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Ⅳ 悲怆奏鸣曲 ...
-
BGM:True – Silent Hill
鸟鸣声在咫尺之距清晰入耳,三浦春的指尖最先活动起来,触摸到另一只温凉的手掌时她睁开双眼,呈棉絮状的云层遍布清晨放晴的蓝穹,一只青羽丰满的小鸟驻在窗棂格上,红色的鸟喙呷着雨露。
她仍感到心口绞痛,大抵是坐在椅子上睡觉的姿势对心脏造成不小的压迫。云雀仍躺在病床上,毫无血色嘴唇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手臂被手铐与输液架相互连接。许是感受到身旁的动静,他睁开依旧困倦泛红的眼睛,侧头望向鸣叫的鸟,晨阳在他的脸上挂了一些研磨细致的橘黄色颗粒。
“你想说什么,趁现在。”早在当初的刑房遇见三浦春的时候,那副总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就不曾消失过。他无意听,只是那种神情令他有莫名的烦躁与分心。
“为什么,云雀先生你都……不打算解释呢?”
“……”
三浦春的话音颤抖着:“上次,还有上次,小春提出案件疑点也是,云雀先生为什么宁可被人曲解也要……”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过云雀麻木的手臂,又缓缓滑到被单的褶皱里,辙迹处泛起缓慢的轻痒感。
本来,三浦春会一时情急做出反抗行为在云雀恭弥的预料之内,但综合她先前的表现,他承认自己对这个曾经与泽田纲吉如影随形的聒噪女人会在这种矛盾的境遇做出怎样的举动怀着好奇心,毕竟,当他在刑房看到一身崭新警服的三浦春时,他内心的惊异程度不亚于她看到自己所表现出来的。
“草食动物。”他的声音略微沙哑,有粗粝的质感。“再哭的话他们就醒了。”
“哈咿!?”
“有什么问题,快问。”他的头颅偏回中央,斜睨了一眼她呆若木鸡的样子,很难想象这个女人难得昨晚放聪明了些。“云雀先生从一开始就认出我咯?”
“和小婴儿相关的人,总会记住点。”
在云雀的口中听闻到昔日熟人诚然是个令人开心的事,三浦春噙着泪绽放出比向日葵还灿烂的笑容,病恹恹的脸颊也飞染上色彩。想问他们是否还好,内心中重复数次的话在即将说出来的时刻,舌头蓦然打了结,脱口的反而是近期困扰于心的疑问:“云雀先生,真的是那场血案的凶手吗?”
三浦春希望云雀能给她一个欢喜的否定答案,然而对方对三浦春与预想中答案不对接的疑问也表现出了一瞬惊异,平静得仿佛可有金鱼游潜的双瞳,此刻眸色变蓝变深,像蓄了雨水般乌浑难辨。
“我欠下的人命只有一条。”
虽不明但觉厉,大着胆子探近身靠近他,三浦春压低声音:“云雀先生,希望你能充分信任小春,详细告诉我那天……”
“帮我个忙。”云雀语气坚决地打断了她。
三浦春当即郑重起来,只差在胸口画十字:“当然!就是为了偿还云雀先生的人情,小春也会……”
“去买饭。”
“……哦。”
当三浦春从医院附近买来清单的餐点回到病房时,发现千叶警部和酒井凉正站在床边,不到半小时的功夫,云雀再度陷入沉睡,呼吸均匀沉稳,和记忆里一晃而过的嗜睡少年的影子相重,三浦春会心地露出些许苦涩的微笑。
