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尧纪事》宋无疏

17、东窗事发何时来

　　丞相大人近日十分焦躁，一方面他要时刻提防自己朝中的死对头拿自家女儿的事情大做文章，另一方面他还要时刻准备着被灵帝斥责教训，毕竟，冲撞了护国公主那也可以算是“大不敬”之罪了。
　　然而，最终让他感到有心无力的却不是这两样，而是……温倚岚。这位准太子妃自从宫中归来便不太言语，作为父亲，丞相大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得不为心头肉忧心，“女儿啊，那件事为父不怪你，你莫要自责，为父绝对不会允许太子殿下因此而薄待你的。”
　　温倚岚闻及父亲安慰之词，却只是不住摇头，依旧不语。
　　“女儿啊，你这究竟是怎么了，莫不是公主殿下对你做了什么？”丞相大人见掌上明珠神情愈加忧郁，心头担忧又重几分。
　　“没有，父亲过虑了。”
　　温倚岚垂眸否认，但眼神颇为闪烁，这让丞相大人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一定是公主殿下威胁了自家女儿，不然，打小就敢怒敢言的倚岚怎会如此战战兢兢？他正要再问，温倚岚却抬起了头，“父亲，您可还记得表舅？”
　　丞相大人一愣，当下疑惑道：“你提他做什么？”
　　温倚岚的表舅叶宁衣是原御林军禁宫护卫长，十二年前就死了，死因很可笑：抑郁而终。
　　温倚岚犹豫，“女儿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件事若是正如她所料，后果可不仅仅是不堪设想。
　　丞相大人不知爱女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便鼓励道：“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在自家父亲面前，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温倚岚得了这一句，似乎立刻有了勇气，道：“女儿怀疑……八公主并非今上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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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大人一惊，生生后退一步，良久才沉声道：“女儿，话不能乱说！”陛下对八公主爱如眼珠，若非亲子，那牵连可就不是说笑的了……
　　温倚岚蹙眉，郑重道：“父亲，女儿出宫至今已是第五日，您觉得……女儿是在开玩笑吗？”
　　“凭据何在？”丞相大人亦是一脸肃容。
　　温倚岚凑近一步，低声将猜测娓娓道来。

　　十二年前，叶宁衣无故自请外放，说是愿为今上镇守边关，以保大昭北疆安宁，获灵帝恩准。而他在离开长安之前竟然忽染风寒不能成行，久病之下郁结于心，次年开春便撒手人寰。
　　温倚岚那时已经七岁，丞相夫人感念弟媳孤苦，常带着她一道前去看望。叶氏极爱自己这个聪明伶俐的外甥女，有时甚至会留她在叶府小住几日。
　　六年前，十三岁的温倚岚再一次来到了叶府。
　　这个年纪的温倚岚正是年少叛逆的时候，虽然是个女孩子，可也有些奇奇怪怪的喜好。她在家中被父亲管着并不好明目张胆地阅读话本小说，一到叶府自然就可着劲儿翻阅自家表舅留下的各种侠义传奇。
　　一日，当温倚岚翻开《平山鬼话集》时，里面掉出了一张剪纸，杏色的，正是一个团扇掩面的女子。
　　后来有好些传奇集子里也会出现这个女子，不一定是剪纸，有时候是留在扉页里的一个侧影，有时候可能就是藏在封面夹层里的写意画，虽是寥寥几笔，却刻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美人。
　　叶宁衣算是叶家难得的文武全才，尤其是作画，功夫了得，精致传神，堪称一绝。温倚岚见过他画的《长安美妇踏春图》，那些书册中的美人像笔法与之如出一辙，定然是出自表舅之手。
　　可是，那画中的女子生得极其貌美，体态婀娜风流，垂眸抬手之间皆是风情万种，必然不是温婉娴雅的叶氏，那么，这个女子是谁？
　　温倚岚猜了很久都未曾猜出，再加上那女子着实美艳得有些过了头，不像人，反而更像话本里提及的狐仙，于是，她将这一切归咎于表舅的臆想，再也没有深思，也未曾向他人提起。
　　那一日御花园中，温倚岚乍见崇尧容色，慑于其美艳的同时更觉这面容似曾相识。来不及细想，她便被带去了慧德殿，惊魂之下便无心追究。待回到家中，她静下心来细细考量，竟发现那位八公主与多年之前所见的美人像几乎一模一样。
　　有关八公主的流言在长安俯拾皆是，各种版本，应有尽有，而其中便有一个涉及到了八公主的出身。
　　一个冷宫中长到四岁的孩子，在偶然中巧遇灵帝，遂被带回泰昭殿养育，直到今日，成为大昭炙手可热的护国公主。
　　这个过程里似乎遗漏了什么，使得这个孩子显得有些来历不明。
　　温倚岚承认自己多心了，可是……八公主与表舅书房里话本中藏着的那个美人是如此相似，让她不得不胡思乱想。
　　很快，温倚岚就会是大昭的太子妃，将来，她还会是大昭的皇后，那个八公主的存在是如此碍眼，让她不由得生出一个隐秘的希望，希望她不是帝王的血脉，希望她会因为不是帝女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听了自家女儿的一番说辞，丞相大人身上的衣服都湿了，从里到外，湿了个彻彻底底。
　　五月温暖到有些薄热的微风从窗棱中穿过，吹在丞相大人身上，竟然让这个素来镇定自若的老臣打了个冷战。
　　“父亲，女儿以为……此事必有蹊跷。”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温倚岚也不怕父亲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子殿下根基不稳，陛下近年越发宠爱护国公主，连太傅也逐渐靠向她，这委实不妙。若八公主不是帝女，那……于国于家皆是好事！”
　　丞相大人抹了一把汗，摆手道：“容为父想想，容为父想想……”

