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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卌三章 ...

  •   卌三.
      碎石小径,若是很长很长。像穿越了三载有余的光阴,穿越了血雨腥风、喜怒哀乐、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却无尽头。宫墙,那么高。墙的顶沿零星生了荒草,瑟瑟地圈出一小块凄迷的灰色天空。前路,是一片未卜的生死茫茫,回首,又是似云似雾的模糊飘渺。事出突然,如惊雷电光,惶恐不敢置信。早就是无心一哭了,胸口骤疼,连脚步亦是软的。整个人游魂一般,被搀扶着去了…惊骇仿佛噩梦,忧思仿佛乱麻。泣不成声,语不成句。忐忐忑忑,想到了沉沦,也想到了死。
      途中,曾闻得私语窃窃,说是有侍卫悄悄潜往宁府了。一定是为了母亲,我知道。竟是麻木的,无言无泪,当下我能保全谁?只等听天由命,坐以待毙。泥足深陷,但无从悬崖勒马,任人跌了下去,粉身碎骨。我…无可相怨。
      斑斑锈迹的铁锁门环,是莫名的触目惊心。
      房间古朴雅致却狭小阴暗,仅此无它。素色布帘,粗木桌椅,错落整齐而毫无亮色。人情如雪,转眼便颐指气使。我仰面榻上,泪水坠地、又猛然摔破,嘈杂得几乎占据了心灵的所有位置。勉强辨得铿锵细碎的声音,是那把锁,我清楚。
      一锁封门,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们居然耗费了好些光景。我轻轻阖目,凭那三把铁锁一一锢死了门。他们在锁住我的自由时,掺杂了太多的感情,是满足、是垂怜,还是嘲讽?我一笑凄苦。终于,门外的喧嚣声止了,寂谧如初。
      夜已昏昏,四处深深浅浅的暮色,悲切渍透了周身的一器一物,寂寞无人见。这寂寞悠然启口,娓娓道叙着不为人知或教人肝肠寸断的故事。
      「我心非冬日纨扇,宁死不可收也。且怜我心悦卿,卿却…不知。然,倾情于卿,与卿何干?纵是拚命谋逆、废了礼法,亦矢志不悔。」
      恨极了自己罪孽般的意乱情迷,恨它伤人害己。愤愤然,想抹净这段乱了心性的记忆。然而,记下也许仅仅是瞬间,忘记,则需要的似是『永远』。我坚信着,错是我一手摧成的,无论父母先辈之事是否属实,我为亲女,必应承担。哀哀宛转,直至悔得形销骨立、悔得目如春桃、悔得恍恍惚惚。
      只是骤然一颤,一道冰凉划过咽喉。手中银簪,锋芒烁然,琉璃圆珠苍翠欲滴。下意识地抚上颈去,腥而微甘的殷红沿着指尖漾开。顿时惊泣。手稍一抖,簪子落了,隐约现了血色,一滴一滴地蜿蜒着汇流。石砖略泛青白,血慢慢沁入了。一朵朵盛极的花随之绚艳地开着,却没有丝毫香气。我被自己的举措唬得愣了-真是要撇下一世繁华似锦、孑然远去么?或者,除了天国大梦…眼前是否还有更多足以教我留恋一生的东西?
      好像…是没有了。
      重新持起了簪子。静静地,簪尖儿又逼近了一寸。琉璃翡翠攒成的莲花抵在颚旁腮上,阴寒彻骨。
      种种往事潮水样地涌上心头。他们曾羡我受上天恩宠,说着话的他们眉眼里尽是嫉慕,足教我无端且偷偷地沾沾自喜。而今,这『恩宠』难道就是无可避免的尔虞我诈、谋算倾轧、毁灭亲情、焚烧信任…?或者,是失败后进退两难、必一死以赎负身大罪的惨淡境地?
