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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季显石第四回见到莫忘川,是在东去的城门楼下。

      小桃园中长夜无尽,几度缠绵,错上加错。
      季显石药性去净,到底醒神,从莫忘川臂弯里挣出来,抱着衣裳逃下了床。临走没忘了拽过莫忘川的裤子,丢他一个人光着屁股大睡。
      他酒喝得多,倒是真睡不醒。
      季显石自小桃园出来,挪着脚步恍惚走到后巷,站在一道积水的阴沟跟前,把手里提着的裤子扯开,一条条扔了。
      再就跟没事人一样,摸回季家的宅子里,梳洗更衣,上床睡觉。
      季显石不想记着,不论是莫忘川的什么他都不想记着,连为什么不想记着都不愿想,只当没有这么个人,没有这么些事。
      天明时候就有人站在季府外头,把两扇门拍得山响,大叫着要见季少爷。
      季显石听见仆人传话,说有个醉鬼撒酒疯,裤子也不穿裹着一副帐子就要闯进来,请季老爷作准打出去。
      季老爷听说那醉鬼自称是谷家的姑爷,带着人匆匆赶往前门。
      季显石再不耽搁,翻身爬起来,披上一件大衣裳快步跑到后院,牵马就从后门溜出去。
      到片石堂的店面里,跟值守的伙计交代几句,拿着一份办货的单子带上几个人就出发了,远远的跑出徽州城去。
      马过东门,听见跟着的伙计喊,说季老爷的车在后头。
      季显石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爹爹的车驾四轮离地一样赶过来,车帘里头探出个脑袋,迎着风不住的喊。
      喊什么喊,不过是萍水相逢,记都不记得的人。
      季显石转头一抖缰绳,快马加鞭,逃一样出了徽州城。

      季显石第五回见到莫忘川,是在西去的城门楼下。

      自从莫忘川闹上季府,季显石一逃就是数月,游历各地采办些稀奇物事,季老爷遣人送信催了数次,到初秋时候终于肯回去。
      想想谷老夫人的寿辰早过,贺寿的也该散尽了。
      临近城门,看见一队马车络绎出来,便是在徽州城也算极气派的商队,随行还跟着一队镖师,想是要走远路不平道。
      城门口堵着许多人看热闹,伙计先去探问了,回来跟季显石说:“这是谷家姑爷的车队……”
      话说了半句,已经看见莫忘川在车队最后同谷老爷并骑出来,高头大马,锦衣玉带,一路谈笑风生。
      “……这位姑爷在咱们徽州盘桓了大半年,置办了各种药材丝绸金银器物,要运回去买卖,有谷老爷撑着,这买卖做得果然顺风顺水……少爷,还听说他在咱们片石堂进货最多……”
      季显石听着,望着,忽然看见他转过头,目光堪堪就要扫过来,赶忙低头伏在马上,顺着一侧马背狼狈的溜下地,鞋子还差点绊在马镫里。
      “少爷……”
      “嘘,不要叫我!我不在这里!”
      “少爷,谷家姑爷是不是在喊你啊,小季小季的……”
      季显石捂着耳朵,牵马就跑,跑出人群里跳上马接着跑,从西城门一直绕到南城门再进去。

      季显石第六回见到莫忘川,是在片石堂后堂一道屏风后面。

      时过年余,季老爷渐渐把片石堂的经营都交给了季显石,每日里进货卖货,零敲碎打的赚头也有,大笔大笔的进账也有。
      最大的一宗买卖,还是莫忘川定下的。
      他在陇西商道上有许多门路,通许多行当,来回交通,生意做得越来越大。
      他人虽不曾回来,莫家驻在徽州的管事每月都要采买大批货物,安排商队运送。胭脂水粉、丝绸锦缎这几样全都是从片石堂买进,再没有问过第二家。
      季显石有心惹事,不经过季老爷,提了一成半的价码。
      莫家管事额头冒着汗,仍是问也不问应下。
      季显石想要断绝这一门生意,季老爷那里就说不过去。季老爷知道他二人有过节,近两年的光景,莫忘川三五不时的就遣人往季家送各色礼物,有吃食用度、有珠宝玉佩、有文房画扇……或许是那谷家姑爷亏欠了季家这位少爷。
      只是季显石咬死了不说,季老爷也问不出。
      不说便不说,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这生意总是要做的。
      季显石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道理放到自己头上,到底郁结。那日正在后堂里坐着看帐,前头忽然喧哗,刚站起来走了几步就听到一个声音。
      “小季……你们少掌柜在不在?”
      “少东家不在,赶早就出去了……又出城去了,去远了……”
      季显石正走到屏风跟前,连忙顿住,侧转身藏严实。还好事先交代过伙计,凡是莫家的人过来都说他出远门去了。莫家正主,自然也是莫家人。
      这千里迢迢的,怎么忽然就来了。
      稍稍探了头,透过屏风四边扭来绕去的纹样缝隙,看到前堂站着的人。
      像是赶了远路不曾歇脚,风尘仆仆的撞进来,眼眉都带着尘色。原本眼神亮闪闪的希冀着,听见伙计回话又黯淡了些,显出疲惫来。
      “小季!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小季!你出来!”
      莫忘川扬声胡乱喊,未必拿得准他就在后堂,只是不停喊他。
      季显石听得一惊,不由退了半步。莫忘川似乎听见动静,抬脚就要往里闯,几个伙计都堵上去死死拦下。
      季显石趁机从后门走,远远的逃开,逃了又逃,总是逃。

