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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番外一:兰生幽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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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妹夜兰亲启,
前段时日听闻师妹偶感风寒,不知近日可还安好?
师妹心善,不常拒绝他人请求。兄弟姐妹同你亲近,自是好事。但门中事务本就繁忙,还是量力而行,莫要过多操劳。
闵川之事已经收尾,为兄不日便回江南。昨夜于山谷之中见一丛幽兰盈泛,与你相称,待归来之时,折一支与你看看……”
“……”
午后,日光入户,屋内敞亮。
夜兰叹了口气,“好了鸦青,别念了。”
鸦青将信放下,双手撑着面颊,一脸八卦,“夜兰姐,这是叶师兄给你写的第几封信呀。”
“……记不清了。”
鸦青眼前一亮,“那就是很多咯。”
夜兰没否认,继续调着手里的琵琶。
“我看叶师兄是真的喜欢夜兰姐,夜兰姐就不考虑一下?”鸦青怂恿着道。
“考虑什么?”
“当然是……答应叶师兄啦。”
夜兰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他喜欢我,我就得跟他在一起?”
鸦青撇了撇嘴,“夜兰姐姐这么说,是不喜欢叶师兄?”
“我……”夜兰下意识地想要说出那句“不喜欢”,可不知为何,总是说不出口。
鸦青却像发现了个惊天秘密般兴奋,“唰”的一下站起身来,“你犹豫了,你犹豫了!”
夜兰无奈地笑笑,“行了,瞧给你激动的。”
“当然激动了,我可是赌……”鸦青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说漏嘴了,赶紧将嘴捂住。
“你赌什么了?”夜兰早已习以为常,平淡地问。
鸦青犹豫片刻,讪笑着道:“我和寒曜赌叶师兄能不能追到夜兰姐,输的人要给赢的人洗一个月衣服,我赌的能。”
“那你恐怕得失望了。”夜兰低眉浅笑。
“为什么呀?”鸦青不解,“夜兰姐姐,你分明也是喜欢叶师兄的,不是吗?”
“喜欢又如何?”夜兰轻笑一声,“前路未定,家仇未平,谁能说得明白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正因没人说得明白未来之事,才更要珍惜好当下啊。”鸦青反驳。
夜兰也不恼,只是温和而苦涩地说道:“鸦青,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她身上背负的仇恨太深、太重了……
她的父亲萧锐清一生忠君爱国,宁愿为了守护大昭百姓献上生命。如此忠臣良将,最终却死于君王猜忌,死于小人谗言,死于一场策划良久的阴谋。
荒唐罪状,至亲之血,终究汇成滔天之怨。往后余生,日日夜夜折磨煎熬,不得解脱。
夜兰沦落至柳叶门的那几年,这份痛苦被推至了顶峰。
她明明是那样恨着那些肆意玩弄人命的权贵之人,却又被迫成为他们手中的一把刀,做着肮脏而不见天日的勾当。
第一次任务过后,夜兰在溪边洗了很久的手。
手上血色已然不见,但她却觉得怎么洗,好像都洗不干净。
接下来便是第二次,第三次……
刚开始,她还能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到后来,便再也记不清了。
夜兰生性善良,让她夺走无辜之人的性命,是比死还要难熬的酷刑,可她偏巧又没有一死了之的勇气。
她无数次想,萧氏先祖若是泉下有知,应当会以她为耻吧。
即便后来,她在司言帮助之下脱离柳叶门后,仍然会难以自抑地想起死后的事。
故渊门弟子大多热情良善、待人真诚,即便一开始因她是柳叶门出身而有所戒备,可后来在听说了她前半生的经历后,便对她多有照顾。那段时间,她的住处天天都有人来探访。
“师妹,一起去练剑啊!”
“师妹,我从山下带了桃花酥,尝尝呗!”
“师妹,天冷了,门主让我给你送点炭火来!”
“……”
这些声音中,最常出现的,当属叶温遥。
故渊门上下所有人的热情,一点一点捂热了夜兰凝结许久的心,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以及……前所未有的遗憾。
如果她能早一点遇到司言,早一点来到故渊门就好了。
也许,她的手上就不会沾满无辜之人的血。
也许,她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厌弃自己。
也许,她还有机会拥抱新的人生。
……
她喜欢叶温遥吗?
大抵是喜欢的吧……
夜兰想,没有人在面对那样热烈而不求回报的感情时,能够不为所动。
可是……叶温遥究竟喜欢她什么呢?
喜欢她肮脏的过去?喜欢她造下的杀孽?喜欢她迷茫无望的未来?
夜兰想不明白。所以,她便更加不敢正视叶温遥的爱。
那样的爱,无论如何都太刺眼,太不真切了。
鸦青觑着她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夜兰姐姐,有没有可能,不是我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是你想得太过复杂了呢?”
夜兰陡然回神,“嗯?”
“鸦青不懂那么多道理,鸦青只知道,若是两情相悦,天崩地裂皆不可挡。”
夜兰被这番话都笑了,“又偷偷溜下山去听说书了?”
