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粥Ⅱ》唐清

5、花间集•后弦

　　后弦的歌，支支都喜欢。他的演唱技巧不算纯熟，演唱功力称不上深纵。但他谱的曲，叠调弄音，玩转自如，洗剖感情，着实迷人。舞曲或慢摇，说唱或吟咏，讽嘲或浪漫，追求或追忆，遒劲或婉柔，曲式多样，曲风归一，依恋着中国元素，明显或暗隐，编织魅力。

　　我喜欢选择两种时间来听他的歌，要么是午后捧茶时，要么是夜深灯寂处，两耳戴塞，轻轻按键，深陷在音符追咬的神奇和美妙中。

　　特别，是这个暖冬的晚上，似蜗牛般地蜷躺在被窝中，微含温度的身体，微含温度的心情，很适合用来熨贴这首歌，《唐宋元明清》。

　　一直认为，后弦的歌是一首一首断断续续的小品，爱情故事，友情故事，亲情故事，熏黄的，烟洇的，怀旧的，陈湿的，如黄金色的橘子，看似有暖洋的外表，其实是一个清冷的内在。我的想象已经被填充得满满的，快溢出来了——

　　古镇晴月夜，浅塘盛碎波，两岸百家灯，涟漪泛醉酡。
　　柔风总调皮，绕枝打心结，摇乱杏花影，跌落散幽香。

　　一条瘦舟划破河面，悠悠荡来。船尾是一个现代艄公，T恤牛仔裤，头发微微挑染了黄色。他只是西塘游船管理处的一个普通职员，朝九晚九的上班族，每天和其他二十个同事一起轮班制地运载游客，不够格做“白领”，因着久久常常地穿梭游走在萍荇之间，扑面沾了些草清味，充其量是个“绿领”吧。

　　他生于斯，长于斯，中学毕业后，成家立业于斯。他之前，他父亲之前，他父亲的父亲之前，西塘就已经是个旅游胜地了。

　　他概念里的西塘，“家乡”的意义要淡于“行走”的意义。他无意识地记数着青石板砖间每一条新增的缝隙，被迫地分辨着古木雕梁上每一张零落的蛛网。

　　他的相貌、青春、经历、记忆都模糊在小镇风景中，每一个乘坐过他的船的过客，没有一个用眼睛和心拍摄下他的脸的，闪光一晃，如他这样的西塘本镇人的声色表情，就真的只是在唐宋元明清的时代画卷边，轻轻颤颤地不着痕迹地一擦而过。

　　而春夏秋冬，花石树草，亭台楼榭，包括瘦了影的城门，也同样在他们手下桨声里，化作同一种模糊，随流水东去的淡淡渺渺。

　　世界上每一座城镇，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带着脉搏的跳动，在悄悄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偶然才能创造深刻，熟悉只会慢慢埋葬悸动。

　　我们的家乡，因为当作了“家”，当作了“窝”，当作了“能轻易能得到的东西”，所以在我们的生活里，被变成了“忽略”和“遗弃”。

　　人们赶潮一样，痴狂地拥进离家很远很远的名胜游地，用千金和体力去抓取所谓的“心灵震动”，却忘却身边本已存在的温暖、温度和温情。于是，建筑与人，地方与人，物与人，任何命题与人，一同陷在一个很难解析的怪圈里。不过——

　　船中这个青年游客，此时此境，没有这丛困惑。

　　戴了细黑框的眼镜，身后甩着扁塌的背包，踅摸一个空余的假期，来作这回随遇而安的寻访。他许若是个等待毕业的学生，许若是个坐守办公室的职员。他或许激狂于轮滑和网游，或许沉爱于音乐和文学。他出现在西塘，是一次刻意，也是一种记录。

　　他四顾回首，眼前应接不暇，手中快门不停，用旅游手册上的图片，和应付中考高考时学得的阅读方法，来印证古镇的风情。

　　他的头顶上方是正追赶船只的白月亮，脚下打着滑，绊绊趄趄，于是映在河塘上的影，也扭扭稽稽。他注意到这份生动，记录起来却有些马虎。不知道他拍到的是真实的月舞，还是水中倒映的虚像，不知道他闻到的是应季的花香，还是人造的浪漫，不知道他把握到的是新鲜的古典心情，还是自以为是的夸饰。

　　流水，暗波，萍踪，鱼息，拱桥，明月，光纹，人家，笑语，酒香，小炉，素肴，诗情，想象，小记，冷暖。因为浏览太匆匆，一切显得模糊。

　　他甚至在两岸对敞门户的商铺里看到了他生活的那个城市的标记，“移动通信专家，引领通信未来”，“康师傅方便面，好吃看得见”，“唐时宫廷酒，盛世剑南春”。他还是没有迷惑，他游历过的很多地方也表率着这些，远至山林沟寨，近到家门口。即便借着古风、为汉时明月洗洗刷刷，也阻挡不了城镇之间越来越多的认同感。

　　他微晃在船中，默默低头，打开口袋里的MP3，已经听不到身外的古镇里的任何声音了，把自己还给了从外面带进来的现代音乐中。

　　忽尔风过，月藏云间，小茉莉徐徐飘落，偶然来到他左肩，含香的力量，让他深望半刻，轻轻一吹，皮屑无留。

　　正巧船在桥下过，桥上搭台，男女二人，相挽吟唱，罄钹锣鼓，繁闹映天。桥下是另一个寂静的境界，没有二十四个桥洞透射来的月光，却在桥底墙壁上打着人间世界漫延来的灯光，和着水浪的律动，有情地挑逗。船从桥下出，很远了，还听到戏台那边传来的昆曲——唐宋元明清的夜，几册书卷几册伤，回首灯火不见阑珊，唯有寂寞在嘹亮。

　　船中的青年叹。

　　船头的青年叹。

　　“长留于此，多好。”

　　“走出这里，多好。”

　　古桥戏台上的女主角，浅妆淡粉，顾盼流连，一个水袖，一声长咿，一次转身，无意中看到远远的河面上，单单一只瘦船，天上月亮追着它，身边水波儿推着它，它随心随意，就地安宁。
　　它的上面只坐着一个人。

　　T恤牛仔裤，头发微微挑染了黄，戴了细黑框的眼镜，身后甩着扁塌的背包，两手提桨，两耳戴塞，莫非痴爱着这里，莫非厌恶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