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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CD:B: ...


  •   CD:B:眼睛暗了心全绿了谁愿意情海漂泊

      他倚在船舷上。扑面而来,咸的凉的海风。
      春天仍然寒冷,海上的湿气透人心髓。甲板上几乎没有人。他沉默地体会那股冰凉的水气隔着一层层衣服直钻入骨缝里去,千回百折。像蛇。能感到体内酸疼的咸与苦涩,或许有白色盐粒留附在骨头上。
      他看那海面上的雾。船在大海中央,两头茫茫,看不见来处与去处,岸的轮廓。只有雾,这样无边无际地弥漫,一如他离开的那一年。
      去到那个终年有雾的国度。而今终于回来,可是驶向家园的路途依然是一片大雾。一模一样的湿冷,一模一样的阴阴微霉的气味,他渐渐恍惚。这条路,分不清离去与归来。
      此刻他知道旅途的终点没有人在等他。没有——就像那一年,她不曾知道他的离开。
      他裹紧围巾。风狂雾大,这海,像人世的孽。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故,去年听得消息,抗战胜利了。他回来,寻找一个不因烽火而遗失的人。
      她还在不在。他不知道。
      三年的遗弃与决绝。如果找到又能怎样。雾里,他的眼睛失去焦距。她是看不见的家山,迷失在眺望里。
      风中是鸥鸟的孤鸣,一两声,飘散着水沫。耳边却似乎响起柔靡的音乐……绿酒荡漾红灯,旋转,旋转,旋转。谁的腰肢,谁的眼角。谁的万种风情,闪闪烁烁……他闭上双眼。凉气侵了心肺。咸。
      朦胧间他相信,即或有一日焚骨为灰,他的灰烬也会有眼泪的味道。

      ……往日的衣香鬓影,如今是一片凄清。任教那春花如锦,只剩下寂寞空庭……

      一九四一年。他的耳朵里满是莺燕娇歌。彩灯投影,举一举手中杯,红宝石一般透亮的液体,映着脸上略显青嫩的表情。
      是德丰银行的少东家,圣约翰学校的高材生。一副雄厚身家,一口流利的英文,一个俊美少年。无限风流尽占。所以国难时期,豺狼烽烟遍地的当口,他依然翩翩衣履无忧。这里不是东北,不是北平。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尽管也枪声不绝于耳,毕竟霓虹不灭。日日有尸首倒毙的马路,不妨碍寻欢的汽车绝尘而去。
      台上那女子唱着寂寞凄清的词儿。满脸却漫漫的娇媚,卷发三七分开,斜披下来掩了半张面孔,掩不住流溢的艳光。是青春年少,是无心的商女,不知亡国恨。他头一遭走进这声色之场,酒杯在手中握紧,不由坐得直了。
      眼睛不会动了。陪同前来的银行职员不禁偷笑,悄声道,少东家如若瞧上了这女子,不值什么。唤这夜总会经理来,叫她来陪着喝一杯便是。
      他递他一支纸烟。他们这里的买卖,平日全仗着咱们本钱照应。少东家你说一,他们不敢说二。何况,这种歌女,本来半是卖身。能攀上你少东家,怕不乐疯了她们,还愁没有上赶着的呢?
      他不答话。只望着台上,一袭玫瑰红旗袍,轻轻扭动的腰肢。
      ……阵阵的春风吹开了断肠红,往日的甜蜜记忆重回到我心中。她描画得深秾的年轻眉眼,一瞟一瞟,唱着她所不了解的凄凉情怀。心不在焉。只有嗓子是甜美的。甜美得本色。
      那一天她的肩膊裹在茸茸的白色毛皮披肩之下。做得有些拙劣做作的波浪发堆在上面。她纤细的身体在彩灯旋光里并无半分暴露。
      那烧得人坐立不安的一簇火苗。一曲将尽,他忽然明白。
      所有的春光只在她一双眼睛里。就这样心不在焉地,轻轻掠过。