      我情愿不要别人的羡慕、别人的尊敬,情愿不要一度痴迷过的高高在上的缥缈感觉,情愿不要显赫的声名与地位。情愿不要一切。
      望我得来生时,身家平庸,貌如秋草、命如铜镜。
      全身的力气都凝在手心。手颤抖不止,琉璃坠子猛烈地摇晃着,撞出瘆人的焦躁声音。这一刺若落了下去,是不是便得了永远的解脱?
      「少了勇气生存的人,是懦夫。他们连面对的胆量都丧失殆尽,不过一躯壳,空空如也,枉费了他人扶持。须活着,纵是叛离、苟且、奸猾、不义、为人不齿,亦在所不惜。」忆及有人这么说过,出此言者,语气桀骜固执,仿若是少年时与我争辩『玉碎瓦全』的林妃。
      不知是这段话中的哪句,刹那触动了心灵。于是,手松了。我骇然低头,愣愣地看着地上氤氲着的一滩暗红。散落约有两、三寸许见方的血渍缓缓地扩大,反射着前所未有的惊悚。
      我并不否认,眼下,我虽万念俱灰,却畏惧极了死亡。故而,在抉择的最后一刻,我彻底犹豫了。苦笑着开始从头审视起来,莫非,真无一个『苟且』的理由?是挚爱的父亲、母亲?是钦敬愧对的君主?是怜惜…的靖王?应该是林妃罢?或是不屑败给她的清高好胜的本性。
      『望我得来生时,身家平庸,貌如秋草、命如铜镜。』
      「何必等到痛苦之后的来生?」我幽幽自语。面前,一碗清水平静无澜。清水照影,且见一抹纯澈苦涩的笑浮上唇角:「把挫败,看作转折。火的洗礼,可以烧掉重负、烧掉隐隐疼痛的记忆。那么,我茕茕一人…不好么?转折了,哪怕我被剥夺了荣华,当是无谓的。哪怕我一辈子被囚在这乏人问津的水微殿,也…当是无谓。」
      怔怔地坐着。白釉瓷碗、重木箱奁、窗头小几、浆纸、布帘,渐渐模糊成了一片漆墨。我以为自己又哭了,忙抬起手背去拭泪。眼睛是干的,干而冰凉。恍然发觉,原来天已然全黑了。颈上伤口阵阵地泛着疼,手抚着,一层薄薄的痂。
      夜风呜咽,夹杂着鸹鸦凄厉的号叫。突然感到身上很冷,空落的房、漆黑的夜、低吟的风,凑为恐惧与孤独。
      心悸。
      我蜷着,头深深地埋入了臂弯。风,早灌进了单薄的衣裳,轻拂肌理,毫无征兆地张口吞噬着仅存的温暖。我一动都不敢动,甚至不敢略移几步至榻上用被子裹住躯体。紧紧阖目,不禁瑟缩。似有鬼影幢幢,飘然而来,伸出残缺不全的肢,摇撼着腐朽的镂花木窗。
      我想唤人,话却难以出口,因为顾虑重重。
      「娘娘!」有人哑着嗓音低低地喊。
      诧异。直以为听错了。转念,竟想得更偏…父亲从不教我笃信鬼神之说,如何我此时还…话虽是的,可到底怕了。狭窄不能通人的窗子,仿佛是破窗,一股冷风汹涌地扑入屋内,带着什么东西坠了地。
      「娘娘…」又是一声,喊得虚虚的。微觉这尖细柔和声音有些熟悉,勉强撑着一回眸——
      窗外的地上,悄悄站了个人。蛾眉月弯而光淡,浅浅的光华照不清来者的模样。双手抱肩,闭目颦眉。我万分犹豫,是不是迎上去瞧瞧。风越发咆哮的急了,风声里依稀有女人的啼哭。
      「娘娘,门上了锁,奴才进不去…」我大抵终于能辨别出他是谁了。心里的凄凉多于欢喜、欢喜多于对黑夜的恐惧。
      「你怎么来了…福公公,是你么?」摸索至窗下,那人,将毡笠压得极低,遮掩了面容。
      「嗯。」他轻轻应了,弯下腰,把一个器件儿放在了靠着木窗的小几上。是一只旧食盒。
