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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视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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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好的幸学仪式,倘若只行了释奠礼而免了视学,好比馔席上只用了饭,不曾用菜,无论饱否都是绝大的缺典。皇帝一言之出,礼部官顿时发了急,自知官小无能谏争,便即不领这道口谕,含糊退出,立即低声唤人去搬救兵。不过片刻,业已更换吉服的少师兼太子太师、左柱国、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就匆匆赶到了幄殿之外,通名求见。再过一会,刑部右侍郎兼国子监祭酒孙应鰲也到了,一同传进幄殿。
小皇帝还是畏惧老师的年龄,见了先生赶到劝谏,不好意思犯懒,只推:“暴雨不歇,秋霖甚凉,国子师生冒雨进讲,朕心不安。”孙应鰲道:“圣意体恤下情,臣等不胜惶愧。惟雨露皆是天恩,沐栉也堪感戴。昔嘉靖年间,世庙二度视学……”皇帝一听他有长篇大论的架势,忙即打断,问道:“张先生看是如何?”张居正道:“既然圣心爱惜国子师生,那么进讲可免,视学还请一行。”言毕又问孙应鰲:“本是安排何人进讲?”孙应鰲心道你都许了皇帝可免进讲,还问作甚?却也只能恭答:“国子司业沈渊,进讲《尚书》。”
皇帝知道无法不起驾去视学,颇是无趣,说道:“沈渊其名,朕仿佛也曾耳闻,莫非做过经筵讲官?”张居正道:“陛下好记性,昔年东宫出阁之时,沈渊任翰林检讨兼校书郎,是曾入侍经筵。”皇帝尊师,听了略觉不安,言出又不能更改,只好推诿于天:“不道秋日雨势,狂暴至此,总是钦天监不曾看好时日节气。”张居正并不认可:“何干钦天监事?总是辅臣不能燮理阴阳之过。”
说了这一阵话,礼部官不失时机,又趋入促驾:“还请圣上行幸彝伦堂。”到这个地步皇帝也只能颔首许可,四下侍从登时忙着出帐传话,整顿车驾仪仗。张居正止道:“且慢,风雨寒凉,恐侵圣体,可命尚膳监进上辣面、姜汤,以备蠲寒祛湿之用。”这一言无疑拯救饥肠,皇帝大喜,想道:“想必前年我手调辣面为先生驱寒暖腹的事,先生一直记得。”赶忙分付:“赐张先生、孙先生同用。”张、孙均谢恩讫。
因为这一场君臣体贴,皇帝精神振奋了些,不再无精打采,忽发奇想,说道:“听说太学官署之中,列有进士题名碑。不知甲戌进士的题名碑在何处?过去时不妨驻足一观。”甲戌即万历二年,这一届进士乃是今上登基初开礼闱所得人才,皇帝心中难免有些格外眷注。
张居正并不说话,孙应鰲禀道:“谨启圣闻,甲戌进士题名碑尚未刻写勒石。”皇帝诧异:“怎么?至今已经两年,为何尚未刻石?” 张居正不动声色:“想是礼部忽略,改日责成本官,刊名刻石为宜。”
礼部官旁侍在幄殿,听了这一句指摘本部,额角冒汗,却又言语不得。幸好过一刻尚膳监来进御膳,张、孙不能在御前进食,各自拜领了赐食出帐。皇帝由小内侍服侍着,先喝了两口热汤,全身毛孔一时舒开,不免叹了口气:“好倦!”
伺候进食的小内侍是宫中常侍,听了这话左右看看,笑道:“皇爷,奴侪多一句口,适才那什么题名碑的话,恁可休再同张阁老提起。”皇帝问道:“怎么说?”内侍道:“奴侪听得人说道,二年的题名碑,是张老先生不如意,礼部便不敢来太学立碑——张阁老的公子,那年会试落榜,不曾中得进士,甚是耿耿于怀。”
皇帝愣了一愣,不接这个话头,只问道:“冯大伴呢?”小内侍顿时吓得跪倒:“皇爷,奴侪多嘴,万不可同冯公公说……”皇帝斥道:“谁同大伴提这等闲话?我倦得很,顷刻视学怕要瞌睡,问大伴在不在。”
小内侍不由得偷笑,知道小皇帝外朝怕的是首辅张居正,宫内怕的就是司礼监冯保,生怕失仪落到严师眼里,动不动就是一顿说教。这时刻幄殿并无外官,只有几个心腹侍从在侧,内侍恃着皇宠,便即大胆:“皇爷要愁犯瞌睡,奴侪先前倒见个解闷消乏的有趣玩意儿,叫拿了来,与皇爷煞煞困?”