      是这样寻常又老套的开始。一个风月场中的歌女,一位贵公子,一杯酒。怕千百年来,写也写得滥了,中间再无半分情意。麻木又疲倦,说着逢场作戏。
      字里行间。眼角眉梢。滟滟横波不过是演练成局的风情,一招一式,甲乙丙丁,对着谁都是一样,眼里看到的是相同模样的钞票。心旌摇漾,那真实抵不过杯中红酒。
      但他不这样想。
      他总是相信,他与她,跟世上所有人都不同。直到如今,仍然相信。
      船驶进黄浦江。漫长的航程快要到终结,漫长的离别,不知道向谁去诉说。过江口的时候,听到悠长的汽笛声。
      他想起她曾经说过,喜欢听码头上轮船起锚的鸣笛声。那是天下间有情有义的声音。
      第一声是告别,第二声是哭泣,第三声是呼唤。那声音教人听着总是有颗心在。她说。文滨,希望有一天我可以送你坐船离开,再等你回来。
      黄浦江上也有雾。又湿又白又冷。怎么上海的雾,跟伦敦的也没有什么分别。看起来都一样,一样的空无一物。
      就像她没有送他走,也不会再等他来。

      很快的难舍难分。夜巴黎的台柱曼可,那样的百媚千娇,原来才十八岁。抹去了浓脂艳粉,卸去了钗环水钻,满头乌发底下一张清透素脸。大眼睛带着天真的好奇。透明如水。
      她说她叫曼可。是个杂耍艺人捡来养着,六岁上转卖与跑码头的草台班子。一群小女孩穿了花花绿绿的短裙子又蹦又跳,勉强称作歌舞团。所有人统统跟了团长姓竺,曼云,曼媚,曼侬……面目彼此模糊的香艳名字。这么多年,从北到南。一地一地的漂泊,江湖战火,到底也拉扯长大,长到如今这样大了。从小吃的不够,反出落得一个苗条娇袅的身段,另有别样风流。
      记得最清楚是那舞衣的劣质料子。又薄又不吸汗,夏天闷得一身的痱子,冬天冷风一打就透,脸上还要始终带着个甜笑,演完了回到后台对镜卸装,竟发现那笑容还下不去,原来已经冻僵了在脸上……她带笑带说,咭咭呱呱地把那滑稽神态比给他看,一路的苦难欠缺,如今只是孩子讲故事般,一片欢喜。单纯的好笑。她心里头仿佛一无忧愁。
      所以到了上海,她暗中留个心机,趁人不备竟跑出来。两手空空,她不怕饿死。这清甜嗓子,这柔软身段,这十八岁绮年玉貌,便是竺曼可活命的本钱。一个月后团长寻到她,已是夜巴黎晚晚少不得的人儿。向经理预支了半年薪酬,自己替自己赎了身契。从此不替他人作马牛,自挣自吃,这一碗开口饭,倒也红火。
      “这碗开口饭,可是那么容易吃得的?\"他只作无心,随口一问。眼睛望着她,\"人都说既然抛头露面,这脸,就顾不得了……”
      她倏地抬头,脸上现出怒容,但一闪即逝。她斜睨着他,淡淡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上等人家的大少爷,喝洋墨水儿的,自然不晓得我们跑江湖下九流过的日子,也难怪你疑心。既然跟你在一起,我也不能张着眼睛欺瞒你,把自己说成干干净净的大小姐。你也不会相信。文滨,我能长了这么大,当然要敷衍过一些爷们。我不想在这里一五一十的跟你供状,你若是受不了,趁早明说。”
      她神色平静,唇角边似笑非笑,有种捉摸不透的凄清,淡然流转。
      他抱着希望,兀自疑惑:“你又不是堂子里的人……再说……虽然在这种地方,不是说全在乎自己洁身自好么?未必就会怎样……人家说污泥里还长出莲花来……”
      她终于笑出声来。“污泥中哪里会有莲花?文滨,你可真是个乖孩子。”
      曼可抱住他的脖子,面对面地望着他。她的眼睛这样清澈,映出他的影子,澄黑分明。
      “都是读书人编出来的故事。烟花场里,有谁是干净的呢?这个世上哪里又有干净的地方。”
      两朵笑靥在她脸上绽放。明亮,就像熄灭之前的烟花。
      “文滨,我的过去,我不想说。你还要不要我?”
      他看着她:“你有没有爱过……别的男人?”
      她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别人。”
      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曼可,我不要你的过去。我只要你的现在和未来。再也没人能欺负你……曼可,你是我的。”
      “我一个人的曼可……”
      他闭上眼睛。黑暗之中,感觉怀抱里的这个身体。她的香气,她的体温与呼吸。如此真实,仿佛可以遗忘了一切不安。只有此刻他心里是稳妥的。不看她,眼帘落下,眼前便有天长地久。
      他知道自己看不懂她。曼可的纯然透明之中有着多少的心计与过去。这个妖娆艳饰的女子卸装后会有令人意外惊喜的天真容颜,而容颜之下,她的心思总看不透。他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歹,他只是恋着她。他是确定的。

