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尧纪事》宋无疏

18、雾里看花又朦胧

　　马场中并骑的一对男女言笑晏晏，灵帝远远地看着，侧脸冷冽，凛然如刀。
　　灵帝素来不喜崇尧与旁人多话，而且是非常不喜。
　　崇尧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整日与灵帝待在一处，也没人敢来惹嫌。后来这孩子大了，玩耍的花样多了，再加上不住在泰昭殿里了，接触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不过，奇怪的是这孩子似乎知道自己的父皇不喜欢自己与旁人亲近，故而对谁都爱答不理的。
　　深宫中的妃嫔的眼睛又不是瞎的，除了能够母凭子贵的那几个娘娘，哪个不想巴结崇尧？个个都绞尽脑汁前来讨好，可崇尧就是不上钩，连惠妃的慈母攻略都没有用武之地。
　　灵帝当然知道自己的三千佳丽在这个孩子身上花费的功夫，可他冷眼看着，不动声色。
　　崇尧也许是需要一个母亲的，只有父亲的童年对她的成长并不好，灵帝也曾考虑过将崇尧过继给某个妃子，可是，他是那样地宠爱这个孩子，他甚至不能够忍受这个孩子的心里有任何别的人！他也不相信哪个女人能有本事收住崇尧的心。
　　灵帝一点也没有料错，崇尧丝毫不稀罕有个容色姣好、温柔娴雅、慈爱体贴、背景强大的继母，她抵制着这深宫中任何一个人的蓄意靠近，唯独依赖灵帝。
　　灵帝对这个状况非常满意，很好，非常好，这个孩子……是独属于他的……
　　然而，围场选婿的那一幕终结了灵帝在崇尧心目中的唯一性。
　　那个容色过人的金科状元成功地吸引了崇尧的注意力，灵帝为此嫉妒得发狂！
　　尽管崇尧只是相中了那人的皮囊和骑术，尽管崇尧只是想要倚仗太傅家牢固的根基，尽管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出自于自己对这个孩子无限的私心，但是，灵帝还是不能忍受那个心机深沉的男子靠近自己的崇尧！

　　崇尧正与左凌殿说起曾经的钦州暴动，忽而，她止住了对方的话头，皱着眉头沉默了。
　　“殿下怎么了？”左凌殿问道。他并不是关心崇尧，只是好奇于她打断自己的原因。
　　崇尧没有说话，调转马头便朝南面奔去。她在围栏处飞身下马，二话不说就跑进了林子里。
　　左凌殿不明所以，为了保证崇尧的安全便跟了上去。
　　崇尧急急地朝里面走着，那林子里没有路，她像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最终却是停下来唤道：“父皇，你在哪儿？”
　　左凌殿一惊，环顾左右，半个人影都没有，也不知底崇尧为何会这般。
　　“父皇，你出来啊，崇尧知道你在的。”崇尧的步子放慢了，似乎是怕吓着什么人一样。她依循着最初的方向，一点迟疑都没有，仿佛笃信再朝前走几步就可以看到灵帝高大挺拔的身影。
　　左凌殿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崇尧，眉峰逐渐靠拢。那种熟悉的违和感又出现了，他垂眸看了看自己脚上绣了祥云的银色缎靴，脑海里又浮现出琼林宴上灵帝喂崇尧鸽子蛋的场景：那对父女间流淌着的暧昧让他心里极其的不舒服。
　　“父皇！你果然在这里，崇尧就知道你一定在的！”崇尧几乎是欢呼着叫出声来，她蹦蹦跳跳地扑到不远处灵帝的怀里，道：“父皇真坏！还跟崇尧捉迷藏！你刚刚明明还在围栏那儿的。”
　　灵帝圈住崇尧，笑问：“你怎知道朕在围栏那儿？”
　　你不是在跟驸马爷说话吗？你不是一直都面朝西北吗？你不是骑了马就忘记自己是谁了吗？那么，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又是怎么察觉到朕的踪迹的？灵帝很想知道。
　　崇尧巴着灵帝的胳膊，挑眉得意道：“我就是知道，父皇在哪里崇尧都知道！”
　　“是吗！”真是妙极了，这个孩子……跟朕还真是有默契……
　　灵帝微笑着松开崇尧，揽住她的肩，抬头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左凌殿。
　　左凌殿这才想起自己未曾行礼，才要跪下便听得灵帝道：“此间无外人，展羽不必拘礼。”
　　左凌殿揖身，道：“是，陛下。”
　　“父皇，你怎么来了？不是说王美人快要临盆了吗，父皇不去瞧瞧？万一就是个弟弟呢！”崇尧拉过灵帝的袖子，看也不看左凌殿便朝林子外面去了。
　　她扬起的脸是如此娇艳，与灵帝强硬深刻的侧面交相辉映着，煞是动人，尤其是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澄澈的，闪亮的，里面，只藏了一个人。
　　左凌殿的心没来由地一颤，仿佛被什么强烈的刺激震撼了一般，连脚下踩上了一段朽木都未曾留意。
　　噼啪碎裂的声响并没有令崇尧转过头来，灵帝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未来的女婿，转而对自己的崇尧道：“不过是个美人要生孩子，有什么可看的，你还嫌自己的弟弟不够多吗？”
　　崇尧笑了笑，道：“也对，父皇的孩子太多了！”
　　这几年灵帝的宫妃又为他添了七个皇子，六位公主，灵帝对子嗣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事实上，打从有了崇尧，他对自己所有的孩子都不太关爱。
　　左凌殿听着前面那一对父女说话，游魂一般跟着，眸色愈加的深，眉峰也愈加的紧了。

