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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C38 德意志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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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38 德意志的味道
我浑身又脏又臭,可是小妖精搂着我生满脓包的头给我上药,把我的伤脚捧在胸前给我缠裹脚布。
从前,当我光鲜亮丽时,女人们爱我,当我意气风发时,女人们爱我,可站在小妖精面前的,从来只是最穷困潦倒、落魄失意的我,她不理会我的过去,也不在乎我的未来,她要的只是我的身我的人我的魂灵。(作者注:旁的都不打紧,哈哈)
小妖精爱我。
仰躺在板铺上,一动不动,我睁大两眼望着漆黑的上铺,却仿佛到处都是光,如此温暖,如此明亮,很多年後我仍然记得那种感觉。
我爱的人爱我。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好事还在后面。没两天小妖精借整理口供为名在办公室里请吃饭,这是第三回。第一次,我吐了,第二次,我没时间,这一次嘛,一定得好好表现。我端端正正坐着,仿佛是参加纽伦堡的党员聚会,那么干的黑面包都没掉一粒渣渣。
小妖精正在点材料,临时有个会计把她叫走,不一会儿又来个工作人员站在门口喊,说是要回市里,可以帮文书带信去寄。
“信在哪儿?”
“桌上找找,她昨天说准备好了的。”
我到小妖精桌上翻了翻,果然有一沓信,我一面走出去一面飞快地点看了一下,伤心啊,没有写给我的……
一封上面写满了看不懂的中国字,除了一个似乎可能大概有点儿像“熊”,估计是写给爸爸的?真想拆开看看小妖精是怎么跟岳父说我的……还有几封倒是俄文的——
致:
叶夫根尼·尼古拉耶维奇·西罗多夫博士(他不是还没毕业嘛……读到博士啦?)
弗拉基米尔·格里戈里耶维奇·库兹涅佐夫大尉同志(要不是知道小妖精爱我,光看这几个字已经气炸了。连名字都起得那么讨厌,这么长多难写啊,浪费了小妖精多少墨水。我现在终于知道当初为什么一直对大尉喜欢不起来,这就是直觉啊!)
约琵夫·伊里奇·莫尔恰诺维博士——治我耳聋的医生?为什么会写给他?难道……我甜蜜而又苦涩地笑了一下,我早该料到小妖精不喜欢学手语么……她还为我做了多少事……
把信转交出去,没多久小妖精回来了,开始布置各自的工作。按她的要求,口供先要分类,标上负责人的名字,为了省事,大家都只加个字母缩写。我是A(安布鲁斯特),鲁道夫是B(巴赫),赫尔穆特是S(史瓦布),后来发现乱了,因为小妖精也写A(阿芙罗拉),于是她改而标注AH(Hsiung)。
刚开始,我感到好笑,下回我管小妖精叫什么呢?元首?“啊!”一小时?回教纪元?后舱盖!可忽然间,我呆了。
这就是上帝的安排吗?命运如此神奇,原来我是H.A,而她就是A.H——
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小妖精不停地敲击着俄文打字机,嗒嗒嗒,嗒嗒嗒,有多少美妙的AHAH在她指尖下奏出美妙的乐曲。当她突然发怒质问我为什么不亲笔写情书时,我还沉浸在这伟大的发现中。明信片是吗,我再写一百封!全部写满AH和HA!
小妖精捏着我的手腕翻来覆去地看,虽然腕子上的伤痕早已消失了,可她还是决定包起来……最后我婉言谢绝了她的一片深情,包脚可以,但如果把右手也包得像个猪蹄,我就解不开裤带不能嘘嘘了,错了,是解开了系不上。更深层的原因恐怕是左手做运动没那么习惯……
其实,自己那么多的苦,何必让她知道呢,看她眼泪汪汪的样子真不好受,小妖精自从来了沃尔库塔就没开心过吧。
我得让她高兴高兴。
小妖精对我好我全知道,刷标语写姓名牌什么的比挖煤可舒服多了。我搭着板凳刷标语,小妖精在我旁边转悠,“您的俄语可真不错啊。”
“谢谢。”我讷讷地说,她什么意思我当然明白。
欢迎会开始了,奥若拉抱着记录本站在角落,蓬松的秀发中分后拢,优雅地盘起,上身一件铁灰的短外套,颈上斜系一条白底红纹的小方巾,下搭暗绿半裙,噢,真是个迷人的小妖精。我给她端了张小凳子,正想挨着她坐呢,俄国头子把她叫台上去了。
人人面前都有个牌子,只有她前面空空的,小妖精得多尴尬啊。我赶紧拿了张现成的粉纸(原本打算藏起来写明信片的),刷刷刷写了她的俄文名字,正式点,得跟上姓不是,不过Hsiung除了我谁会啊……没问题,她不是夸我俄文好吗,我连安布鲁斯特也转写成俄文,Aвpopa Apmбpyct。
姓名牌的效果是明显的,会开完俄国人都改了称呼,可惜小妖精很不开心,这我也能理解,把娘家姓改掉总会有阵子不习惯的嘛。麻烦的是,小妖精原来总跟人解释她的中国姓很难念,现在新换了说法,声称她後来有个讨厌的笨笨的德国老师因为念不出,所以干脆为她添上了这个姓。
我讨厌吗?我多好啊,而且我一点儿也不笨。
“你不笨你发个Hsiung。”她赌气说。
“Hsiung。”我一张嘴,小妖精震住了,真是连所谓的什么声调都无懈可击,完美之至。
“你怎么会……”
“我怎么不会。”丈母娘亲自教的能不会么。
“Hsiung Yee Chên。”我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舌头。
“噢天哪!”她吓到了,“谁教你的。”
我很快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监狱那边有日本人。”
小妖精微皱了一下眉,没有多想。
马上就要过新年了,总局派了个露天电影工作队来慰问,小妖精挤在人堆里瞎指挥。
“安布鲁斯托娃同志,您能过来一下吗?”
