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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滴酒不沾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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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我滴酒不沾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苏芒开始频频逃课,留意大街上飞驰而过的火红色摩托车。第八天,她才跟踪到小虎,他在一家四星级酒店当保安,仅仅是一份维持温饱的工作,他不是言情小说里阅尽人间春色偏在平凡女面前马失前蹄的富家公子,也不是英俊邪气身居总裁高位的海归派,浑身上下金光闪闪,他只是不服管束的讲义气的不良少年,他深爱过一个女孩,她却中了邪似地为他着迷。
他不思进取,每天混日子,穷凶极恶地贪玩,口袋里时刻揣着刻刀和石头,见缝插针地刻几笔,还从清洁阿姨处讨来破烂不堪的旧伞,将其改成一柄长剑,旁人把长剑拆了,绞尽脑汁也不能复原。有回苏芒还看到他趁没有客人之际,躺在酒店门前的红地毯上给同事表演鲤鱼打挺,被主管罚了五十块。有个黄昏他下班时,站在路边吹口哨,完整地吹完一首曲子,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歌,只觉悲怆。
酒店的女服务员都喜欢和小虎调笑,被他夸几句就粉面含春,含嗔带怒。苏芒起先还会担心有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时间久了也看出来,她们没一个人有意向要同他有情感往来,反而对出入酒店体面而肥胖的中年男人更为殷勤。小虎无疑不是她们心中的好夫婿,他家底薄,也没有奋发图强的意思,更看不到升职的可能,再说了,就算升职,撑死了也就是个保卫科科长。
小虎下班了就骑上他的摩托去喝酒,苏芒追不上,但她知道他要去哪家排挡。等她赶到时,他总在那附近的小学里看孩子们踢球,恶作剧地断他们的球。他懒散得过分,又总有方式让自己快乐,他还会做点木匠活,扛上小锯子爬到薄刀山伐木,专挑枯藤老树,不消几个小时,就能被他拼成精致的五斗小柜,多余的边角料制作成小弹弓,沿路打些小蚱蜢。
他有他自得其乐的世界,苏芒眼巴巴地窥探着,她很焦虑,但谢小禾已和她绝交。苏芒需要一双关怀的倾听的耳朵,又和麒麟走得近了,但不是情侣间的近法,他们谈天说地,在路边摊吃烧烤,喝冰啤,丢两块骨头给毛毛,再各自回家。酒肉朋友,反倒长久。
麒麟神色如常地和苏芒来往,自动过滤了相恋的一段,回复到好朋友身份。他聆听她的大小烦恼,关于自己只字不提。要怎样说呢,说他失眠一夜又一夜,看到天一寸寸地亮了,他对自己说,我喜欢苏芒,我依然会坚定不移地喜欢她,像喜欢小虎那样喜欢她。还是仔细描绘给她听,要说服自己接受所爱之人负了心,是件怎样困难的事情?说了也是徒劳,那就缄默下去吧,就当某夜遭逢暴风雪,床畔蝴蝶飞走了。
小虎说过,一个人铁心要走的话,别人是留不住的。他还说,是我的不是我的,都一样,她过得好就好。
被她依赖,被她撒娇,被她需要就够了吧。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你像陷阱,我还如获至宝地往下跳,并且不断鸣谢你还留了一个洞给我,没把门关死。我把自己钉死在好友这个位置上,不能动弹。
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伤。千年前的古人对后世之人的谆谆教导,真他妈的有效。
麒麟不再逃课,发狠读书。他想要考上外省的重点大学,这意味着他得付出更多的努力。
只有离开这里,他才能够对所有的一切视而不见。
他不愿意留在故乡。
小虎仍是他不知情的好兄弟,周末时会给他带一笼鸡汁汤包或水晶虾饺做宵夜,温书艰苦,他懂。麒麟吃着点心,小虎在他床上竖蜻蜓,听到他自说自话:“要是有种机器,按一按就能把世界关掉,一团漆黑就好了。”
小虎满不在乎:“简单,酒就可以做到。晕晕乎乎,飘飘欲仙,你一想事情就头痛,干脆就不会再想。”
两人就去喝酒,不醉不归。
麒麟就是在这一年学会了喝酒,在午夜的街头,用失控的嗓子吼出“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谢小禾告诉他,请让自己痛快。是的,他很痛快。
他又醉了,世界在他眼里当真一团漆黑。
在同一个时间,另一家排挡,苏芒也在喝酒,她想锻炼酒量,将来有机会帮小虎挡挡酒。她以为这是接近小虎的必要前提,她要以最好的状态再一次出现。但她逮不着任何契机,他的人生自成一统,她挤不进去。
苏芒一筹莫展,喝了酒,砸了瓶子,赔了钱,昏昏沉沉闯进一家游戏厅,里面人出奇多,音响的声音开到最大,人和人要互相吼着才能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她从没进来过,观察了半天,在排了最多人的那一队后面等着。
是街霸,她面对机器不知所措,旁边有人起哄,耻笑她笨,让她滚开。有人走近她,站在她背后不由分说地手把手教她怎样后转半圈再出拳,给她解说技巧。
苏芒没有回头,但她知道来者何人,因为她听到那人奚落的口气:“不会打,还打什么打!”
她知道是谁。他的短发根根竖起,衬衫扣子随便乱扣,他一脸瞧不起她的神色:“浪费钱!”
她挺窘,外强中干地把剩下的半袋游戏币砸到他胸前:“你拿去吧,物尽其用!”真是的,为什么老是叫他捏住把柄,每回都这么笨,这么有勇无谋。
小虎把烟头扔在地上蹭几下灭掉,得意地把游戏币收入囊中:“出手挺大方嘛,再请我喝酒怎么样?”