少年皇帝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闻言就教去拿。过一会儿小内侍从帐外揣了个物事回来,呈上却是一本没有封面的簿册,说道:“也不晓得是哪个促狭鬼来路上拾到的,奴侪当个笑话传看,经了几手,封面揉得不成样子,只得撕去了。皇爷御览。”皇帝接过,揭开几页看了,噗哧一声笑出来:“这是什么玩意儿?”内侍笑道:“大约是监生胡闹涂鸦,画了个异奇古怪的妖精在上头?”皇帝又看两页,笑得肚子都要发疼:“定是冬瓜精!忒胡闹的监生!”再翻一页,夹在册子里的纸条就露了出来,正要细看,外面又来促驾:“视学时辰到了,请圣上升舆。”
皇帝只得收了簿子,留到轿子里去看。太学官署与先师庙只是隔墙,路途不远,但是车驾要从正门出入,排场甚繁,也用了不少辰光。这回引导、赞礼的官员换了鸿胪寺官,导着板舆进入太学门,堂下东西两路国子监师生均跪地迎驾,直到舆入彝伦堂,师生这才起身。堂中早已设立御座,皇帝降舆升座。鸿胪寺官先前听说圣意不欲视学,这时微窥天颜,但见皇帝面带笑容,神情甚愉,心中这才宽放。长声赞过师生排班、叩礼之后,果然听得圣谕温慰:“师生们皆辛苦了,今日雨甚,免讲书,众人散去避雨向暖。”
这时陪祀、分奠诸官也在太学之内,同先师庙一样有帷幕遮雨,国子师生没这般好处,在街外迎驾时已经淋成落汤鸡,排班叩见之际更是大雨之中跪拜堂前。按照仪注,倘若如常进讲,除了在堂内侍立的祭酒,以及负责进讲的司业之外,其余师生还得立于堂下聆听,这一场书讲下来非得在雨地里站半天不可,听得这一句圣谕,顿觉天恩浩荡,忙里不迭地谢恩,列队出门,寻地方避雨去了。
既然不讲书,视学就只能垂询几句太学情况。诸官大部分在堂下两廊,彝伦堂内只有诸学士、各部尚书、国子祭酒、司业、鸿胪寺卿侍立。赐座已毕,皇帝问了些拟好的问题,孙应鰲答了些背熟的套词,一派雍容有度,进退合拍。众官正在庆幸今日大典总算功德圆满,纷纷打着贺表的腹稿,皇帝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个常规之外的问题:“甲戌年的进士,今日有几个在这边的?”
众官不免一愕,不知如何接话。翰林院掌院学士申时行答得最快:“奏知皇上,今日侍立太学之内的甲戌进士,惟有翰林院三人。”皇帝问:“其中是不是有个余姚人姓孙的?”申时行道:“翰林院历年余姚籍孙姓官员,惟有已故南京礼部右侍郎孙铤一人,曾授翰林院编修,却是嘉靖癸丑年的进士。”皇帝心道:“既然已故,又是南京任上的官,子女多半不在京中,肯定不是。”又问:“怎地却记得甲戌年有个孙姓余姚人,会试名次甚高的,是谁来着?对了,那年会试五经魁,后来殿试之后均各如何?且查他们的姓名、籍贯、年甲、现官,一一报来。”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皇帝为何心血来潮要问这桩事,可是总不能反问皇帝一句:“何故问此?”只能惟命是领。
好在百官齐集在外,查询便利。过一阵吏部文选司郎中就奉命上堂,都不用名册,直接报出万历二年会试前五名官员的情况:
“甲戌会试第一名孙鑛,易经魁,余姚人,年三十四,殿试二甲四名,现礼部办事进士;
第二名王应选,诗经魁,慈溪人,年三十八,殿试一甲三名,现翰林院编修;
第三名沈璟,书经魁,吴江人,年二十四,殿试二甲五名,原兵部办事进士,现告病归;
第四名陈与郊,春秋魁,海宁人,年三十三,殿试三甲八十二名,原河间府推官,现丁祖母忧归;
第五名李多见,礼记魁,莆田人,年三十,殿试三甲十五名,现任工部办事进士。”
皇帝笑道:“果然朕是记得的,那年有个余姚孙鑛,还是会试第一名。他同前面那个孙铤可是一家?”心内琢磨:“三十四岁,差不多正有个十四岁的女儿。”掌詹事府学士王锡爵道:“奏知圣上,孙铤便是孙鑛仲兄。”皇帝道:“是同胞兄弟?他家科举倒盛。”王锡爵道:“臣闻得,海内缙绅门庭之盛,无逾余姚孙氏。孙鑛祖父孙燧,正德年间巡按江西,不从逆濠之乱而殉难,赠谥忠烈,赠官尚书;父孙陞,嘉靖乙未进士,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另外两兄孙鑨、孙錝,亦同为嘉靖进士,仕在本朝。三代科甲,四子登仕,人都道是忠烈遗芳之报。”
皇帝心道:“王锡爵一个古板人,背他人家谱倒恁地清晰。”却不知“三代科甲,四子登仕”这等世代簪缨之族,乃是士人争相羡慕的对象,纵然贵如学士,高如阁老,也免不得希冀子孙登科,能将家业接替传承下去。王锡爵背得出余姚孙氏的登科记录,在堂诸官又哪个不耳熟这榜样已久?