　　太傅大人对自家幼子擅自进宫一事并不很赞同，此刻风口浪尖，准太子妃才出了事儿，要是准驸马爷也出了什么事儿可就不太好了。故而，当左凌殿面色不佳地走进左府，左三晋本就诚惶诚恐的心情越发的紧张了。
　　“吾儿今日进宫，所为何事？”左三晋将自家幼子拉到一旁，一脸关切溢于言表。
　　左凌殿愣了愣，道：“回父亲的话，孩儿只是去陪伴公主而已。”
　　是吗？左三晋对此深表怀疑。且不说自家幼子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公主那性子又岂是容人亲近的？
　　对于父亲大人那般不甚相信的眼神，左凌殿直接忽略不看，反而问道：“父亲可曾见过公主的母亲？”
　　“公主的母亲？”左三晋觉得自己这小儿子问出来的话简直是莫名其妙，他一个外臣，最多见过太后皇后以及四妃，如护国公主生母那般不知品阶、死于冷宫的女子又怎会有缘会面？“你问这个做什么？外臣不问内事，这规矩你莫不是忘了？”
　　左凌殿摇头，道：“孩儿只是觉得公主与陛下……”他说了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忙住嘴了，“父亲，孩儿约了谈兄，这就退下了。”
　　左三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直到幼子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才长叹了一口气，暗自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不知是由于默契还是什么其他的缘故，丞相大人与太傅大人早朝上皆是沉默不语，且那眼神总在灵帝与护国公主之间徘徊，似是打量，似是探究，似是琢磨，又似是比较，总之涵义深远，不能一言以蔽之。
　　灵帝本在听工部尚书汇报洛阳筑堤一事，忽而觉察到一道似有若无的目光，扭头就对上了丞相大人的双眼。
　　丞相大人吓得顿时垂首，而太傅大人也立刻装模作样地偏过了头。
　　灵帝微微蹙眉，打断了工部尚书的启奏，道：“且按往年惯例拨款，若今年洪涝盛于往年，再议不迟。”然后，他转过脸来，看着右手下面的人道：“丞相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丞相大人猛烈摇头，道：“回禀陛下，老臣并无要事。”
　　“那太傅大人呢？”灵帝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老师。
　　左三晋沉吟半晌，道：“回禀陛下，老臣倒是有一事要说。”
　　“太傅请讲。”灵帝笑容可掬。
　　左三晋上前一步，道：“老臣幼子赋闲在家，实在是无所事事，还请陛下给他安排个去处。”
　　厚仁殿众人皆是一愣，哪有这般在大殿上替自己的儿子讨官职的？举贤不避亲也不是这么个不避的啊！
　　灵帝显然也没料到左三晋会来这么一句，意外之后便道：“怎么会赋闲在家呢？朕不是让他跟着太子的吗？”他那口气十分困惑，好像是怀疑自己记错了一般。
　　下面的臣子们却都是心下一凛，陛下开始装傻了，这下麻烦大了。
　　护国公主与太子殿下渐成对峙之势，这点早就毋庸置疑。待到太子大婚，这二人之间必然更要水火不容，灵帝安排驸马爷跟随太子，不知是在为公主安插眼线还是在为太子谋划全局。
　　照理说，大昭的这些栋梁眼睛都是雪亮的，他们都应该觉得这是灵帝在为公主算计太子，毕竟这个帝王是那样宠爱着他的八女儿，对自己的嫡长子却是不冷不热。
　　可是，偏偏这些大臣们都没有这样觉得。
　　在储君的选择上，帝王优先考虑的绝对是国家的稳固以及皇权的统一，至于子女……对他们的偏爱只是一个选择的附加因素而已，不足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事实上，灵帝也正是这样想的：如果崇尧的天资不够聪慧，如果太子的手腕足够高超，那么他根本就不会生出让崇尧取太子而代之的念头。然而，瑰月宫出来的那个孩子在政治上是如此具备天赋，让他在无限痴迷的同时不由得激赏不已。