      季显石第七回见到莫忘川,是在茶亭临水的雅座。

      又出了一趟远门回来,路上任意耽搁,忽忽数月,终于还是回来徽州。
      到家不及交代车马货物,就让庄进硬拖了出门,说一年到头总也见不着他,哪有生意值得这般奔忙的,定要与他好好聚一聚。
      季显石不肯再去烟花地,只在寻常酒楼用过便饭,沿河游玩一阵,走到一处茶亭听见曲子弹的动听,于是进去坐坐。
      季显石依着窗眺望河上行舟,庄进凑在一旁,断续给他讲些坊间笑话。
      “你成日往外跑,可知道咱们徽州新近落户一位大富商,就在城北的大宅……说起来也是见过的,谷家的四姑爷……”
      不知怎么说到这个人,季显石翻眼看他,他伸手指指江面上。
      有一艘画舫徐徐划过来,帘子打起半幅,看见一人抱着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孩子,握着他一只小手,教他往外看碧波荡漾。
      “……要说他是什么四姑爷,一个庶出的女儿给了他,生下孩子便死了……厚着脸皮到谷家送礼认亲,有了谷老爷这么个大仗势,一个西北来的粗人,在徽州城也把生意做大了……虽然把全副家业都搬到了徽州,大半生意还撂在西北道上,一年总有小半时候来回跑……你说他何必这般倒腾……”
      季显石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凝神看着水上行舟。
      舟中人忽然抬头,定定的忘了他一阵,仰首喊他,看来仍是那两个字,只是隔得远,听也听不见。

      季显石第八回见到莫忘川,是在况老爷药铺的门坎上。

      季家在城南,莫家在城北,徽州城大,兜兜转转不见面原也容易。
      便是偶然撞见,季显石躲他的功夫也越练越精深了。
      那日往药铺置办香料,一脚踏上门坎,便觉出气息不对,探头果然看见况老爷陪着客走出来,只瞄见了半张脸,季显石静悄悄把脚收回来,掉头就跑。
      “小……”
      逃得快,背后的喊声也只听到半声,叹气一般。

      季显石第九回见到莫忘川,是在长庆寺烧香的半途中。

      莫忘川抱着孩子上山,季显石扶着季夫人下山,刚刚好走了个对过。莫忘川眼睁睁的看着他落阶走近,季显石浑身都不对劲起来,又不能当即扔下季夫人跑路。
      他一样睁大眼,瞪着莫忘川一步步自石阶走上来。
      别出声,别叫我。
      季显石心里面这么跟他说,慢慢的,沉沉的。
      他像是听见了,他就那么站着,不动,也不言语。倒是他怀里的小孩子伊伊呀呀的伸了手,奶声道:“小季。”