      我一阵心酸,不禁垂了眼,喟然自语道:「我还以为是月儿…」
      「是他们不好,怠慢娘娘了…娘娘休与之计较。您只管安生地,等几天…」他似假装未听真切,且不顺应着我说下去,叹了口气,便缄默了。
      安生地…守在这儿,等启彦放我出去。等几天…要是等一辈子呢?我心疼欲泣,暗暗侧过脸去,屋里的漆黑闯入眸子,化作一滴泪。
      「这么长时间,他们就没给娘娘进些膳食么?屋里,倒也没盏灯。」小福子说,虽哏噎了,但更像是意在岔开话题:「这群该罚的…亏得小的带了些粗饭与娘娘,您莫嫌弃,好歹吃一点。您该是整日不曾粘一粒粟谷了,怎么了得?」
      他忙捧了食盒,兀自去了盖子,一次次地从中取了几样清粥小菜。我忍泪看着,纵然饥肠辘辘,可如何吃得下?小福子笑得灿然,不见半许勉强。「娘娘,身子骨打紧,对不对?」他劝道。我迟疑地动了动筷子,只刚尝了一尝,就耐不住哭了。小福子正从袖子里取了支蜡烛,用火摺子点燃,并不曾注意到。
      我偷偷看着小福子,心中焦急,记挂母亲的生死安危,及外面的所有景况。腹内纵有万般话想问他,却无从开口。已是戴罪之人,言谨慎行不能逃脱裁责,多问一句,恐是…我不晓得他的来意,与其当他是同情我,不如将他视作他们的眼线。事实上,我从未想到过小福子会来,和他的交情亦是淡薄、断无厉害关系。我亦从未想到会有人来探视,最冷的是宫里的人心。犹是怀疑了,疑心他是林妃派去试探监管我的,或者,这饭菜里,是不是下了鸩毒?我惶惶然放了筷子,转身侧目,几欲作呕。
      「小人罪过…小的清楚饭食粗鄙,有损娘娘金玉之尊。」小福子唯唯诺诺,作揖躬身,只是不跪。「奴才疏忽,早已打听到娘娘在这儿,竟因琐事脱不开身,害娘娘受苦…唯能等王上安置后,小的才胆敢来此一趟。酉时末刻了,夜深人稀,怎么都弄不到好一些的克食。娘娘请勉为其难,毋教小的担惊。」
      「谢谢你。」我轻道,思绪恍惚游移,直至心头连带着五脏六腑骤然一颤:「你说,王上安置了?」
      「是。」他略为迟疑,而后答道。我窥见他面露苦色,忐忑不止,隐隐感到一丝不妙,忙问:「在哪?」
      「噢,菜快凉了,您趁热…」他大约是不愿照实回答我,径自移了话题,见我垂泪,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听他这般说话,意念凄凉,我已十分清楚了。「是在撷英殿罢?」我自答:「你不说我也知道的…」
      言毕,胸口是麻痹了的难受。喉咙里一股暖暖的甜,勉强着狠狠地咽了下去。
      从前的一切,如尘烟悄逝、昙花凋零,被别人的一江春水卷走,磨成沧海一粟。难道支撑我的,只是场虚幻无边的梦?窗沿上的残烛颤颤地泛着光亮,映得陋室中是一片昏昏惨惨的华灯将尽之色。我转过身去,而小福子沉默了。就在他沉默的时候,我心中,一丝可笑的希冀刹那化为泡影。我凭什么奢望?我奢望谁?应该是…无谓的,无谓那些人或事。
      「你拿走吧。」我回首。轻扬着下颚,遥遥地望着粥饭之类,颔首对小福子说:「随便你如何回禀他们。」
      他却愣了良久,然后黯然捡收起错落的碟盅钵碗,很顺从。也许我本不是真意,见他要走,心事竟重了。他抬头时,正瞥到我不忍身疼心痛,拂着裂肤之伤、撕肺之痍。灯焰暗黄,他看不清,只含混地问了一句:「娘娘颈上是怎么了?」声音带着八九分失落阑珊。