　　此后几日丞相大人闭门谢客、足不出户，就连早朝都上得有些漫不经心。
　　太傅大人左三晋观察了老对头许久，越发觉得这人不太对劲，心念一转便想起了上一次准太子妃冲撞护国公主之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左凌殿如今没有正经官衔，不能登临厚仁殿，故而不知道朝中各人于早朝之上的表现，也就不知道父亲下朝之后忧心忡忡究竟所为何事。
　　左三晋显然也没有要跟自家幼子商量的意思，这就导致了左凌殿下午的擅自行动。

　　准太子妃进宫那是为了笼络妃嫔美人，准驸马爷进宫却只有一事：陪伴公主殿下。
　　俊美无俦的准驸马爷由内侍引进慧德殿，正是看到了崇尧提笔练字的场景。
　　宫外传闻八公主读书写字皆由灵帝言传身教，左凌殿对此不太相信，轻手轻脚地靠近，却见素白宣纸上两行花篆遒劲异常：“长恨君生我未生，奈何我生君已老。”
　　“好字。”左凌殿赞道。能将繁复花篆写得如此大气的人并不多见，更何况这个人还是素来喜爱玩乐捣蛋、为非作歹的护国公主，他怎能不赞？
　　崇尧似是一惊，尚未搁下羊毫玉笔便喝道：“大胆奴才，竟敢在本殿下习字之时前来打搅！”
　　左凌殿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弯腰作揖，道：“微臣左凌殿，给公主殿下请安了。”
　　此刻崇尧已是离开了书案，站到了他的面前，道：“那群奴才是越发的没规矩了，驸马爷来了也不通传？”她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左凌殿下午会过来，却不想这人来得是如此之早。
　　左凌殿笑了笑，道：“是微臣僭越了，还望殿下恕罪。”
　　崇尧摆手，问：“驸马爷难得入宫，今日怎么恰巧得闲？”
　　“不过是许久未见殿下，有些想念罢了。”左凌殿如是说。
　　他浅勾着唇角微笑着，狭长而漆黑的凤眸遥遥地看过来，似是情真意切。崇尧莫名地就联想起那日琼林宴上他一袭红衣站在众士子之中，身形挺拔修长，颇有鹤立鸡群之意，一时间，神情恍惚，喃喃道：“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
　　“殿下说什么？”左凌殿未听清崇尧所言，扬眉相问。
　　“你可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崇尧脱口而出。
　　左凌殿的容色自小广被称赞，原该习以为常，可崇尧那口气显然是把他当做了狡童娈宠之流，他不禁有些不悦。
　　而崇尧以为他是因“美人”二字恼怒，便道：“驸马爷莫要生气，男人也是人，因尔极美，故称‘美人’。”
　　深宫之中，各种调理滋养的方子层出不穷，崇尧虽年少，却已是出落得凹凸有致，再加上她好似遗传了灵帝修长高挑的身形，此刻亭亭而立，亦是极美。左凌殿不禁道：“公主也是个难得的美人。”说完以后，他静静地站立着，与崇尧对视。
　　须臾以后，他二人齐齐笑出声来。
　　崇尧道：“我就说你必是个妙人，不然也就不选你了！”
　　左凌殿颔首，“公主谬赞了。”
　　崇尧摆手，拉起他就朝外跑，道：“今日天气甚好，你既然来了，不妨陪我打马球去！”
　　左凌殿眉心一跳，最终还是抬脚跟着崇尧去了。