      季显石第十回见到莫忘川,是在黄老爷的寿宴。

      季显石第十一回……

      季显石……

      ……

      季显石第十七回见到莫忘川,是在城南一个卖酒的小铺,酒旗破旧,不辨名目。

      这些年为了躲莫忘川,季显石从不在徽州城里常住,脚不沾地的走南闯北。便是没有生意奔波,也到四邻八乡走亲访友。
      许多徽州地界的事情,还要异乡人说给他听。
      听说徽州知府有个义女,原是寒门孝女,品貌德行都是顶顶好的,只是为爹娘守孝二十多岁了还没嫁人。年初由谷老爷居中做主,许给了城里的大富商。那富商青年丧偶只留下幼儿,也一直未娶,两人结为连理原是一桩美事。谁知他怎么也不肯答应,接连驳了谷老爷和知府老爷的面子。
      不论谁问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都传他是鬼迷了心窍了。
      季显石听着,只听着。
      不过是萍水相逢,如何就做到了这步田地。
      半月过后,回到徽州,刚刚落马走进自家宅子,仆人就说莫老爷在后街等着,请也请不进来。只说怕吓跑了少爷,要等少爷自己走出去。
      这些年两家伙计互通消息,彼此都知道什么时候回城,他没再狠赶,他也没再狠逃,就那么错开来……
      这回怎么又找上门了?
      季显石半日间坐卧不宁,仆人不时来报,说莫老爷仍等着。
      从正午到黄昏,心中也是昏昏一片,不能想,一分一毫都不能记起来,不能记着。
      季显石站起身理鞍牵马,还是得远远的离了徽州才能清净,缰绳执在手里,人站在后院马厩,转眼就能看见通后街的小门。
      从马棚侧身走了几步,再十几步,一直走到小门跟前。慢慢伸手,轻推开一隙门缝,瞄见外头……季府后街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黑黢黢的戳在夜色里,小的还打了个喷嚏,呜咽了一声。
      季显石愣了一愣,探出头想看个究竟,听见一个嫩生生的哭腔叫他。
      “小季叔叔……”
      “……他还这么小,如何让他站在这里吹风,你是怎么当爹的!”
      季显石跳出门,把那小孩子抱起来,一边摸着他冰凉的脸蛋一边瞪眼看莫忘川。那糊涂老爹拍着脑袋,低头嘿嘿笑。
      “我一心只想同你说话,没曾想天就黑了……”
      “要说什么,说吧!”
      两人隔着数年,是头一次正经说上话,莫忘川愣怔怔的看看他,再看看前后两旁,倒像是一时理不出要说什么。
      季显石也看看前后,站在这里不对,领着他们进家门也不对。
      街对面一个铺头戳着一副歪歪的酒旗,字迹模糊,看不出是什么名字。季显石抱着孩子,领着莫忘川走进去,想想他们肯定没吃什么东西。
      要了两碗饭,一碟烧肉,一碟石鸡,一碟划水,一碟豆腐,一碟青笋。
      小店小铺,饭菜上来并不如何可口,只是热腾腾暖人。莫忘川埋头扒饭,接连添了两碗,季显石守着孩子,给他夹菜擦嘴。
      “张嘴……啊……真乖……我有个堂弟在通和镇,前年去逗他玩过几日,呆头呆脑的,就没有这般机灵可爱。”
      “他叫莫翎,翎儿。”莫忘川插了一句嘴。
      “翎儿,翎儿……”季显石跟着叫,莫翎听见就咯咯笑,季显石也跟着开颜而笑。
      莫忘川放下碗筷,对面看着,脸上神情古怪,也不知是喜是愁。这些年来他生意日隆,人倒沉稳许多,渐渐隐了锋芒。
      “小季,你我二人……”
      “你我二人不过萍水相逢,浮云聚散,那也寻常得紧。”
      季显石抬头,这些年来他各地走动,路途经历,一身稚气早去,面相见了棱角倒更显清俊。
      “小季既然浑不在意,为什么有心躲我?一躲就躲了这么些年,我总以为你恨我入骨,再也不肯见我的了。”
      “我哪有躲你,我们根本就没遇见过!你几时见过我,我就没见过你!”
      “那一晚是我错了,情到浓时不由人……”
      “无德无行,趁人之危!”
      “我也喝多了……”
      “少骗人!”
      “我确是有心占你便宜,便是再来一次,只怕仍旧要占的。”
      “你!你混帐你!”
      “我喜欢你,只要一看见你一想起你就满心欢喜……这些年你不肯见我,不肯理我,连我送的礼物都一一退回来,我心中无比难过……”
      “我不喜欢你,从头一回见到你就没有好事,掉进水里、弄丢生意、被人灌酒还,还……”
      季显石说不下去了,低头看见小莫翎吃饱了肚皮,睁圆眼睛左瞧瞧右望望,不知他们在吵什么。季显石狠狠瞪了莫忘川一眼,把莫翎抱到腿上哄睡。
      本来就是夜深时候,小家伙困得厉害,窝在他怀里一阵就熟睡过去。
      莫忘川只顾望着他们笑,季显石再瞪他一眼,压低声轻轻问道:“怎么要逆谷老爷的意思?”
      “旁人都不知道,小季也该知道。”
      “我不知道!”
      “当真?”
      “当……”
      莫忘川忽然探身过来,轻手托住他下巴,在他唇上吻了一记。
      季显石怀中抱着睡熟的莫翎,动也不敢动,微仰着头,只觉得这一吻轻柔如云雨雾露,仿佛漫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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