他记得她。或是说,他没能忘记她。他知道她家住在美术学院里,那幢绿顶的楼房,东边第三个窗口就是。她的狗很听话,她长得很好看。她二舅开了一个烧烤摊,卖全城最好吃的羊肉串。
他统统都知道,但他却不能走近她。在那个夜里,他听见大醉酩酊的麒麟吐出两个字:“苏芒。”
她是他兄弟的挚爱。他怕看见她。他提心吊胆,瞻前顾后。
她跟踪他,他全都知晓,他勒令自己不能接近她,但是今夜。
今夜。今夜他心里乱,红豆将于明晨奔赴高考考场。他不确信是否还爱着她,但至少他关心她,他在她的窗下徘徊良久,她的剪影清瘦,她会好运吧,上天!请成全她。
桌上有盘蒜茸空心菜,苏芒和小虎抢着吃,全都扒拉到碗里狼吞虎咽,好像真的很可口。但小虎尝出它不新鲜了,时令蔬菜就是这样,稍微老一点就没法入口。只是他知道她不过是为了让他多吃点别的菜,比如回锅肉,比如红烧小黄鱼。她真傻,平白委屈自己,他记起那个下午,从窗口飞出的纸飞机,她仓促笨拙地印在他右脸颊上的吻,还有她连日来的跟踪。他的喉头竟有点哽,从她碗里夹一筷子空心菜:“你真不懂事,我就喜欢吃这个!”
酒真是个好东西,当桌上摆了一溜空瓶时,小虎就原形毕露,晃着腿,冲路边三五人群逛夜市的女孩们大唱特唱:
留步,啊,留步
求你暂留步,甜甜姐姐稍稍留步 ,姐姐你赶路,哎哟,哎,哎哟,请息怒,我爱你齿儿露。走出一只小花兔,原来穿花布,姐姐本来一身雪白,你猜我点知道。
这首歌正中苏芒下怀,她无意听到电视里播放这首被她誉为泡妞金曲的老歌,觉得过瘾,特地找来旋律跟着哼唱,不到半小时就唱熟了。她喝得糊涂了,学着他的样,拿根筷子打着拍子:
就让小生亲身陪罪,今天作东道哩,姐姐看你多纤弱,你要多进补,此家小菜多鲜美,字号相当老架,解解饥寒当急务,请容我效劳。哎哟,哎,哎哟。女人不进补,好易老架。
这么老的歌她都知道,完全在小虎的意料之外,他挺吃惊,却故作严肃:“你跑调了。”意犹未尽地补充,“粤语真烂。”
苏芒唱得兴起,不理睬他,大着舌头接着唱:
留步,啊,留步
前去便无路,前面的姐姐稍稍留步,姐姐你走错路。应该转去东北面,我作好向导哩。转弯经过几间铺,就是我茅庐,今天适逢双喜日,我妈要娶新妇。
小虎眼前幻化出红豆的神态,她也曾这般醉态可掬。他情不自禁,同她合唱最后两句:
留步,啊,留步
我肯牺牲,将你娶。
一个“娶”字让女生豁出去了,侧着头,心一横:“我可以跟你好吗?”声音虽轻,但目光坚定,大有斩钉截铁的意思。她喝了酒,大眼圆转清明,藏不住心事,孩童般稚气的神情,小虎头脑轰地一热,心里一荡,鬼失神差地叫她,“小宝。”
这一刻,他清楚地认得出她,她是苏芒,她不是红豆。他俯身亲她,她好紧张,紧紧拽住他的袖子,袖口的扣子被她扯下来,她的身子在发抖。
当晚,小虎睡得不踏实,睡睡醒醒,有什么事发生了吗?它来得太快,以至于他不确定。她喜欢他什么呢?16岁的女生未经世事,火一样的热情。
可是麒麟怎么办,他们是兄弟,这么多年了。
小虎觉得自己干了件破事。
苏芒再来找他,他冷冰冰地说:“小姑娘,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呆了,嗫嚅着说:“你怎么像我不认得我似的,你昨天晚上还……”
“还什么?”
“还亲了我!”她急了,跺着脚,“你叫我小宝!”
小虎没好气:“一,酒后乱性,当不得真,二,我爸是湖南人,长沙话里,宝是傻的意思。”
苏芒的笑容僵了,她可能快哭了,小虎过意不去,话到嘴边却是:“你别再跟踪我了!我求你放了我。”他朝她作揖,“拜托你别老在这附近逗留,我总得过去巡逻一圈,增加我的工作量。”
苏芒反倒居心叵测地笑了,信心重燃:“嘿,你故意这么说,为什么?”她把脸凑到他面前,和他大眼瞪小眼,眉开眼笑地说,“你怕我。”
小虎咧嘴大笑:“是啊,我怕你,怕得不得了!”
苏芒拊掌呵呵笑:“这就对了!因为我也怕你!”
小虎抓住她的胳膊,往怀中一带,令她动弹不得,他将嘴唇在她眼睛上一啄,她快要窒息。他轻浮地笑了,松开她:“你看看你,什么都不懂,没意思。我还是喜欢红豆那样的女人。以后你别再来烦我。”
苏芒不说话了,她直起腰,盯着他足有半分钟之久,紧接着,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砸下来,她吸了吸鼻子,悻悻地走开了,突地折回,她的拳头攥得好紧,跑到他面前才张开五指,将一块石头砸到他的脑门上。
她跑远了。
小虎捡起来一看,是块莹白色的小石头,它的主人很爱惜它吧,它被抚摩得光华圆润,像一滴泪。苏芒不会再来找他了吧,他老怀大慰,可为什么心里挺难受,难受得他想骂人,狠狠地一脚踢上路旁的垃圾桶。
他不能忽略小姑娘的眼神,恨伤痛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