      愁绪万般琐杂。略侧了身子,颦眉间淡淡谎道:「颈上点红妆,名曰朱云媚…」片刻凝噎不语,复问:「好看么?」
      「好看。」一脸单纯的笑,隐隐透着难得的傻气。他是因为党派纷争、阴差阳错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总侍宦官。几年了,依然心性朗澈平和。除了自己分内的大事小事,决不管其他,明哲保身……
      我不想伤心了。
      「公公回罢,天冷…况且我今戴罪,公公深夜探视,被人撞见了麻烦自然多。我…已是感激不尽。」
      「娘娘屋内,被褥衣裳可都齐全?夜深且不追究,等天明了,奴才便拿办那群小子。」
      「不必劳烦…公公能来,我已很是宽慰。隔墙有耳。我愆尤深重,怕连累了你。」
      「何出此言?这食盒,奴才定是执意留下,恳娘娘应允。」他将食盒扣好,伸手探入窗子,放于临窗的小几上。面色决绝,不容我推辞。我只得默许,听到依稀人声迭起,一边催他快走:「公公以后,断不可再来了。」他却不应,点头,模棱两可。匆匆地走出去半丈余地,回首,哀道一句:「小的替娘娘委屈。」
      我扼住潸然,移烛入室,阖窗独坐。瞥着一帘凉月摇摇晃晃地倾洒于地,寂寞无望,相思无望。终是有个人能替我委屈了,但他无权无势,总侍太监名实极异,帮得上什么?若他情谊真切,那么,我决不期望他一次又一次冒险置身水微殿,拉他共生死,予心不忍。我愿他不染污淖,一世安生无坎坷,奉帝君尽了忠孝,就好。
      我一直以为,夜访的人非月儿莫属。然而,她不曾来。渐渐不安了,也默默猜疑着,却总自欺欺人地避开「背叛」两个字,只忧虑重重,怕她这败主之婢倍受欺凌、遭羞辱、乃至被谋害。一幕幕景象周绕眼前,我记起月儿说过,那扇子『并非很贵重。娘娘要画扇面,宫制的扇面质量上乘,扇骨轻匀,娘娘倘如想要,成百上千的、用都用不完。区区一柄,别为了找它费了时间。说不准是哪个不识货的以为素面扇子平庸,信手拿去玩了、扔了,也是可能的…』亦记得起林妃在唤人带冬月进殿时的丘壑皆藏于胸…恍然,我不得不开始抑着心如刀割,回忆起旧时百般故事。她,十之八九早已安之若素地随波逐流了-联系着自己当下的境遇,我这样想。不需奢求南柯一梦无醒时。
      被褥内,非丝非棉,而是芦荻之花,于是和衣成眠。月华可饮,月下之人当不复矣。哪怕那名中有一「月」字的女子,大抵亦是破茧化蝶,彩蝶虽美,其心剧毒。如此,谁可相赏、相惜?我辗转,一夜没睡,一股难受由头由心蔓延至全身。次日,已周身酸软。自知病情初生,但断不愿别人晓得。唯悄悄隐忍,颓然,虚伪地讥嘲:「病死了好,倒是一了百了的。」
      小福子不肯收回的食盒,依旧搁在窗下,丝毫未动。水微殿侍勤的宫女来过,送了无数精馔珍馐。她们神情漠然,举止粗莽,绝对不会费周折地自门而入…她们掀开窗子欲把漆木盘落于小几上。见那笨拙刺眼的食盒妨碍了她们,冷哼一声,信手一拨。食盒坠地,各色器皿悉数跌散,声音凄厉。她们谈笑着渐行渐远,我怔住,只是故作淡定。
      天,一直混沌未明。小福子又一次守在窗下贼一般地压低声音唤我的那一刻,我正默默地拾掇着零落的瓷器碎片及残羹剩饭。我竭力地用心去适应当下的困窘潦倒,一边素手轻擢混杂了尘土的秽物,一边覆诵着先贤们落魄时所吟的诗句。