“不,安布鲁斯托夫同志,您没看我正忙吗?”小妖精气还没消。
我心里好笑,没有我这个安布鲁斯托夫哪儿来的安布鲁斯托娃。不过小妖精不肯从人堆里出来还真难办……“海因里希洗澡去!”鲁道夫跑来催我,“还得吃饭呢。”这里洗澡、吃饭都是按号码轮流的,错过了可能就没了。算了,我还是先把身子弄干净再找她不迟。
匆匆忙忙蒸了个芬兰浴,还领了一件新的套头衫(我的内衣早破成渔网了,一直申请都没发下来),心里惦记着小妖精,顾不上吃饭,正要往操场去,远远地望见小妖精吃力地提着桶正往办公室的楼梯上走。我赶紧招呼一声“安布鲁斯托娃同志”,抢过她手里满满的一桶雪。
“别,海因茨,你手上有伤。”小妖精毕竟心疼了。我换了左手,还是帮她拎上二楼。“就放这儿吧。”她拦在宿舍门口,“你先去吃饭。”
“你呢?”
“我随后就来。”
来到食堂,囚犯窗口已经关了,幸好鲁道夫帮我打了饭——总算要过新年了,白菜汤多了几匹菜梗子,腌鲱鱼骨头也剔得不那么干净,可能我们是最后一桌用餐的,好货都沉底了吧。
“真美味啊!”
“太好吃了。”大餐将尽,伙伴儿们假惺惺地赞叹着。
“想念牛肉饼啊。”终于有人不忍心再自欺欺人。
“哥尼斯堡肉丸子,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应该是洋葱蛋糕。”
“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是爱人做的番茄鸡蛋面。”我沉浸在夏日的回忆里,鲁道夫拉了拉我的袖子,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小妖精已走了进来,她大概听到了我的话,露出惊讶的表情。
胖厨子给她也打了一份饭,嘟囔着一边关上窗口,“再晚来我可得走了。”
小妖精端着盘子从我们身边走过,大家齐刷刷盯着她的晚餐:三片黑面包,一小片完整的腌鲱鱼,半截细细的红肠,比我们稠一点儿的白菜汤。唉,其实她吃得也并不好啊。
“对了,给您这个吧”,厨子锁了厨房的门,“我得回去换衣服看电影。您去吗?”
“当然。”小妖精的盘子里多了个小玻璃罐,里面还有一小半闪着黄金色彩的蜂蜜。大家都忍不住吞口水。
我挪了挪屁股,把鲁道夫挤到了一边,腾出个空位希望小妖精坐下,她没领情,自管坐到旁边的破桌子旁。小妖精吃得很快,黑面包夹着腌鲱鱼蘸白菜汤三两下就吃完了。正在这时,有人叫鲁道夫的名字。大家转脸一看,是艾尔萨和劳拉。
惨。我跟鲁道夫都把脸埋了下去。我知道有时候她们会来营里送些针织品、自产食物什么的,但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出现。
“鲁道夫。”
“……”鲁道夫不吭声。
“我给你带了一瓶葡萄酒。”
“谢谢,我不喝,请您拿走。”
“别误会,这是刚才一个格鲁吉亚小伙子送我的。”
“那我更不能要。”
“鲁道夫,你真的不心痛?”
“……”
“鲁道夫我恨你!”艾尔萨捂着嘴,劳拉狠狠瞪了我一眼,俩人一块儿走了。
德意志姑娘们走了,桌上矗立着一樽冻出冰疙瘩的红酒,正如鲁道夫冷酷的心。“别扔。”几个伙伴儿朝他怒吼,制止了他愚蠢的举动。
“鲁道夫,能跟我换吗?”小妖精走过来,把自己的那截香肠拨到他盘里,拿走了酒。喂,人家没同意好吧。大家无比心痛地一面迅速分了鲁道夫的红肠,一面嫉妒地看着小妖精。
她抡起酒的瓶颈,然后冲着墙壁掂了掂——太暴力了,我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我来”。我脱了棉袄,用袖筒套着瓶底,斜着撞了几次墙,瓶塞终于慢慢弹了出来。
小妖精把自己的搪瓷缸子擦净了架在小煤炉上,倒入红酒煨热,端上桌调入那点儿剩的蜂蜜。
“新年快乐。”她说,脸上挂着好看的笑。
“新年快乐。”大家的碗底早舔干净了,耐心等候着搪瓷缸子传到自己手中,然后享受这一小口温暖甜蜜的滋味。
“这才是人间美味。”
“德意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