察觉到旁边两人的盯视,三浦春不自在地把外卖放在床头柜。“抱歉呐,不知道你们会来……不过佐藤先生和吉田先生还在隔壁病房休息没醒来吧?正好你们先开动吧,我再去买。”
酒井伸臂拦住正欲动身的三浦春,似乎又觉得由于职业原因,那个阻拦姿势对于女性而言有些粗鲁无礼,他放下了胳膊:“不必了,我们告诉他们两人回家休息了,你也一样,一会会有值班警察来看护云雀,等到过了观察期再遣送回警署。另外……”他话锋一转,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脸色,直到发觉对方脸色的红晕才慌忙转移视线:“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快回去吧。”
“可是精神恢复得不错。”千叶难得地神情略显柔和。
三人用过餐后,值班警察刚好到岗。三浦春嘱咐护士在云雀醒来后把饭菜微波一下。临别前,千叶两人担心没休息充沛的三浦春独自开车回家会发生危险,提出送她回程,三浦春忙说回家前想去购置日用品,带着谢意回绝。
三浦春将汽车停靠在公寓门前,回到家里换了一套黑色的运动套装。这天阳光正明媚,即便戴着墨镜与遮阳帽也不会显得突兀。走出电梯时三浦春与邻家的大姐擦家而过,两人相视一笑,而后她钻进汽车,消失于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上午的时间段。盘山路上只有她一辆车向上行进。从车窗外望去,远处的私人海滩空无一人,波浪闪着碎金的光彩。汽车里的汽车吹得每个毛孔都泛起冷意时,一栋白色的别墅终于从参天的林海里探出标志性的圆弧形露台。才舒口气,内心又充溢着紧张感。尽管她是警察,但私自瞒着上级潜入杀人现场也绝非可供宣扬之事。她将车停靠到路边,徒步走向尽头处的别墅,鹅卵石铺陈的小径被高耸浓密的林荫蒙进绿影。
“我只欠一条人命。”云雀不明所以的话还在脑海里重复。三浦春敛起犹犹豫豫,戴着橡皮手套的双手推开铁门。黑色的利剑状铁栅在日光的暴晒下滚烫如凝固的火焰,一经推力向两边移动着,发出吱嘎声拉开帷幕。
她不知道云雀是否清白,只知道,云雀使她免于被人监听识破身份,而作为回报,三浦刺伤他一刀。
在洋楼门前,三浦春内心向神明忏悔,身体正忙着从明黄色的警戒线下钻进去。不知是房顶举架过高还是心理原因,别墅里的温度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轻悄悄地带上门,环视着维持着犯罪留下的原样,无论是高高置于柜子顶层的古董花瓶,还是摆放在厅堂正中央的三角钢琴,无一不积满灰尘。
距离行凶处,一只戴着宽檐帽与花朵项链的女王半身石膏砸到在地,用仅存的半张脸冷冰冰地看着旁边的尸体轮廓线。
三浦春听见自己在吞口水。她在照片上看到过这个场景,置于石膏像旁边的是那个被一刀捅入胸腔的女人,她漂亮却过于消瘦,双颊凹陷、绿眼圆瞪、胳膊上留有不规整的注射针孔。这个房间里所有的成年受害者都是瘾君子,在其他房间也搜刮处大量□□。所以,许多人揣测云雀杀害他们的原因是瘾君子欠下黑手党无法还清的巨债——这样的案例已经屡见不鲜。
其他三名成年男性的尸体倒在不远处,壁纸与窗帘上海存留着血点与弹孔。
她又在其他房间转了几圈,不知是搜查所致还是室主人天生邋遢,房间四处都是杂物,令人无从下脚。只有那个孩子的房间是干净宜人的。他的书桌上还整齐地放着一张打印的曲谱,白纸的正上方中央处用稚嫩的字体写着标题——《悲怆奏鸣曲》。