      我悠悠地走过去,眼睛盯着脚尖儿,不曾胡乱飘移。身子是虚的,步伐也软,冷不防一个踉跄,幸而稳住了。我从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无助,我的软弱,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意识到。
      心静了。这一整日,我不止地在默忆弘安大师的禅赋。辞句温凉如水,填满心上的沟壑、修补心口的裂痕。我柔声念着禅赋,一点点变得安然平和。我在安然中,对着一碗清水重新绾青丝、簪玉笄。这样,才不会教他们被我的「憔悴」唬了一跳。
      小福子把一本朱栏黑墨的手抄旧书放在我掌中,他说,怕娘娘寂寞难受,看了,好歹可以打发时间。我持正它,封页间赫赫写着,《碎云词笺》。昔日京都有女江以涵,少有才名,尤擅辞赋。谁料红颜天妒,不意夭折,其年十六。身后所遗杂稿甚繁,其妹整理成辑,乃名《竹窗闲笔》,《碎云词笺》是其中一辑。我没有告诉小福子,那词笺我早已记得烂熟,而是爱惜地将它揽依胸口。我珍视的不是百无聊赖时获得一本新书的欣喜,而是这旧书中每页间埋藏的情谊。
      小福子问,昨日的饭菜,娘娘用了么?
      我呐呐无言。他怔了怔,微微探头入窗,看见了一地狼藉。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然后很不自然地向下弯去。
      「公公…」我开口,却猛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没了下文。
      「奴才又带了些克食与您,噢,自然比上次的好多了。」说这话的时候,小福子一眼瞥到了小几上的各色漆器:「娘娘,这是王上吩咐送的?」方一出口,他便以为唐突了。我倒不怎么伤心,答道:「我不晓得,她们才送来不久,还不曾动。」
      他愧怍地笑笑:「相比之下,奴才这些…可是得自惭形秽了。」
      我沉默。伸手提过他搁在窗沿一旁的乌竹篾盒,盖子之下,是一只装了汤水的青瓷盅儿并几碟点心。
      我看到这些东西时心里难受极了。梅仁儿酥只产于蠡郡济淮,秘方决不外传。她和流云都是济淮籍的,但宫里除了她会制这点心,断没第二个人。我一阵惊愕,忙向小福子道:「这点心是谁做的?」
      他愣了,说,是流云。
      我心中有一股极大的力量汹涌着:「是月儿吧?」
      他却咬死了话不肯松口:「娘娘信小的一回,确是流云。」
      「公公,你以为我不晓得云丫头幼时患了哮症,沾不得半点花粉。教她制这梅仁酥,岂不是要了她的命?倘如你是怕我伤心,就不该带这东西来。当下,我见也见了,你又何必撑着不承认?」我颤颤地说,头颅胸肺以及颈上的伤,抽搐着疼。
      小福子呆了半晌,静静颔首。我清楚他是默认了,好歹情绪平息了些,喟叹着自责:「瞧我,说这无用的伤心事做什么?来,我可是饿了,不妨尝尝。若是好吃,还得烦劳你再送些来。」
      我决心要当着他的面儿吃几枚点心。哪怕是月儿下了毒,鸩死我,也无怨恨。我大约是想让小福子放心、哄他高兴,一旦他是情真意切地帮我、探视我,我如何能铁石心肠地使他失望?拈了拈,一块梅仁儿酥便亭亭立在掌心。糖霜素白,包裹着水红的梅花馅料,是两种相衬和谐的颜色…五分甜、三分酸、两分清凉的味道,比起月儿常制与我吃的一般无二。我肯定了,做这点心的人一准是她。可我总不敢确定,她是不是借此倾诉她的苦衷?
