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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番外二:不若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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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些碌碌无为的庸人。他们天赋有限,却又生得平凡,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上位者的世界,哪怕连一片衣角都摸不着。
但最可怕的是,他们从来都意识不到这是一件可悲的事,只是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地做着最底层的生计,满足地活在上位者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中,甚至还要为了他们施予的小恩小惠而感恩戴德,歌颂贤明。
而云洛不一样。他从小便知道,这个世道,一点也不公平。即便是被誉为“盛世”的天曜年,也远远算不上干净。
若非如此,他与阿姐为何会生于北境苦寒之地,日夜忍受北风凛冽、霜雪催折?又为何因为身上有一半羌夷蛮族的血脉,便要受人排挤、遭人凌辱?
因着羌夷族与大昭的世仇?
呵,说得倒是好听。
不过是因为自己的生活太过凄惨,便要寻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宣泄内心的苦楚,堂而皇之地施加暴行。
这样的世道,一点也不公平。
他不常把这些心里话宣之于口,只是偶尔会在云熙面前发一两句牢骚。
云熙每每听说这些话语,只当他是孩子心性,温声哄劝道:“没关系的,洛洛,你有阿姐就够了。”
是吗……有阿姐,就够了……
年幼的云洛将自己整个人蜷缩在阿姐的怀里,贪婪地细嗅她身上暗香,郁郁难平的内心方才得到几分缓解。
他想,阿姐也和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只是悲哀而徒劳地寻找着生存之道,却从未想过规则本身的问题。
所以后来,那些牢骚话语,他也不再同云熙讲起,而是默默藏于心中。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苛责云熙。毕竟,云熙是这世间唯一与他骨血相连之人,也是唯一疼他、爱他的人。
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云熙去了一户官宦人家做丫鬟。
这家府上有专供下人住宿的屋舍,在经过家主同意后,云熙便带着云洛一同住了进去。
其实无论住在何处,云洛都不在意,只要能和阿姐在一起就好。可当他第一次见到那家主看向阿姐的眼神,便直觉不对——
赤裸裸的打量中包含着浓浓的痴迷,以及不加掩饰的色欲。
恶心,太恶心了。
云洛恨不能把他的一双眼珠子挖下来。
他一直知道阿姐生得貌美,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诸如此类的眼神,他并不陌生。
……
云熙在这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老爷虽然喜欢她,却只当她是个被关在笼子里,可以随意逗弄的雀儿。高兴时,便施予些小恩小惠,不高兴时,则变着花样地体罚羞辱。
这家夫人是大户人家出身,身份尊贵,脾气又大,对云熙更是没什么好脸色,三天两头便要去寻她麻烦,好教她休想妄图攀上高枝变凤凰。
但也正是因为夫人太过暴躁强横,才为云熙挡下许多次家主的骚扰。
尽管如此,每日夜里回到住处的时候,云熙依旧强打着精神,微笑着面对云洛,温柔地说道:“洛洛,阿姐回来啦。”
长姐为母,这一点在云熙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即便她并不比云洛大多少岁。
但云熙不知道,自己万般呵护宠爱的弟弟,其实根本不像她以为的那样乖巧单纯。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云洛悄悄地将那些曾经欺辱、嘲讽过阿姐的人记下来,再悄悄施予报复。
只不过,以他当时的能力,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有限。所谓“报复”,充其量算是些无伤大雅的整蛊。
这样表面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某次,夫人回娘家探亲,一连许多日都不在府上。家主再也无法忍耐内心的兽性与渴望,将云熙召来书房,强迫她发生关系。
云熙未曾料到他会突然发难,立时惊慌失措地想要推开他。
家主却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直接将她扑倒在地。平日里惯会读圣贤书的体面人,待撕下那身皮囊之后,本质里竟同野兽没什么区别。
云熙绝望而无助地呼嚎着,可四周佣人皆被遣散,整个院子里只有他们二人。无论她如何叫喊,也不会有人回应。
身上衣物被撕扯开来,大片肌肤裸露在外。云熙合上了眼,眼角淌出泪水。
没有人会来救她了……
……
意料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黑暗之中,云熙听到一声闷响,随后,那人便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猛地睁开眼,就见前一秒还在她身上作乱的人,此时此刻已然昏了过去。
那人后脑被砸出一道口子,正淌出血来,周围地面上散落着染血的瓷片。
而她的弟弟,正站在她眼前,大口喘着粗气,双手不住颤抖。
“洛……洛……”云熙惊异地睁大了双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她好像在云洛眼中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似是阴鸷,似是痛恨……