      恋着她。

      似她这样江湖打滚过来的女子心里怎能没有自己一套盘算呵。她眉解语,目传情,击头动尾,笑容里隐藏着超乎年龄的精明与沧桑。然而他不问了。任什么都不再去多想,只是沉醉。
      就像她为了他离开夜巴黎。是德丰银行樊公子看上的人,经理怎敢挽留。从此后再也没有擅唱时代曲的曼可小姐,艳名鹊起,一曲断肠红逼肖原声。从此台上风情,台下风骚,她只给他一人。
      她真的洗净铅华。随他在学校附近一条弄堂租了间房子,静悄悄地住下。等待他偶尔过来看她,偶尔一起吃一顿饭,偶尔住一晚。
      他不是可以公然任性妄为的旧式公子哥儿。念的教会学校,自有一套西洋规矩,气象清明。家里,更是严的。是父亲亲手挣下的家业,没有祖荫可承,所以加倍着意要他上进,学洋文,学经济,看看时局大乱,将来总要移居国外扎下根来,才是万全。
      ……“曼可。”他回头唤她,她便应声。笑着。她在水盆里洗一只苹果给他吃,如今身上只穿最寻常的小碎花布旗袍,窄窄一条暗红滚边。她走来,脸上没有脂粉,素白晶黑的清水面目。如今她全身上下最艳丽的颜色是那只苹果,在掌心,递过来。
      如今,她看去就只是任何一条弄堂里随时会走出来的任何一个女子。驯良的,淡雅的,舒服的。在这乱世之中茶饭苟安,任何一个安分平常男子——的妻。
      “曼可……”
      他又唤她。有事没事,一声又一声,仿佛怕她丢了。心中的酸楚浮浮沉沉不着地。她笑,答应着,不厌其烦。
      她手上带着水珠,走过来让他轻轻抱住她。他记得,她在他怀里是安静的,像掌中珠,五指轻握的笃定。但是她怎样可以成为他的妻——这个最难捕获的梦有张平实的假面。一点地,便惊飞。厨房西晒的小小窗口,夕阳挤进来红黄的影子,把锅碗瓢盆镀了金。一个个像玲珑的玩具。他忽然觉得他和她好象是在过家家,有种不确定的感觉,还像是在做梦,恍恍惚惚,无能为力。
      收音机里播放着大东亚共荣的宣传。铿锵的女声衬着轻轻的《夜来香》曲子,原来是首日本歌,她从前也唱过的。那时大家都不知道是东洋曲子,只是听着那月下芬芳,夜莺歌唱,南国的热闹。忽然嘶啦一阵,电波乱了,里面如有锯齿相争的刺耳。然后一片茫茫。他抱紧她说:“曼可,我们找个地方……我们想法子找个清净地方……曼可!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她伸手关上了收音机。不语。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漆黑,丰盛,冰凉的,被夕阳晒得开始暖热。
      他记得她的头发。始终是这样任性张扬着的一头好卷发,不肯扎起来。满头蜿蜒盛开的藤花,一路乌黑地披满了肩与背……她在他身下轻轻摇首,散落一枕灵蛇。那时她的眼神如此神秘迷离。
      仿佛这一头卷发记载着她骨子里的风尘与风情。它们从来不曾离开。他相信。
      他张开十指,满满攥住两把黑发。冰凉。