除了一阵心痛与伤感之外,三浦春一无所获。走下盘旋的楼梯,她重回到厅堂中央的三角钢琴旁。钢琴下铺着一块波斯花纹的绿色地毯,质地轻软,像块工艺精湛的奶油蛋糕。钢琴方凳被调到适宜孩童的高度,她的脑海里依稀响起《悲怆奏鸣曲》的第三乐章,促使她鬼使神差地坐在方凳上。方凳的右偏使她发现地面略有不平,后侧的凳腿好像卡陷在哪里,拔出来时,地摊上显出一道狭长的缝隙的褶皱。
好奇心的强烈驱使下,三浦春轻手轻脚地挪开凳子,从一角掀开地毯时,巨大的发现令她兴奋恐惧并重爆发,几欲晕眩。
她看到本应平整无缝的地面上,有四块大理石拼成的大四方形可以活动的水泥块,乍一看竟也严丝合缝。如若不是其中一道缝隙没有铺设得当,如若三浦春不曾坐在凳子上感受,恐怕这个秘密就要被隐藏更久。
她蹲下身体,两只手合作者抠挖起水泥块一角用力地抬起,果不其然发现隐藏其中的地下室。
三浦春使劲全力才将笨重如棺材板的石块搁置在一旁。她又匆匆忙忙地跑进贮藏室翻找出火柴。此时她已经顾不上去保护现场,
一股力量正催促她向事件不为人知的方向迈进。
将划着的火柴扔进黑魆魆的地下室,以确认里面的含氧度与深度,二者都在安全范围内。她将微型手电筒咬在唇间,纵身一跃跳入黑洞里。待她屁股着地疼得头晕目眩之时,突然发现墙壁上本来有一小截爬梯。
三浦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按着了手电筒开关,惨白的灯光所至是被砸碎成数块的木椅,以及用利器割断的粗麻绳,断口处依稀沾染着血迹。她又在角落里找出一块脏兮兮的封口布条,相隔着一层橡皮手套,她轻柔地一一拈起它们放入证物袋里,兴奋得呼吸急促浓重,心跳宛若擂鼓。
三浦春沿顺着爬梯到达地面时,便察觉到此刻房间里并不只有她一人。转身、掏枪、拉动保险,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酒井凉正背对着她,蹲在地面前查看着血点位置,在察觉到三浦春时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愕然,只是站起身面对她。“酒井先生?”
“你真的来到这里。”
“先别管这些了,我会和千叶警部道歉的。”她流露出激动的神色走到他身旁,做出一副想要抓住他的衣袖的动作,又在发觉自己戴着脏兮兮的手套时作罢,浓密的睫毛掩不住那双圆眼睛认真的神采,“我发现地下室有用于绑架监禁的工具,对象极有可能是云雀恭弥。总之,快和我下去看看!”
对于这个地下室的发现,酒井凉的反应并不及她来得强烈,但三浦春正在兴头的状态使他立即走下这个黑色空间。当三浦春观察着地下室时,他正观察着她。一身黑色的行装、背包、手枪、证物袋、手套,看来她是有备而来。
“为什么对这个案件如此上心?”
没有什么可供插手的地方,酒井凉帮着忙于整理证物的三浦春高举手电筒,外围的光圈在她周身涂抹一层微亮噪点。
“说什么呢,酒井先生难道不也来这里了吗?”她小心翼翼地将封口布条的折痕保留下来,放进背包的外兜。
“当所有证据都指向云雀恭弥是凶手时……”酒井的脸孔隐匿于光亮之外,只能看见唇部的轮廓线饮着光,随语速缓慢地变动着:“为什么你要搜集对他有利的证据?”