      我问:「月儿还好不好?」
      小福子傻气地笑,眸子盈盈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吃下了梅仁酥,望了望日影儿,说:「该是小的当值了。」又指指屋内的一滩秽物:「那脏东西娘娘千万别动,仔细割了手。待奴才下次来时,带些槁木死灰什么的,撒上去就妥了。如今才是早春,天不热,大抵不会有霉味儿侵损娘娘凤体。」他拿了空空如也的篾盒,箭一般地窜出一丈远,却忘了要事似的回头,问:「娘娘,小的今儿晚上带月姑娘来这儿,可好?」
      我依稀听得后半句,万般不能置信。只依他前半句想,他是为难的。故而摇摇头:「你去罢。人多眼杂、隔墙有耳。千万别来了。我不少吃穿用度,且可放心…」话未完,小福子已没了踪影。我不晓得他为何走得这么急…或者,我本就不应奢求他来。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含在口里的好一番话只得默默咽入腹中,火一般灼热,带着揪心与不甘。
      我想问他…只想向他问两个人。可我怕伤心,也怕我对他的一点不信任不是多余的。换言之,我想问的是母亲与靖王,而我怕小福子出卖我。我已经哭不出了,眉头鼻尖儿酸酸疼疼的,还有牵肠挂肚。无奈地劝慰自己,为时尚早,待观察几日再做定夺罢… …
      啜饮着兑了蜜汁的菊花水,我止了悲伤忧虑,开始诧异小福子的话来。『该是小的当值了。』,这倒是蹊跷奇怪的。他是承安宫掌事宦官,兼管着禁苑里的大小事物。值勤值夜这类差使,断用不着他亲历亲为。他何必走得那么急?也是了,水微殿因我这么个罪人在,终非是什么大吉大利的地方。他能如此挂心我,我千般感激。借口脱身,是为他自己好、亦为我好。滞留一刻,便多了一许危险。我不能连累他。
      我暗暗希望,他能再来,同时也矛盾着。我想见月儿,却苦于顾虑重重。我不知道怎样面对她,也不知道如果背叛了、她该怎样面对我。我不想我们两个都难堪。而小福子终究没有带月儿一道来,我预料得到。我在又一次看到小福子孑然一身时,隐约放了心。
      他日日守在窗下,殷殷地唤我,风雨无阻。我劝过他,求他不要顶着杀身之罪做这不值得的事。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原因支撑着他的信念,他如兰心蕙质的体贴女子,一件件替我打理着琐碎事务,从笔墨草纸,到胭脂花钿。我几乎认定了,他背后没有指使他的人,不只是因为他告诉我,娘在兵士破门冲入宁家时已毫无踪影。我听得,撕心之余居然是宽慰。母亲的「不知所踪」大抵比车裂、凌迟、绞杀、斩首从容幸运得多。因为小福子说,圣旨上写着,宁夫人的罪名是『叛国』。
      不知道我何时变成了豁达乐观得可笑的人。惧怕了悲伤,于是我便不许自己有闲暇悲伤。我竭力寻来荒诞滑稽的故事来回味,但每每这追忆的结局,不是眼泪、便是哑然。面对母亲的危机,我除了袖手旁观别无更好的举措。她那么神通广大,□□的侍卫算什么?我隐隐地恨她对我的欺骗,而不是恨林妃,我莫名地对林妃深信不疑。
      俯视窗下,寻寻觅觅。在一丛枯黄中看到了夹杂的一缕绿色。我问小福子,今天是什么日子?