      冰凉的是码头出口,审查室的墙。掌心相贴,冰冷坚硬。他的头被牢牢按住,面颊贴着墙壁,粗糙的刺痛。
      下船之后旅客们被逐个盘查。排成一队,带进去由警察进行搜身和讯问。他身上所有东西被掏出来摆在桌上。钱夹,钢笔,手帕与船票。地上是一堆五脏六腑乱作一团的箱子与藤篮,他的因是皮箱,又格外遭到刀子割开夹层。内里衬的一层薄海绵也拉了出来。他的抗议和旁人的一样毫无用处,仅仅换来了呵斥,与加倍严格的搜查。
      樊文滨屈辱地趴在墙壁上,让双手粗暴地周身一通摸揣。
      “老实点!再不配合检查,送你到局里去关起来!”那警察呼喝道,“看你小子鬼鬼祟祟的不老实,是得好好审一审!”
      “从哪儿来的?”身后有个声音问道。
      “英国,伦敦。”
      “在英国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来上海?老实说!”
      “读书。我在英国留学,念的是人类学。”他迟疑了片刻,不情愿地说,“回来找人的。”
      那警察一下子警觉起来。手上加了些劲,按得他转侧不得。
      “找人?找谁来的?什么人?”
      他闭了闭眼睛。“找……我妻子。”
      “你老婆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不要等人一句一句的问,自己赶快都讲出来!别磨磨蹭蹭的,后面还那么多人没查呢!”
      他奋力转过脸去。
      “我们都是普通旅客,过关检查也没有这样的!拿我们当犯人吗?日本鬼子都赶走了,怎么如今中国人自己欺负起中国人来了!”
      他的头发被揪起来。痛。一下,额头被重重撞在墙上。额角有灼辣湿粘的东西。
      警察大骂:“呸!你小子仗着留过洋,眼里没有国法了!刁嘴刁舌的,就不像个好东西!如今局势正乱,各处肃清汉奸,不单这里,你去看看全国哪里不查得严,把这些王八蛋一个个的都要正法。别那么多废话,问你什么你就照实讲,否则惹人疑心毙了你也算不得什么。你说你在英国留学来的,有证书么?”
      “没有。我……没念完,还差一年。没有毕业。”
      那人斜睨着他:“没念完你回来做什么?这里面有鬼吧——”
      他低声道:“长官,没有别的事情。我……我只是听说抗战胜利了,太平了,想回来找我妻子的。我等不得念完最后一年了……”
      “你什么时候走的?”
      “四三年……四三年六月。”他喃喃地说,“……三年了。”
      警察踢了他一脚。
      “听你这话,好象是跟老婆失散了似的?莫非这些年没有书信联络,这吞吞吐吐的就叫人起疑,快说,你走的时候有什么事?这些年都是怎么一回事,给我规规矩矩的讲!”

      樊文滨怔住了。那时满耳的推拉喝骂摔打物件之声,鼻端闻到冷湿的腥气。在这间嘈杂拥挤的审查室里,在他踏上家乡陆地的第一天。一切都像梦,荒谬错乱,将人魇住了。
      这些年都是怎么一回事呢?……呵,这些年,都是怎么一回事……他趴在冰凉的墙壁上,额角的血迹沾了白灰。四肢不由自主,只有那声喝问像雷霆滚动在心里,嗡嗡地回响。
      头晕目眩。有人在耳边逼问,可是谁能告诉他……这些年。
      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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