可是这样的情绪,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
还不待她细想,下一秒,云洛便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
“洛洛!”云熙立时将方才一念之间的想法抛在脑后,从家主昏迷的身躯之下爬起身来,来到云洛身边,将他抱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果然是她看错了。云洛还是个孩子,陡然见到这种场面,难免感到害怕,下手失了分寸也是正常的。
只是……
“洛洛,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云熙又是疑惑又是关切。
云洛自然不会告诉阿姐,他一早猜到那禽兽要趁夫人不在时对阿姐下手,便悄悄跟来。
而他用花瓶将人砸晕后会跌在地上发抖,也根本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如果他再高大强壮一点,此时此刻趴在地上的,就该是一具尸体了。
云洛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阿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你说得对……”云熙深吸一口气,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家主,有些手足无措。
“别慌,阿姐。”云洛抓紧她的手,“你去院子外面叫人,就说有野猫进了书房,把架子上的花瓶撞倒,正巧将老爷砸晕过去了,叫他们赶紧喊大夫来。”
从私心上讲,云洛其实巴不能趁这禽兽昏过去的时候,再给他脑袋上来一下。但倘若真将人弄死了,他们姐弟二人绝对走不出这个院子。
再者,他并不想在阿姐面前做出太出格的事。
阿姐是个善良到有些天真的人,若是被她知道,自己亲手带大的弟弟其实是个冷漠偏执、不择手段的小怪物,一定会吓晕过去吧。
云熙绞着手指,不安地道:“这个理由,能行吗……”
“老爷醒后,应该会派人审问阿姐。不论他们如何审,阿姐只需一口咬定是野猫做的就好。若审问的过程实在煎熬……”云洛神色认真,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样子,“阿姐就如实告诉他,是我干的。”
云熙完全没想过,在如此艰难窘迫的情形之下,幼弟竟远比她要沉着冷静。
“阿姐绝对不会把你交出去。”云熙眸中坚定了几分,视线陡然清明,“洛洛,今日之事是个意外,与你我二人没有关系,阿姐会应付好的。”
云洛点点头,“阿姐,一切小心。”
……
接下来的发展就如同云洛想的那样。
云熙衣衫不整地跑到院外大声呼救,原先被家主遣散的护卫见状皆是一惊,跟随着云熙回到书房。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人抬到卧房去,又叫了大夫来。
云洛力气小,砸的这一下并不严重。没过多久,那人便醒了过来。
强行与婢女发生关系时晕了过去,还被那么多护卫瞧见,换做是谁,心情都不会太美妙。
听云熙说,他会受伤,是被野猫推下来的花瓶砸到了头。但他根本不记得当时书房里有野猫的动静,对这一说法将信将疑,就下令将云熙关进了柴房,命人看管审问。
可无论如何审,云熙口中的说法都未曾变过。即便后来用云洛作以要挟,她依然不肯改口,认定此事只是个意外。
……
她当然不可能改口。
事发之时,她被家主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没法将伤人的罪行揽在自己身上。若要说出真相,才是真正对云洛不利。
而另一边,在云熙被关进柴房后,云洛便哭闹着要找阿姐。管事被他吵得头疼,将他揍了一顿,没有再理。
因此也就没人想得到,造成家主被砸伤的始作俑者,以及在背后掩盖真相之人,正是这个哭哭啼啼要寻阿姐的孩子。
调查一时无果,家主心中松动,开始怀疑他脑袋上的伤是不是真是野猫干的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轻易放过云熙——那日若非云熙挣扎不从,他怎么会在众人面前出这么大糗?
待他家母老虎回来,少不得又要跟他闹。
想到此处,家主心中越发烦躁,便将云熙继续在柴房里关着。
云洛见阿姐一直没回来,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云洛本没指望这些装模作样的上位者,能将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当作堂堂正正的人来看。
但阿姐是他唯一的底线。
即便有一日,他彻底堕入黑暗,也希望阿姐能够行走于光明坦途。
在王府的这些时日,云洛一直在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自己可以接触到的人,无意间发现下人院落北面墙角处有一个老鼠洞。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将老鼠药制成药丸,送到洞口处。
四下无人之时,云洛悄悄地偷了一点回来,藏在衣服里。
而后,他又去膳房外蹲守了几日,大致摸清楚膳房的换班规律,以及家主每日喝药的时间。终于蹲到一个无人看管的机会,将那些老鼠药掺进了正在煎熬的药里。
云洛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即便他内心再早熟,也难免感到紧张。
谁知刚从膳房出来,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人——他和云洛一般大小,同样是府上下人的亲属。
云洛立时警觉地看向他。
“这么紧张啊,做什么坏事了?”那少年笑眯眯地看向他,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少年从前就看不惯云洛那副谁也瞧不上眼的样子,如今总算让他抓住把柄了。
云洛强压下内心的冲动,不动声色地道:“你在说什么?”
