名册，“叫什么！”

　　“叫兔子。”

　　“啊？”我瞪着他，“叫什么？”

　　“兔子……”

　　我有好几秒钟没有说话，因为太过惊讶，眼睛一直紧盯着他。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脖子紧紧缩着，本就圆圆的眼睛，此刻更是目光颤颤，怯望着地面。我重重吸气，他小张嘴唇，吐气轻轻。我感到了什么，回望教室，全班学生端坐如钟，却无一不微牵着嘴角，想笑，又着实不敢笑。台下台后，人人尴尬，师生之间，隙裂如壑。

　　呵……唉……这是我表面并不承认却在心底真正舒放的叹息。我调转目光，重新看着小达，认真洗刷表情，认真放低嗓音，认真学着——怎么做一个认真的老师。

　　“我是在问你叫什么名字？”

　　“……达。”

　　“你，你背得很好，下去吧。”

　　他转身前，我偷偷观察到他双颊有些激动地泛红。

　　一个赞美，老师讳莫如深，学生视若珍宝。

　　一个笑容，若老师不吝展放，学生在校的时光里也许会小添幸福。

　　我从班级出来，回到办公室。办公桌三面都是用磨砂的玻璃隔开的，我埋坐在椅子里，沉默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突然向前抓起桌面上的一枝用来批改作业的钢笔，反转笔头，对着自己的额头，重重顿顿地敲了几记。】

　　【再过俩星期就是期终考试了，这段时间各门功课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复习工作，课任老师们争先恐后地拚抢时间，那气氛真是——“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人山人海”、“挖地三尺”哪！把那知识刨根问底儿得真是——哎呦，快把语数英它们三家的祖坟给刨了……

　　这天快放学了，我还一本正经地坐在讲台前批改四十分钟前刚考的英语试卷。有一伙儿平日与我颇有感情的男孩子，围站在讲台两侧，一天的疲劳轰炸下来，各个头发“为所欲为”，样貌“下不为例”了。他们在我这个年轻的英语老师面前，还是敢“肆无忌惮”的，言谈之间，算是肯潇洒放松的了。

　　“明天还要进行英语检测哦。”

　　“啊……老师，不要了吧！”

　　“只是一个小检测。”

　　“唔……”

　　我放下钢笔，抬头看他们如一只只跑了气儿的气球一样。

　　我更笑了，来了一个很冷的笑话。

　　“老师出个上联——“明天考试”。谁对下联？”

　　一个声音，“认真复习。”

　　“呵呵，”我合不拢嘴唇，逗弄他们到底，“那么横批呢？”

　　一个视死如归的声音，“90分以上！”

　　我收笑，怔住，悸动于心。

　　找不到发音对象，看着座位上济济寂寂的脸庞，或许是他们中的一个说的，或许是他们所有人的心语，或许是发自肺腑的，或许是逼急跳墙了，或许是回答了这个问题的他们很可哀，或许是问了这个问题的我最可悲。回想这段日子，其他老师咋的我不清楚，我自己真正是——没帮学生修炼成精，自己反倒快做了鬼了。即便深怨自己，即便心疼学生，即便知晓普天下大多数的师生之间是在干着一场名为拔河的游戏，地点选择的是桥，一方在桥堍一端，一方在桥堍另一端，中间长长的一段绳弦上，什么在轻脚起舞，什么在作弄命运，我不能率意评论，但只知道这样东西微微一跳，桥两端握绳的我们，都心手微麻……

　　我突兀地站起，用有点雷人的夸张手势，收拾起刚才批改的试卷，转身在黑板上写下——

　　“上联，明天考试。”

　　“下联，认真复习。”

　　“横批，尽力而为。”

　　“PS：明天那张试卷是本学期最后一张复习试卷，凭你们平日的努力与积累，三天后的正考一定能顺利通过。”

　　我放下粉笔，什么家作也没有布置，转身走出了教室。】

　　【最后只讲这一个故事了。

　　小非是我去年教到的一个学生，女孩子，高大，圆脸，黑皮肤，唯眼睛漆黑晶亮，笑语憨态，处事随和。

　　我是在她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半途伸手，接任这个班的班主任工作。过年后的第一天上班，打开电脑，查阅孩子们的成绩状况，直直冲到我眼里的，就是她的一排成绩，全部，都被前任班主任用红色作了“特别强调”……

　　然后，我正常地在报名那天与学生们见面，正常地作开学讲话，正常地制定班级计划，正常地利用所有可利用的课余时间，依次与班里每个学生作个别交流。正常地做班主任，正常地教英语，正常地做心理辅导，正常地做批评教育。唯。

　　对她“不正常”。

　　有一个月没管她。

　　上课时没有特别关注到她，作业里没有特别辅导过她。

　　走廊里相对走来，倒是记住了她暖暖无忧、对我无害无罅的微笑。

　　一个月后的这一天下午，晴云铺天，西霞斜打，放学的铃声早已响过，学生们陆续离开，教室渐渐层层地空寂下来。还剩几个值日生和我。我每天照例是与学生一起打扫教室的。今天值日的是班里的调皮组合，我埋首拖地的时候，没注意到他们扫把轻打，抹布乱抛，敷衍一遭，一哄而散。等我转过身来敲背的时候，教室里只伴留着昏黄的夕光和对窗游走的轻风了，这两样玩意儿，也是被半空里浮腻着的湿尘羁绊着，想溜，却溜不了。我叹口气，把地拖完，把四下里的抹布丝儿拾起，瞅着后门口还堆着一簸箕垃圾呢。我慢慢走过去，弯腰，有一双手先我把它端了起来。

　　“……非？”

　　“唐老师。”

　　“你怎么还没回去？”

　　“呵呵。”

　　“你放下吧，老师去倒。”

　　“唐老师，我去！”她突然声音一提，用我从未在她身上听到过的尖锐力量。

　　“嗯……那，我们一起去吧。反正，老师也要到车棚去取车。”

　　“行！”

　　她跑在了我前面。

　　快极了。

　　我差点儿要喊住她提醒她不要把垃圾飞散了。

　　她的大辫子一翘一跳，像在跳舞……

　　我把着我的电动车，她把着她的自行车，缓缓朝校门处推着走。

　　“小非……”

　　“嗯？”

　　“最近……咳，学习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还好！唐老师，我对学英语最有信心！”

　　“呃？”

　　“这次单元考试，我语文26分，数学34分，英语36分。”

　　“呃……”

　　“我对学英语就最有信心！”

　　她响响亮亮地说道。

　　——你不仅可以对学英语有信心，你也可以对学习一切知识有信心，你可以对劳动有信心，你可以对尊敬师长友爱同学有信心，你可以对快乐有信心，你可以对成长为一个善良的姑娘，有信心！

　　这些话，我不会现在一口气对旁边的她说，我会分很多天，用我的言语、表情、行为，用体会真实的心情，用爱来对她说。

　　小非早在去年七月就毕业了，在新的学校新的环境里，她一定笑容依然纯良，那嘎拉嗓门儿一定依然宏亮。

　　刚在今天年初一，我收到了她发来的短信——

　　祝Miss Tang新年快乐，虎虎生威。

　　呵……呵呵……

　　我激动得已经十只爪子都伸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