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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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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还漫着一层晨雾,马老六就把洋车拉到了罗老板门前,时候还早,他抽出毛巾,细细地擦拭车铃。罗老板不算他的常客,也就是出堂会、上戏院的时候才用他的车,这半年来时局日坏、世道艰难,戏园冷落,请堂会的人家也少了,他们也有阵子未见了。可马老六乐意为罗老板把车拾掇得体体面面。他拉过的伶人不少,红的也好,不红的也罢,没有一个像罗老板那么体恤人,给赏钱的时候总说:“您买些酒,暖暖身子。”笑容倒比酒更暖人。
正因如此,当同伴们挤眉弄眼地问:“嘿,老六,你不是常拉罗云生吗?他养的那个小白脸什么样儿?”他总是闷声答:“管好自己吧,嚼什么舌根!”
马老六没见过那少爷,只听说是个不安分的纨绔子,当初为了和警察局长争罗云生,闹得满城风雨,还险些丧了命,后来事情是摆平了,可他也跟家里闹翻了,断了接济,就搬去了罗云生那儿。于是那班嫉恨罗云生的人,可有了下嘴的地方。有个伶人就笑着说过:“还当多清高、多难攀折呢,原来人家爱倒贴。”老六听了,像挨了个巴掌,脸上辣辣地烧。
想到这儿,他摇了摇脑袋。有得琢磨别人的阴私,还是想想有用的吧。马老六抬起头,大片的天都给暗云压着,待会儿怕是要下雪,于是他把车篷支了起来,一回身,罗老板已在身后。
毕竟隆冬,罗老板也戴起了帽子,帽檐下依旧是那双温和的眼睛:“辛苦您,久等了。”
“哪儿的话。”老六拿巾子又掸了掸座位:“您这是去哪儿?”
“南门外,火车站。”
火车站边有个脏兮兮的小酒铺,等客人的洋车夫都在那里歇脚。马老六刚抿了口酒,就见门帘掀处,一条汉子挟着北风钻了进来。
“呦,这不是老六嘛!”那人走过来,扯过老六对面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你也等人?”
马老六知道这人嘴碎,只含混点了下头,那人却打开了话匣子:“我也是!最烦这些送站的,磨磨唧唧不知要蹭到什么时候。不过今天这差活儿可真不错,你猜怎么着?”他兴奋地比个手势:“就这一早,我们拉了整整十车。”
“十车?”老六皱眉:“这又是哪家要走?”
“韩家。”
“哪个韩家?”
“康平城还有哪个韩家能拉十车?他们这一去可是不回头咯,能搬的全搬空了。不过这时局,说不定明天就打起来了,能跑的谁不跑啊。当然啦,也有死心眼的,他们铺子的掌柜就不走,这不,待会儿还得把老头拉回去。”
“他们家的小少爷呢?”
“走了呗。”那人笑,“你以为他会留下吗?谁那么傻。”
老六捏着杯子半晌没动,忽地一口全灌了下去:“我出去转转。”
马老六顶着风从月台的这头跑到那头,也没找到罗云生。可他见到一个年轻人,立在南下的火车前。天上已飘起了雪粒子,这人却浑然不觉,从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双颊看,似乎在冷风里站了许久。马老六和他的目光相碰,不禁吓了一跳,那双眼睛又黑又亮,眼底全是焦躁的火苗,它们灼灼地掠过月台,仿佛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绝望地期盼着什么。忽然,汽笛突兀地响了起来,车上下来一个裹着裘皮的妇人,她用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温柔地挽起年轻人的胳膊,劝说着,而他梗着脖子。可刺耳的汽笛又响了,回望一番月台之后,终于,他被她牵着,垂头丧气地上了车。
火车开了。
鹅毛般的大雪取代了沙沙的雪粒,在火车湮没在地平线以前,抢先吞没了它。
马老六怔怔地转身,却发现罗云生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月台上,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然而他似乎看不见老六,看不见这个车站,也看不见周遭的一切,他的眼睛只是凝视着火车消失的方向,凝视着那片白茫茫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