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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幻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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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为之魂牵梦萦的地方,每每想起它就会充满力量和希望,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抛开一切,就这样匆匆上路,看看沿途风景是否是自己梦里曾顾盼流连过的一世繁华。
终于,我来到了这里,这个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又流淌着悠悠琴音的城市。我并非没有出过国,小时候被爸妈带去过很多国家旅行,唯有华沙,却从未踏足过。它是我心中一个遥远神圣的梦,我渴望走近它,又满心敬畏,我害怕自己的不够成熟会践踏它给予我的所有美好念想。
华沙与我及我的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它是爸妈第一次出国旅行的目的地,它是姐姐名字的来由,它成就了妈妈的梦想和辉煌。现在,它和我如此亲近,我迫不及待地想在这里一往无前。
走出机场,闪光灯频频亮起,虽料到了这样的情况,还是被庞大的媒体阵仗吓了一跳。当然,这一切都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妈妈,她是这里的宠儿。她被任命为本届比赛的评委,但由于我的参赛,她为避嫌而拒绝了大赛组委会的邀请,即便如此,她的到来依旧引起了极大的关注。
爸爸带着我们走在前,身后是妈妈被大批记者簇拥着,从容自如地回答接踵而至的问题,快门声和闪光灯连成一阵急雨,谁都不愿错过这千载难逢的顶礼膜拜的机会。这一刻,妈妈散发着最耀眼的光芒,每一个人都想接近她,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段敬仰的距离。仰慕和神往同时从我心底油然而生。那是我最亲爱的妈妈,我渴望着自己可以足够优秀到站在她的左右。
整个华沙都为这即将到来的钢琴盛宴整装以待,街角巷尾,隐隐绰绰飘摇着肖邦的曲调,不由自主地就把人带回了肖邦的年代。我们住进了比赛场地附近的酒店套房,房间里按我们的要求摆置了一架钢琴,供我这几天稍作练习。
时差的混乱和初到梦想之地的兴奋,使我整日整日浑浑噩噩的,未缓过神,预赛就已经结束,入选复赛亦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方若绮女儿的身份,我成了众多的参赛选手中最受关注的一个,不断地有媒体向我提出采访要求,对于尚在比赛阶段,又没有太多面对媒体经验的我来说,压力陡增。
自从来到华沙以后,家人再也没有提起过有关比赛的事,他们只是兴致勃勃地在策划,比赛结束之后,是在华沙悠闲地待上半个月,还是去波兰周围的其他国家享受一个充实的悠长假期。
我知道他们是不想再为我增加压力,可我依然感到自己的心越来越沉重,离梦想越近,心里的惶恐便被加倍放大。最糟糕的是,我开始严重失眠。或者说,自从来到华沙,我就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不知是时差作怪,还是因为内心密密丛生的恐惧。
恍恍惚惚地通过了复赛,在一个规模不小的演奏厅,面对的是上千的观众,有家人、记者,还有从各地汇聚至此的音乐爱好者。虽然曾经也参加过各种国内的比赛,但在华沙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感觉必然要庄重许多。
在舞台上表演,脑海是一片空白,只剩下流转缠绕的音符,回过神的时候,已是掌声一片,我甚至不太确知自己是否按顺序演奏完了所有曲目。没有曲谱,没有思索,演奏已然成为了我的本能,融进我血液里的每一个细胞。
这是一场完美的演出,完美到令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半个多小时的演奏,没有一个错音。我成为了每一个记者笔下的未来之星,他们不吝笔墨地称赞我为零失误的钢琴天才,仿佛他们已经可以预见到我站在决赛的舞台上接受至高无上的荣耀的那一刻。