皇帝心里却完全不在这缙绅门庭之上,只是自言自语:“甲戌殿试,记得二甲进士前列里头,有一人仪貌甚丽,皎然如画,也未知是否这余姚孙鑛。”品评进士容貌,非应答所宜,诸官都不接口。皇帝又问:“孙鑛既然是会试第一,怎地未选入翰林院庶吉士?”申时行一时语塞,翰林检讨沈一贯答道:“奏知圣上,甲戌年未开馆选,除一甲三人之外,进士均无入翰林院者。”
申时行脸色微变,侧视以目,诸官都不觉后背出汗:“沈检讨好大胆,可是那年意气,仍自耿耿难消!”只听皇帝接着便问:“咦,为何不开馆选?”申时行生怕沈一贯再抢答,赶紧道:“并非特意不开,乃是……”张居正突然道:“故事,自嘉靖乙未馆选之后,定有此例,年遇丑、未则选,遇辰、戌则停。戌年原不当选。”
他一直不说话,一开口就是定音,诸官无不噤声。皇帝也觉得隐隐气氛不对,显然再追问这甲戌进士之事,定有是非,便即换回太学内外话题,说别的去了。过一刻尚膳监进茶御前,赐诸官同吃。茶毕均各退出,鸿胪寺官重新赞礼:“礼毕——升舆——”车驾出太学门,卤簿前导,大乐齐振,送驾返宫。这一场视学,便算圆满完成。
按仪注,卤簿返回,皇帝还要御承天门,受百官称贺,致词行庆。今日因雨免了这桩,皇帝正好找人私下来问彝伦堂上中辍的话头。心腹内侍道:“皇爷不晓得,这事还是张老先生的不如意。那年张公子不是会试么?正是沈检讨批阅的试卷,不曾留得情面,颇是涂抹了一番,打落孙山之外,却取了孙鑛为第一。听人说道,张老先生那年执定旧例,勒了馆选,就是不乐意教孙鑛入选庶吉士,要出那一口不平之气。”皇帝想了一想,道:“这是流言,戌年既然惯例不开,同张先生有什么相关?”
心里这时仍然惦记着余姚孙氏,想来又是哂然:“便是孙鑛之女,难道我还问他一个闺门不肃之罪?这样门庭的千金小姐,竟然教国子监的狂生窥探涂鸦,还记下姓名,也不晓得怎么弄的——问问也好。”一时不便直白去问,绕了个弯子,命人打听孙鑛的家人子女。不久取得回报:“孙鑛配胡氏,前礼部郎中胡正蒙之女。无子,有二女。”皇帝一喜,赶紧再教打听二女情况,回报:“长女七岁,次女尚在襁褓。”
这一来年龄不对,大失所望,不知如何抓摸,要是问遍余姚孙氏的子女情况,只怕太过着迹,被人窥破反而无趣。又想:“前年想起为先帝加冠的前大学士吕本,随口问了几句,张先生也不甚高兴,听说后来同吕家颇有几句唧啾,大家没趣。吕本也是余姚人,或许张先生同余姚犯冲,也未可知,暂且还是不查了罢。”
这些暗中查索与思量,外界自然一无所知,释奠礼之后的百官贺表,按照常规纷纷进呈;孔氏衍圣公率三代子弟谢恩,也是有条不紊按章进行。朝上忙着大礼收尾,国子监就忙着秋后算账,等到诸礼皆完,八月初四清晨,司业沈渊端坐太学之内绳愆厅,召初二日失仪、失时、失误的各师生,一一发落,首先便传一大早迟到的纳粟监生王承恩、选贡生王鎜来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