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七里

4、4

　　季显石第十八回见到莫忘川，是在黄老爷约集众人议事的厅堂。

　　唇舌相接，肌肤相亲，旧年一夜间诸般浪声细语身躯交缠情潮翻涌尽数回想起来，充塞在脑海胸臆之中，赶也赶不走，抹也抹不去。
　　季显石脑中迷乱，脸上烧得红透，硬是将莫翎推过去塞到莫忘川怀中，起身便跑。
　　“小季，你是喜欢我的！”
　　莫忘川抱着孩子追不成，只管大着嗓门在他背后喊。
　　季显石心中把他骂了千句百句，嘴上一字半句也说不出。两片唇微微的麻，微微的热，伸手捂住只是埋头跑。
　　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过是萍水相逢……不过是……
　　季显石直直躺了半夜，中间恍惚睡过一会又不像睡着了，翌日清早浑浑噩噩走到铺子里，有一大宗的绸缎要发往兖州去，再同当地联络些生意。
　　管事看他面色见青，眼下见黑，劝他在府中住上几日调养过来再走。
　　季显石只说无事，看着人套车装货，骑上马背有些晕，把马拴在车旁自己坐进车里上路。
　　徽州城可不是调养的地方，有那么个混账人在怎么也不得安生，不论他究竟想要干什么，总是躲着他好。
　　这一趟一去大半年，回来又绕道往通和镇里走走转转，小堂弟一晃差不多大了，要交给他带到徽州学徒，小家伙闹着不肯离家，呆是呆，倔起来一点也不听话。
　　比起来，莫忘川那个翎儿，真是又乖又讨喜。
　　原本要多留几日，徽州过来伙计传话，说是开春时候陇西天时异常连降了几场大雪，几家商队都折损了大批货物，众商户多少都牵连在内，需合计商讨个办法出来。
　　季显石连夜赶回去，伙计说一群人都聚齐在黄老爷府上，要向莫忘川讨钱。
　　这一向的往来运送都是莫家照看着，各家也趁便赚一些，如今只嚷嚷着让他全数赔付，莫家在各处定下的货全都按住不交。
　　莫忘川生意做得大，原本就招人妒，偏偏又开罪了谷老爷，再没有人为他出头。
　　季显石大步迈进黄府议事厅里，看见一圈人团团围坐，都倾身往前听着，上首坐着两个人，一人正端茶润嗓，扁圆脸上一对眼微眯着；另一人笼着手低着头坐在对面，看不见神情。
　　这是个什么架势，这么多人对一个。
　　季显石接过仆人端来的椅子，在末座坐下，按着跑了一路的喘息。
　　“做生意也得看天时地利人和，老天爷不赏面，为难咱们。可咱们还有这地利人和，什么是地利，莫老爷。这些年不论风霜雨雪旱涝，莫老爷都不曾让咱们吃过一文钱的亏。莫家在陇西，那是金子打的招牌，倒不了。什么是人和？莫老爷。咱们信得过莫老爷的人品，便是谷老爷也说过，他这位贵婿断不会对不起徽州城的父老……”
　　黄老爷放下茶盏，抚着胡子笑眯眯说话，句句好话，句句都没给莫忘川一步退路。
　　“莫老爷，我只等着这一趟银子收回来开锅……”
　　“莫老爷家大业大，短不了我们的……”
　　“莫老爷月前刚刚盘下邱家当铺，满打满算十几个分号，银子花得流水一样，赚得自然也是满盆满钵，咱们可都指着莫老爷手指缝里漏出来的……”
　　“谷老爷只让咱们问莫老爷……”
　　“我这一笔只有不足百两，莫老爷先给我吧……”
　　“……”
　　众人接二连三的说起来，到最后哄抢一般吵成嗡嗡一团，抖落了莫忘川平日里不少闲话，说得他像是个强买强卖欺行霸市的恶商，一日不散尽家财一日不能平民愤。
　　他虽然做人强横，生意手段也强横，几时让这些人吃过大亏了。
　　他到底盘人家的当铺干什么……
　　季显石暗自嘀咕，周围几人说到兴起干脆站起来围过去指着莫忘川继续数落，伸长脖子左右探头才能勉强在人丛里瞄到他，他仍是笼着手，半抬起眼，仿佛从缝隙中看见季显石，忽然笑了一笑。
　　“诸位放心，虽说我莫家的商队赶上祸事，摔了马，丢了货，死了人，该交付给诸位的我莫忘川定当如数奉上……”
　　“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季显石忽然跳起来，看见他笑，听见他说，不知怎么就跳起来了。
　　众人正等到好处全被他一句话扰了，纷纷转头来瞪着他，有几人仗着长辈身份喝他闭嘴。
　　“我记得爹爹头一回带我到店面学做生意，就跟我说过，咱们徽州商家与别处不同，同气连枝，相互扶持。各位长辈也教过我，从商不比务农殷实有靠，不比做官步步高升，眼下日进斗金，转头也许就赔个干净。凭得不能是运，得是人脉帮手，只有你提携我我帮衬你才是生意长久之计。”
　　这一番大话说出来，季显石自己也未必信上几句，全是这些人往日里挂在嘴上的场面话，让他一句句抛回他们面前，便如扇在脸上一样，啪啪响。
　　众人都噤了声，或恼或怔的看着他。
　　莫忘川也半张嘴愣在那里，听完他一席话，换过一副暗自得意的笑样。
　　“黄老爷，况老爷，在座各位同行，往日咱们没有一家没赚过莫家的好处，如今莫老爷遭了难一时周转不开，全仗在座的仁义援手，这一些些银钱在各位都不是什么大数，别叫人说咱们做生意的都黑了心肠。”
　　季显石眼看着众人不言不语，眼神交错略有些松动，忙再添上一把火。
　　他衣袖挥开，扬声道：“我片石堂发给莫家的货物，损一件补一件，分文不取！莫家今年的欠银几时有几时还！”
　　几句话掷地听响，厅里一时静悄悄不闻动静，众人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唇嚅动却冒不出言语。末了是一声茶盏磕碰，黄老爷闷声闷气又喝一口，再放下，压着嗓门缓缓说道：
　　“虽是后生意气，道理是不错的，我这盐铺也循例同莫老爷分担些……”
　　他这一松口，跟着人人都和颜悦色的同莫忘川合计起来，又把他面前堵得严实。
　　季显石站在原地，周身泄了力气，跌坐回椅子里。偶尔从缝隙中看到他一眼，两人对着笑了一笑。