我天真地以为这一切如同一个华丽的滑音,带我通向荡气回肠的终篇,却不料,那只是一个梦魇般的休止符,在最优美的篇章戛然而止,所有美好都被生生阻隔在它身前,而后,便是一段惨淡的苍白。
在半决赛上,我顺畅地弹完了之前所有的曲目,只剩最后一支《幻想波兰舞曲》,我便能站在决赛的舞台上。然而,正是这支我练习过无数次、在梦里都会千回百转的曲子,将我挡在了梦想之外。
当我的指尖在黑白键之间疾速穿梭,耳畔却响起妈妈的声声嘱咐,五线谱和音符从我脑海里跃然而出,在我眼前来回飞舞,糊住了我的视线。我再也听不到自己的钢琴声,亦看不到黑白键的错落,我跌入了一个过去与未来交织、真实与虚幻纠缠的混乱时空。
我停了下来。在第一段结束的地方,我抬起手,宣告了这是一场功败垂成的追寻。
中止在半截的音符突兀地飘荡在偌大的场馆里,扼腕叹息声四起。记者们一定很愤怒,他们不遗余力捧起来的“明日之星”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黯淡下去,再没有明天。我茫然地回到后台。不断地有其他选手上前来安慰,我木然地感谢他们,却依旧感知不到自己的任何意识,它们和梦想一起碎落成尘埃。
妈妈来后台接我,她只轻声地安慰了一句,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她替我背起装乐谱的包,一手牵着我,安静地走出场馆。
外面天色已沉,我们很快地穿过黑夜,走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酒店里。酒店里大都住的是比赛的选手、记者或工作人员,他们尚逗留在场馆里,酒店便显得空荡而寂寥。我疲惫地靠在电梯里,看着楼层的数字慢慢地往上跳,莫可名状的悲哀亦随着它们缓缓升起。
拖着不堪重负的身体和心穿过走廊,打开门,才发现爸爸和姐姐都早已回到酒店。房间里洋溢着幽幽的暖光,那是蛋糕上跳跃的烛火。
我早该想到,今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他们一定不会忘记的。
“希希,生日快乐。”妈妈站在我身后,温和地说。
爸爸和姐姐亦走上前来:“希希,生日快乐!”
金色的烛光洒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们看起来都是那样温暖而宽容。没有人提到我的失败,没有人表现出失望,他们只是笑意盈盈地祝福我,好似一切都还未发生,我仍是个充满希望的孩子。
“爸……”我呢喃着。
他慈爱地揽着我的肩膀,温柔地说:“希希,爸爸希望你忘掉所有不快,每天都能开开心心。”
“可是,爸,我输了……”我低着头,羞愧地不敢面对他们的包容。
“傻孩子,你成功过这么多次,你是我们的骄傲,只是一次失败而已,不会影响什么,大不了下次再来。”
“不,”我使劲地摇头,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淌下来,“五年,太久了,我等不了五年,我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这么多年我的世界里都只有钢琴,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怎么会呢?你还有我们,我们一直都在你身边,”爸爸不断地轻抚我起伏的背脊,“这次是意外罢了,希希弹钢琴是最好听的。即使不弹钢琴,也可以做很多事,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学生一样上学,可以像姐姐一样唱歌,可以做很多很多其他事。”
爸爸的字字句句落在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宛如阵阵漫上来的浪潮,轻柔地冲刷笼罩在我心上的阴翳,可是失败的阴影像生了根的杂草,顽劣而繁盛,贪婪地窃取所有的阳光和温热,终于只留一片了无生气的灰暗给我。
我伏在爸爸的胸膛里嚎啕大哭,眼泪决了堤一般地奔涌,仿佛要流尽我身体里所有的水分,令我绝望地干枯下去,只剩一下又一下空洞而乏力的抽泣,泪水被风干在面颊,像糊了一层廉价的胶水。
我就这样狼狈地睡去。
留在脑海里有关十九岁生日的记忆,是一场改变人生轨迹的浩劫。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再没有勇气回想那一天。直到在生活的动荡中渐渐淡泊,过去的记忆便变得疏离而温润起来,这一天充斥着掌声和叹息声的舞台,满屋温馨的烛光,爸爸坚实的怀抱和贴心的安慰,以及绵绵不绝的眼泪,都成了青春年华里最深刻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