“装,你还在装。”少年得意洋洋地道,“我注意你好几天了,每日都往膳房跑,果然是来偷东西吃的吧。你的好姐姐可还关在柴房里出不来呢,需要我帮你把这事儿禀报给老爷吗?”
哦,原来什么都没看到啊。
云洛稍稍放下心来,心中骂了一句蠢货。
“你想让我做什么?”云洛问。
“哼,先将你身上的钱交出来吧。”少年跋扈地说道。
“我身上没钱。”
“没钱?那你等着被老爷赶走吧!”
“等等。”云洛叫住了他,“我身上没钱,但我可以回房间拿给你。”
“好啊,那走啊。”
“现在不行,白天房间里还有别人,被瞧见了不好。”云洛又道。
“烦死了,你到底还想不想在这待下去了?”少年有些不耐烦。
云洛淡淡地说:“这样吧,今夜丑时,咱们在院子东南角的枯井旁边见,我把所有钱都给你。”
少年挑眉看他,“真的?别是想耍什么花招吧?”
“把柄在你手上,我能耍什么花招?”云洛说道,“若我今夜不来,你大可把今天的事儿禀报给老爷。”
“哼,成交。”
……
那天真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短暂的生命就要走向终结。
当他还沉浸在未来要如何指使云洛的幻想中,一双手便将他推下了枯井。
毫不犹豫,毫不手软。
而此夜,无人会在意这偏远的一角,因为原本好端端的家主突然开始呼吸困难、口吐白沫,直接昏死了过去。
整个府邸被笼罩在巨大的不安之中,上上下下乱作一团。
越来越多的人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不安与迷茫中,只怕府上出了事,他们便再一次没了维持生计的活计。
故事的结局最终没能如云洛所愿——他偷来的那点老鼠药的计量,远不够毒死一个人。
大夫诊断出家主是被人下了毒。恰逢夫人回府,她立刻接手了所有的家务事,下令彻查下毒之人。
盘查十分严格,府中人人自危。
而被关在柴房一个月的云熙,阴差阳错地成了全府上下嫌疑最小的人。
这件案子最终也没能查出个结果来,家主虽然捡回一条命,身子骨却基本废了。
夫人得了势,直接将这碍眼的云家姐弟二人赶出了府。
离开那日,云熙虽然有些迷茫,但还是蹲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了云洛,“洛洛,忘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吧。”
云洛缩在阿姐怀里,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
他当然知道阿姐要让他忘了什么。
阿姐要让他忘了,自己相依为命的长姐差点在他眼前为人糟践,而他为了保护阿姐,举起花瓶,毫不留情地砸向了那个禽兽的后脑。
阿姐天真地以为,只要忘了这件事,他便还是那个不染尘埃、干干净净的孩子。
可是阿姐,倘若他……已经回不去了呢?
在云熙不知道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沾上了人命。
可云洛不后悔,若是再来一次,他依然会让伤害了阿姐的人偿命,也会毫不留情地除掉碍眼的杂鱼。
若说遗憾,大抵是没能直接将那个禽兽毒死。
云洛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后悔的决定。
直到多年以后,长祈城前。
他的阿姐,为了他而深陷囹圄、不得自由的阿姐,站在城墙之上对他大声呼喊:“洛洛,千万别做傻事!一旦拿起了屠刀,这辈子就放不下了!”
阿姐啊……
他早就回不去了……
也许是出于姐弟间的心灵感应,那一刻,云熙已然明白了他的选择。
她像一只折翼的鸟儿,于高墙之上坠落,在城门之前,绽开一朵妖艳的血花。
过去筹谋的一切,在此时此刻都尽数崩塌。
“阿姐!!!”
纵有万般悔恨,终究无力回天。
如果有来生,他不要玲珑心窍,惟愿做一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