      原来三月竟是过半了。原来,我在这水微殿,已然住了十日。
      我叹了口气,恍惚捡出小福子方才携与我的簇兰斋胭脂。小巧的嵌八宝银盒里,是淡红微紫的荷色,幽香飘散。「好颜色。」我赞道。顺手阖了窗子,他并不惊讶。他大约猜得出我是想试试这娇嫩颜色,而我…我轻轻地自嘲:「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我便一悦自己罢。」
      独自舀水净了脸,镜中人色殊苍白憔悴,尽是愁容。我勉强一笑,目光依稀透着扭曲与狰狞。米脂覆面,唇稍稍一抿,一点荷色悄悄旖旎地开化成双。黛钿画眉,眉纤如刀划,眉梢分垂,是无限悲凉意。装扮着,只是不曾停了与小福子闲聊。我不忍将他冷落在外边,更不想他因这冷落暗自走了。小福子陈叙着家常往事-我不许他提及宫中半个字。我持起案上极细极韧的雁翎笔,在水研开的绛红玫瑰膏子内一润,刚想将一朵三瓣花绘于额上,却冷眼瞥见眉画出了一丝瑕疵。我随口问小福子:「宫里近日可出了什么伤害人的乱子?」话毕,才忆及对小福子的『不许』。
      弃了细笔,正待重执黛钿在眉上补一补,忽听他说了一句:「奇了,这些日子倒是安稳的蹊跷,宫里,一件伤人害命的事儿都没有…」他突然缄了口。我诧异:「公公,怎么了?」他虚虚地答:「恕小的说一句杀头的话。娘娘,您晓得么?二殿下被王上定了死罪,说是秋后处斩。」一直停于额上的手终究落了下来,眉骨上一条如蚕的颜色,不是墨黑,却是殷红。对着镜里的狼狈,我猛然颔首,手里赫然攥着细细的笔,笔尖上的水研胭脂,像滴血。
      当他回禀我宫中『一件伤人害命的事儿都没有』时,我是隐约放了心、亦是慰藉的。我如何预料不到这样的转折,秋后,我若救他,还有机会么?如今我是泥胎塑的菩萨,无法普渡众生。自身难保,对那个人,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抚膺嗟然。几近不知是喜是悲地涕泪肆落,我无法大喜大悲溢于言表,唯能浅浅一应,乔装着毫不在意。我看着窗纸外的人影儿,隐隐生出了不教他再来水微殿的想法。且犹豫,难以开口。心头,一千一百件事积压着,纵然克制着不想,可如何克制得住?浑身一阵掺着发热的抽搐的疼,切齿捱着,倒终究捱不过,紧紧颦了眉,静默了片刻。然后,我蓦地咳得撕心裂肺,绢子掩口,一声声咳喘闷闷地牵动着全身不适。小福子在窗外提心吊胆地唤我,我却喘息得无法应答。只是手一松,雪白的绢子落到案上瓷盒里、沾了胭脂。我拾它起来,浓淡不一的水红暗红湿了绢帛和刺绣的梨花。
      我开窗。小福子急急地张口。我忙止住他,道:「劳你担心。我方饮茶,冷不防呛了一下儿,不大妨事,现在全好了。」
      小福子盯着我,眼睛亮亮的,他颤颤地说:「娘娘,您唇角儿蹭上了块胭脂…」
      我凄凄地笑:「不打紧。我要歇了,你且忙去。」
      他一步一回眸地走了,从他的背影,我看出了『诀别』二字。我阖窗,对镜照影。唇边的一块红印,哪里是胭脂?
      我已万分疲倦,合目无眠。凌厉的风不知几次吹翻琉璃瓦时,我早便习惯了它的暴虐。这一夜,我孤身一人。翌日,茕茕如此;又一日,也是如此。小福子再不曾来过,默默地契合了我的预感。只是我已病得沉重的第三日,有人来了,是启彦带着林妃。

      p.s.暂定,陆续改ing~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第卌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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