“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案件还无法保证百分百的准确率,我都要亲手验证一次。”三浦春的语气难得地降低温度,“被说是死心眼、不撞南墙不回头也好,哪怕是曾经……让我独自去迎接双重失望,可我还是会在下次做出同样的举动。很笨吧?”她的喉咙里发出轻笑,“这是我父亲教给小春的哦,他是数学教授,治学为人很严谨。”
“其实,”酒井顿了顿,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双眼里波澜不惊:“千叶警官早有察觉,云雀遭遇被害者他们监禁的可能。”
三浦春猛然转过头,酒红色短发快速飞扬出惊心动魄的大弧度,有阵气压在两人之间浮沉。“那为什么……”
“因为那都不是重点!”酒井略有激动地驳斥道,似乎不再对这个摸不清状况的、过分执着而工龄过于年轻的女警继续解释下去,一个问题解决又会衍生另一个问题,他索性道出事实的本质:
“就算云雀雇到最善辩的律师,把他从杀人狂拉向正当防卫,依据他与黑手党的重要关系,我们也绝不会放任他的。当他走进监狱的一步起,他都不可能再自由地返回地面。”
三浦春双眼空洞地望着手中的证物袋,方才被视为检验真理的子弹,现在就像冬日的落雪般渐渐消融于手心。在化成的水珠中央,她仿佛看见云雀恭弥那双永久缄默的黑色眼睛。缄默着睁开,又闭上,不带一丝情感。就在那一瞬间她领悟了云雀恭弥为什么要保持沉默——有些时候解释是最无用的,在完全不想相信你的人前,脆弱得像即溶的雪片。
“抱歉。千叶警部担心你的状况,派我悄悄护送你回家。”她听见酒井夹杂在风声中的低沉倾诉,“我不知道你忽然出远门是要去哪里,当你走上这条路时我才明白过来。同行车越来越少,为了避免被你发现,我等待半个钟头,然后驾驶到别墅这里。”
“没什么,谢谢你,酒井先生。”她一扫先前的忧虑神色,干净的眉眼里漾出美好柔和的笑意:“因为对犯人怀着愧疚,而冒着危险来这里添麻烦的我啊,才是该道歉的那位。”
两人将地下室重新隐匿在绿色地毯之下,仿佛从未被发现过。三浦春让酒井直接回家便好,这次自己是千真万确要回家好好休息了。
三浦春回到家中,将背包丢掷到转椅上,继续隔着证物袋观察着被利器从中央割裂的粗麻绳,想象它们曾如何将被监禁的人捆绑到木椅上。虽然没有经过缜密的勘察,三浦春猜测割断它的利器与刺杀女人的是同一把。
地下室的并不深,甚至对于身材娇小的三浦春而言,只要解开束缚,纵然不依靠爬梯,单凭灵敏的身手也有机会逃出生天,所以她才胆敢在不知道有爬梯的情况下纵身跃进地下室。更别说身材颀长、身经百战的云雀恭弥。——可是,他又是从何得到那把刀呢?
或许是过度的思考与刺目的灯光令三浦春头脑渐沉。还是等到明天去警察局经过验证再考虑一番吧。这样想着,她惺忪着双眼迅速闭上,躺进温软的被褥里迅速进入梦乡。
三浦春感到自己再度走进那个梦魇里,寂寥无人的雨夜,伫立于深林高山的欧式别墅。正当她犹犹豫豫是否要进去时,里面传来惊雷般的枪声,一名穿着黑衣的人夺门而去,她奋力奔跑着想要迎上去制服他,然而对方冲她开枪乱射,使她不得不改变计划,飞奔到周围的森林里,子弹在擦着脚边埋进水洼与鲜红的土壤。她躲避到大树后方,捂住被飞弹擦伤流血不止的胳膊压抑着粗喘。
开枪者站在距离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边缓慢地走一边四顾,脚步渐渐逼近,她意识到除非杀了他,否则自己永远都无法活着出去。忽然,对方发现了她的窥伺,举枪向她射击,子弹打掉了树枝绿叶,击穿了坚硬似铁的树干,她拼命克制疼痛躲避了十几发子弹后,对方忽然没了动静,她心中一阵狂喜,知道他已经耗尽了子弹。在对方还在原地左顾右盼时,她一个箭步飞奔而上,将对方扑倒在地,屈肘击向他的胸口,膝盖顶住他的小腹,受伤流血的手臂以胜利者的姿态酣畅举起,一把扯去了对方的面罩,借着闪电的光亮看到真相时,她忍不住后退着,绝望而惊恐的呼叫被随之而来的滚滚雷声吞噬。
她看见,对方是没有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