　　“殿下倒是聪明，竟然想得到这般适合私语的办法。”左凌殿和崇尧并驾齐驱，终于要开始说正事儿了。
　　崇尧得意一笑，道：“我父皇在慧德殿里起码安了二十个暗卫，无论我走到哪儿，那些个讨人厌的苍蝇定然跟得紧紧的。驸马爷不常来，来了肯定是有要事，说话自然还是马场方便。”
　　左凌殿点头，道：“殿下果然聪慧。”
　　左凌殿极少赞人，今日却连夸崇尧三次，可见这个此人给了他多少惊喜。
　　原本以为灵帝娇养在深宫中的公主只是早慧而极富野心，如今看来……不尽如此啊！
　　也许……弃了颜崇东，真是个不错的选择。左凌殿这般想着，唇角的笑意越发的深了。
　　“我猜你来该是为了温倚岚的事儿，约莫也是要说我不动脑子的。”崇尧放慢了马速，道：“父皇昨日还在教训我呢！说我打草惊蛇，得罪了丞相大人，你说呢？”
　　她一点也不把旁人当一回事儿，对着一个才见过几次的人竟然就那么毫无顾忌地把那些隐晦得不得了的东西说了出来，仿佛这个人是她的心腹，是永远都不会背叛她的人。
　　左凌殿一边感叹着崇尧的大胆，一边又猜想着……莫非这是她拿来笼络人的手段？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取悦到了，那种表面上被完全信任的感觉让他有种莫名的满足感。“殿下之前确实草率了。”
　　“草率？”崇尧猛然侧过脸，盯住左凌殿，道：“你要知道，我若真是草率，温倚岚此刻就是一具死尸了，哪里还有什么大婚？”
　　这个漂亮的、明艳的、天真的小美人瞪着她那漆黑的眼睛咬牙切齿，左凌殿觉得有趣：这个冷宫中出来的孩子还是一如初见时的那般……心狠手辣。
　　“别说你不想扳倒太子，不然你也不会跟我父皇对着干了！”崇尧捅破了她与左凌殿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毫不犹豫。
　　左凌殿低低地笑出声来：这孩子……真是聪慧，他本以为她未曾看出灵帝不愿意将她下嫁于自己，谁知道……竟是这孩子促成了那一桩“美事”。“这么说……殿下是真要和太子拼个你死我活了？”
　　“呸！要死他去死，本殿下还没活够呢！”说着，崇尧一个扬鞭，激得身下烈马一阵嘶鸣。
　　左凌殿跟上去，道：“既然如此，微臣不妨送一个消息给殿下。”
　　“说。”崇尧命令道。
　　“六皇子殿下叛国通敌。”说到这个，左凌殿的眸色更黑更深了。
　　“班罗族？”崇尧蹙眉。
　　她竟然猜得到？左凌殿真是连鼓掌的心都有了：这孩子……莫不是个精怪？
　　“先搁着吧，太子大婚，班罗使臣必然要进京祝贺，到时候不愁抓不到他颜崇礼的把柄！”想到上次李贵妃被气到脸绿的场景，崇尧就忍不住要发笑。
　　而左凌殿看着那马背上兀自笑得十分开心的崇尧，不由得有些担心：强极则辱，慧极必伤。她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慧黠，然而，花开得越盛，凋谢得就越快，她能不能逃得过这样的命运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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