“我这是真心话。”鸦青不服气地道,“总之,夜兰姐姐若是不信,便等着吧。”
“好,好。”夜兰不再辩驳,只是无奈地笑笑。
……
夜里,夜兰做了个梦。
她再一次梦见自己肮脏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梦境之中大雨连绵,阴霾无边。她手中握着一把刀,而面前,是一群瑟瑟发抖、手无寸铁的老少妇孺。
夜兰永远不会忘记这些人的脸,因为,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这次任务,是要为某个大人物灭口一位官员的家眷。因为内容简单,被指派给了刚刚加入柳叶门的夜兰。
夜兰望着记忆中这一幕,蓦地睁大了双眼。
面前众人惊惶不安地抱在一起,神情越发凄惨绝望。他们眼中凝聚起来的无限恨意,化为无数利刃,扎向夜兰的心口。
“我不想,我不想……”夜兰忍不住痛苦地颤抖起来。
可是有个声音在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你想活着,难道那些人就该死吗?”
夜兰猛地抬起头,却发现方才活生生的人,瞬息之间已成刀下亡魂。他们的身躯拥抱着交叠在一起,鲜血汩汩而出,如溪般流淌。
夜兰惊惶地低下头,却见手中短刀早已被鲜血浸得看不清颜色,衣袖上、手上,皆是触目惊心的赤红……
“啊……啊……”
手一松,短刀便落在了地上。
夜兰在雨夜里崩溃地哭号,却没人能将她从深渊之中挽救出来。
方才的场景已化作一团混沌。目之所及,只有一片黑暗。
无尽的黑暗……
“夜兰?夜兰!”
好熟悉的声音,是谁在叫她?
“夜兰,你醒醒!”
“夜兰!”
她猛地惊醒,坐起身来,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
紧接着,便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没事了,没事了啊……”
叶温遥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哄着。
过了很久,夜兰才从刚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叶温遥的怀抱里。
这个怀抱实在是太温暖了,温暖得让她舍不得放手。
片刻之后,夜兰终是松开了怀抱,有些窘迫地说道:“多谢叶师兄。”
怀中突然空了,叶温遥有些失落,但很快便重新挂上了笑容,关切地说道:“举手之劳罢了,师妹可是做噩梦了?”
夜兰点了点头,并未再说什么。
叶温遥方才听到她梦中呓语,大抵知晓这噩梦的内容是什么,便也知趣地没再多问。
夜兰长呼一口气,抬头望向叶温遥,“叶师兄何时回来的?这么晚了,为何……会来我这里?”
“哦,哦……”叶温遥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拿起方才随手放在床边的几株兰花,递给夜兰,“这是我从闵川郊外山谷里带回来的兰花,送给你。”
夜兰微微睁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江南到闵川三百多里,你是怎么把它带回来的?”
“我问了问当地养花的师傅,若是养护得好,就算活个十天半月也不成问题。只是……”叶温遥讪讪地笑了笑,“它还是快枯完了。”
“你这一路骑马吹风的,花自然干得快。”夜兰觑着他眼下的乌青,有几分心疼地埋怨,“你说你,日夜不停地赶回来,就为了送这一株花。是花重要,还是身体重要?不过是几株兰花,哪里就见不到了?”
谁知叶温遥油盐不进,听她这话,眼前一亮,“师妹,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夜兰有些语塞,微微撇过头去,“懒得和你讲……”
叶温遥笑得更开心了。
待高兴够了,他敛起神色,认真地说道:“花当然没那么重要……见你比较重要。”
夜兰怔住了。
叶温遥有些局促不安地挠挠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怎,怎么了,是我这些话太过唐突吗,对,对不起。”
夜兰摇了摇头。
“啊,那就好……”叶温遥这才松了口气。
夜兰看着他小心翼翼却又倍感喜悦的神情,一时之间有些恍然,“叶师兄,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叶温遥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当然可以。”
“师兄,你到底为什么……”夜兰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啊?”
夜兰面色微微泛红,似是觉得不好意思。但话既已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了。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地道:“叶师兄,你明知我从前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还会喜欢我呢?我身上,还有未尽的仇恨,迟早有一日,我是要去寻仇的……你这样好的人,不该为我所累。”
夜兰本以为说完这番话,就能坦然地将二人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彻底终结。但不知为何,心头却泛起阵阵恐惧来。
她竟然在害怕,害怕叶温遥真的幡然醒悟,就此离开。
但叶温遥却只是轻声说道:“可是,我并不在意啊。”
夜兰猛地抬头望向他。
“你从前是良人也好,恶人也罢,我既知晓你的过去,便是喜欢你的所有。至于喜欢,又何来那样多的理由呢?”叶温遥眸中仿佛盛着一汪细腻温柔的池水,“夜兰,师兄懂得不多,但师兄知道……已往不可谏,来者仍可追。”
“无论后面会发生什么,让我陪着你吧。”
月光之下,叶温遥神色坚定,眉眼温柔,宛如降世之神明,用汹涌的爱将她这颗破破烂烂、千疮百孔的心紧紧包裹,再小心翼翼地填填补补。
“师兄。”夜兰听见自己说道,“你送我的花,我很喜欢。”
不知不觉间,她的声音也沾染了几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