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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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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苹和罗云生做了十几年同事,可真正谈得上交情,却是在□□之后。他是南下干部,一进戏校就当了教导主任,而罗云生不过是个普通教师。他们这戏校又是个卧虎藏龙之地,正副校长不用说了,那都是解放前京剧界一等一的名角儿,教师里头,也不乏响当当的人物,相较之下,身为笛师的罗云生,真太不起眼了。然而高野苹初见罗云生,却只当他是个角儿,尽管他寡言少语,但一行一坐,自有一派风范。后来有知情人告诉他,他并没有看错,这位确曾是个角儿,唱的却是末路的昆腔,戏班散了之后,靠一手好笛子,才在京班站住了脚,以后不知怎么的,又辗转飘蓬到了此间。因为知道这段故事,几年后戏校新设昆曲班的时候,高野苹把罗云生调了过去,他也果然教得有声有色。但罗云生并不晓得调他的人是高野苹,高野苹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两人几无私交,偶尔碰上也不过点一点头。
他们熟悉起来,是到干校后的事情。早在□□之初,高野苹就受到了冲击,干校成立后,又被第一批下放。干校劳动繁重,生活条件又差,对文人出身的高野苹而言,无异于炼狱。很快他就病了,但监管干部并不因此放过他,就在最难熬的时候,罗云生也被下放,分进了高野苹所在的连队。
其实高野苹并不指望罗云生帮他。连队里有得是受过他恩惠、得过他重用,曾与他过从甚密的部下,然而干校的生活洗得净一切恩义,在监管干部的眼皮底下,在累得死人的重活面前,大家能顾全的都只有自己。因此,当罗云生一言不发地接过他手里沉重的砖斗,高野苹惊得说不出话。
那以后,罗云生自然而然地跟他结成了对子,运渣土、送肥料的时候,好走的平路由他推车,上坡的地方、拐弯的地方、坑坑洼洼的累得死驴的路面,罗云生来推。高野苹过意不去,罗云生就说:“您别客气,我到底比您小几岁。再者,我们戏班里有规矩,遇到能帮的都要帮一把,谁没有个急难的时候?”
于是高野苹不好再说什么,他留心观察,果然发现罗云生不光照顾自己,连队里不管谁有难处,他都会施以援手,然而他并不要人感激,跟谁都保持着一个客气而疏远的距离。这让高野苹肃然起敬,而在有些人眼里,却是罗云生旧习不改,孤高自诩的证据。
等到干校斗争白热化之后,罗云生很快就被揪了出来。其实他的问题,说大也不算大,不过是依附军阀、大资产阶级之类的罪名,每个从旧时代过来的艺人,都有这么一段摘不干净的历史。然而他特别的“不老实”,不管斗争场面如何热烈,群众情绪如何激愤,他总不认罪,也不肯检举别人,就那么一言不发地顽抗到底,叫斗的人窝火、看的人心惊。
高野苹私下劝他:“罗老师,人在屋檐下,该低头的时候就低一低吧。我是从延安过来的,不知经历过多少运动,不管眼下怎么难熬,总会过去的,要留得青山在啊!”
罗云生笑一笑:“谢谢您。可没做过的事,我没法认。我没依附过谁,不过是卖艺换口饭吃。至于别人的事,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要存一分宽厚。当然,这都是戏班子里的旧脑筋,可我大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改不了,也不想改了。”
高野苹最后一次见到罗云生,是在干校的卫生所里。
当时他妻子儿女公开与他决裂,高野苹受不住打击,心脏病发。等他从昏迷中醒转,阴冷狭小的病房里,只有罗云生守在床前。高野苹百感交集,不禁垂下泪来:“人这辈子浮浮沉沉到底图个什么?夫妻儿女全是假的!罗老师,还是您好,一个人无牵无挂、无愧无憾。”
“谁会没有遗憾?”罗云生低叹:“我也有啊。”
这还是他头一次说起自己,高野苹不由盯着他看。暮色中,罗云生的眼神愁闷而柔和,仿佛陷进了遥远的回忆:“有个故人,分别时,我还对他说了重话。那时年轻,在一起的时候,总也没有好脸色。”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可就算见到,又能说些什么?”
高野苹叹了一声,不再吭气,病房里静静的,各人怀着各人的心事。
突然,房门被擂得山响。
“高野苹!高野苹!出来!接受人民的审判!”
听到那些激愤的口号,高野苹抖抖索索地蜷进了被子,他也知道一条被子顶什么用?躲不过的,可太多可怖的记忆,让他不由自主地瑟缩。听到罗云生去开门,他心里一凉。然而罗云生并没有放那些学生进来,只听他耐心而坚决地说:“高野苹还昏迷着。医生刚下病危通知。你们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说话的女孩年纪很小,声调里听得到嘟嘴的表情:“群众都等着呢!”
“就是啊!批判大会能等吗?!”
一片吵嚷中,罗云生说:“那我替他去吧。”
罗云生折回来,取他搁在床头的围巾。高野苹看着他昂起头,把围巾系到颈间。恍惚中,高野苹仿佛听到了锣鼓丝竹,煤油灯映亮后台的一角,粉墨登场前的罗云生,正从容对镜,最后整一整巾冠。高野苹突然明白了,他一定曾无数次临危救场,才成就了这一身慨然。
“罗老板,”高野苹从被底露出一双眼睛,嗫嚅道:“谢谢您。”
罗云生笑一笑,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