　　季显石第十九回见到莫忘川，还是在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小酒馆。

　　从黄府溜出来，回到家就蒙头睡了大半日，到黄昏时候颠倒颠的醒过来。白日里一时义愤，在一众长辈面前逞口舌之快，往后少不得要多听他们几句教训，教训还罢了，要是被众人另眼看待那可麻烦。
　　季显石想想也觉头大，刚要叫碗热饭来吃，听见说有人留了话。
　　留话说，在上回的地方等他。
　　季显石穿衣趿鞋走到后院，开了小门出去，几步跨过街面进到那间又破又旧的酒铺里，看也不看就对桌坐下，喊掌柜的上碗饭，上几样菜。
　　埋头夹了几筷跟着大口扒饭，风卷残云一般扫净了桌面上的吃食，想起抬头问问他。
　　“……再给你要些肉食面饼？”
　　“吃罢饭过来的。”
　　莫忘川从他进来到这会出声说话，就光是看着他，像是在笑，又像是笑不出。
　　季显石咽干净嘴里的饭粒，咬着嘴，一手持着筷子戳在桌上，不想放下，饭吃完了可就得跟他说话了。
　　莫忘川一手探过来，盖在他没捉筷子的手上，另一手慢慢伸向他脸，季显石偏头想躲，莫忘川托着他面颊正回来，手指挨上嘴巴，轻轻擦，把他的嘴唇从紧咬的牙里救下。
　　“小季……”
　　“你别……”
　　“我跟你过了一夜，你躲了我六年；我亲了你一下，你躲了我一年……我今天牵你的手，碰你的嘴，你又要躲我多久？”
　　“我不知道。”季显石对面看着他，老实说道。
　　“嘿嘿，嘿嘿。”莫忘川重重低下头，两手抱住他一只手，额头抵在他手背上不停笑。
　　“别笑啦！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啊！”季显石喊他，骂他，用另一只手里的筷子戳他，莫忘川还是捉着他手不放，脸贴着他手背不肯抬起，歪头跟他说话。
　　“小季，你是喜欢我的。”
　　“我不喜欢你。”
　　“你为我说话，为我不顾生意，为我得罪了那么多人，你今年二十五了还没有婚娶，你一点也不讨厌我亲你，我们在床上的时候……”
　　“不许说！不许再说！”
　　季显石伸手紧紧按住他的嘴巴，莫忘川坐直身，嘴上还挂着他的手，从他指缝中含含混混说道：“小季，别逃了……”
　　季显石想要缩手，两只手都被他拉住，握到手心里。
　　“别逃了……”
　　“嗯。”
　　季显石低头再低头，他就这么对面看着，怎么也躲不过。许久过去，轻轻点了点头。
　　莫忘川诶呀诶呀的叫唤，搓着他的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季显石第二十回见到莫忘川，是在自己的房门外。