　　乱世之中，储君必然是选豪气干云、杀伐果决的枭雄。太平盛世则不同，太子应要仁德康健、善于制衡，也许前者颜崇东做得不错，但是，更为重要的后者他却很不擅长。
　　“仁德”二字不过表象，真能掌控朝臣、君临天下者有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老谋深算的？聪明人真心要装，可仁德一世而不露马脚半分。
　　制衡就难得多了，制约平衡，借力打力，比太极的至深奥义还要晦涩难懂，无慧根者自不能领会，而崇尧，无师自通。
　　太傅大人自然也看出了护国公主的天赋异禀，不然，早在灵帝要将传国玉玺赐予崇尧之际他就该跳出来拼命进谏了。虽然他到现在为止依然认为灵帝会做出最好的选择，然而灵帝做选择的这个过程显然是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陛下，准驸马爷乃太子门客，这会不会有些不伦不类？”
　　“这个……”灵帝被问住了。左凌殿是太子门客，那崇尧是什么？这不是乱了套了吗！
　　“父皇，状元郎骑术甚妙，近日儿臣与其切磋，更见其武艺非凡，乃是难得的文武全才，不若令其直入御林军做禁宫护卫，既可跟随太子殿下，又可熟悉军中事务，将来与其兄一道保我大昭河山，可好？”崇尧适时地站出来，极巧地替灵帝接下了太傅大人的发难。
　　太傅家有三个儿子，奇怪的是，仅有左凌殿是文士，属天子门生，而他那两个哥哥皆是武将，一个在南疆戍边，一个在兵部任职。
　　禁宫护卫品阶虽然不高，但胜在乃是天子近臣，升迁容易，让左凌殿从这个职位做起虽是有些屈才，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建议。灵帝略带嘉许地点了点头，转而问左三晋道：“太傅大人意下如何？”
　　崇尧的安排正是有根有据，十分合理。左三晋委实挑不出什么毛病，而且，他自己的儿子，总不能一上来就是禁宫护卫长吧？那也太嚣张了。于是，他点了点头，道：“老臣并无异议，谢陛下提携小儿。”
　　灵帝摆了摆手，道：“要谢就谢崇尧吧，没给驸马爷安排个好去处，这倒的确是朕的不是。”虽然他看上去的确是毫不在意地，可众人还是觉得这口气里带着些异常隐秘的酸味，可要真想分辨出着酸味究竟是来自何处又是因何而起，那还真是不太容易。
　　后来的早朝几乎就没什么重要的事儿了，灵帝随便听了听，指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漏洞便让众臣散去了。
　　颜崇东是走得最快的，他现在极其惧怕和自己的父皇共处一室，生怕再犯了什么错惹灵帝不高兴。而且，今日早朝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班罗动乱，洛阳筑堤，皇城安危……灵帝皆是征询崇尧所想，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这个太子的位置……已然有些空悬了，要不然，他的门客……怎会轮到崇尧做主？
　　太傅大人和丞相大人都落在众人的后头，一个状似神游，一个犹入太虚，皆是魂灵不在身上。
　　太傅大人自然是在忧心自家幼子的仕途，而丞相大人则有些惊惶，大概是“禁宫护卫”这几个字引发了他脑海中一些不太美好的联想。

作者有话说

　　关于有亲认为一个不是帝脉的女孩不能在深宫中长大这个论点，某疏有一点愚见：皇宫很大，不得宠的妃子在某种意义上连人都不能算，她们的孩子是可有可无的，这个有点“子凭母贵”的意思，而且深宫中的肮脏事情太多了，有几个野种也就是毛毛雨，只要不出大事儿，基本没人管。当然，严谨的王朝会盯得格外严格，甚至严防死守，但是大昭的风气比较奔放，亲就理解一下吧。
另外关于崇尧催熟的问题，我觉得成长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中表露的不仅仅是她和灵帝之间的感情，还有这个皇朝变化的轨迹，所以还请大家耐心地看下去，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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