　　清早有人把门敲得梆梆响，季显石迷糊着开了，晃眼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两只手按在小的肩上往前一推，推到季显石怀里。
　　“……我得赶去陇西道上收拾善后，实在没剩多少现银，仆妇都遣散了，剩下一个老管家行动不便耳朵还聋……把翎儿交给你带着，只有你放心。”
　　“啊？”
　　“小季叔叔。”
　　季显石还没明白过来，就听见怀里小家伙脆生生的喊他。
　　“你怎么可能穷到没钱请仆人！你家仆人没有买下来的吗！少骗人了！”
　　“我一口气盘了十几间当铺，这一路生意不熟，只有往里陪的。陇西道上又丢了成箱成车的货，还得往里赔钱。家中用度跟不上，我不在的时候他们都偷跑了怎么办？把翎儿拐卖了换钱怎么办？”
　　“你到底为什么要盘人家的当铺……”
　　季显石拍拍脑袋，算了不跟他争了，争下去也没个完。莫翎一对圆眼还水汪汪的仰望着他两个吵，不能吓坏了小孩子。
　　要说这对眼真像他老爹，怎么长在他老爹脸上就那么讨厌！
　　“那我可走了……”莫忘川迈出去两步，忽然扭头轻声说道：“小季，这回你没逃……”
　　“我几时逃了，我那是有事情……都是有事才走的……”
　　“是是，你几时都不会逃。”
　　莫忘川笑着摆摆手，大步走出去。
　　“爹爹早去早回。”
　　莫翎站在季显石身前跟他摆手，另一手紧紧揪着季显石衣襟，乖巧又孤单，季显石蹲下来抱住，哄着他让他不要怕。

　　季显石第二十一回见到莫忘川，是在自己的房门外。

　　莫忘川去了数月，季显石留在徽州跟莫翎作伴，倒也相处得和乐融融，又去通和镇把堂弟季徽和同他的小友关牧一并接过来，两人在片石堂学徒，闲了就带着莫翎在徽州城里玩，两个大孩子牵着一个小孩子四处溜达惹事，整日里热热闹闹，怪趣不断。
　　到莫忘川回来，莫翎都不想回家去了。
　　那日季徽和同关牧在后院斗鸡，一人从厨下偷来一只大公鸡，让莫翎趴在一边看着，哪一只输了就杀了烧给他吃。
　　莫翎说他不爱吃鸡，于是换做哪一个输了就学鸡叫给他听。
　　莫翎拍着手大笑，喊着要听打鸣。
　　季显石在屋里听见外头吵闹，手中账本放下，正要出来喝上几句，刚巧有人敲门。推门看见莫忘川，还没看清样子，他张开胳膊就把季显石抱了个满怀。
　　“小季。”
　　“翎儿。”
　　季显石在他怀里勉强转了转，一手指着后头的院子。
　　“先抱一会再去找他。”
　　“你是怎么当爹的……”
　　莫忘川撒赖不肯放手，季显石出力捏起他腰上皮肉，痛得他一下跳开。再凑过来亲了一口，这才往后院跑过去找儿子。
　　“爹爹！”莫翎欢叫着。
　　“爹爹，我不想回去。”莫翎闹着不走。
　　“爹爹，你娶小季叔叔当老婆，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莫翎给他老爹出主意。
　　“为什么小季叔叔不能当老婆！”莫翎跟老爹吵起来了。
　　季显石站在门越听越离奇，这小小孩子说些什么怪话，一定是跟那两个调皮捣蛋的学坏了！
　　“你懂什么，你娘亲才是你爹爹的老婆，他只能给你爹爹当小老婆！”调皮捣蛋之一说道。
　　“对对对，你爹爹娶小老婆还要你娘亲答应，虽然你娘亲已经不在了，也要到坟前拜一拜说一声的。”调皮捣蛋之二说道。
　　“都别胡说了！你两个快抱着鸡玩去！翎儿跟我走！”
　　莫忘川终于按耐不住连声大喝，赶跑了那两个，提着莫翎走过来。季显石猛合上两扇门，再敲也不开。
　　“小季，把门开开……你别又吓着了，你再跑，再跑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了……别听小孩子瞎扯，我不也没答应吗？小季……”
　　“不开，不管，不许说！不许叫！”
　　“翎儿不哭不哭，小季叔叔不是生你的气……”
　　隔着一道门吵嚷许久，一直到莫忘川拖着哭哭啼啼的莫翎走出去，季显石坐回书桌跟前，拿着账本也看不进去，真想跑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