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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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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元十年,巴蜀锦城。
冬日阳光普洒在红墙绿瓦之间,热闹街市的尽头是通往城外郊区的金羽城门,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皆经过此门入城或出城。
城门口南来北往,很多进出城门的人,其中一个身着墨色圆领长袍的瘦弱男子,在这纷纷嚷嚷的人群中,并不起眼。
此男子出城门后,略微留意身后守城的官兵,随后在城郊路口处拐进了一条偏僻小路。
小路通往的尽头是乱葬岗,平时几乎很少有人会走此路,男子步伐略微加快,但临近乱葬岗处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是何人?”
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嗓音打破了小路的寂静。
锦城的崔府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可唯独没寻到崔府姑娘,奉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府衙师爷料及崔府尸首皆在此乱葬岗处,定然能守株待兔。
一双苍鹰似的眼珠死死地盯着眼前瘦弱的男子,那双黑沉眸子瞧得人脊背一寒,沉默片刻,勾唇冷笑,“崔姑娘,你果真藏得好呀。”
伪装成男子模样的正是崔嫣然,一听被识破,果断掉头就跑。
此时她脑海里思索着脱身之策,使劲往前奔去,原本还在吃力奔跑着的她,忽觉后背一凉,下一刻,一股锥心之痛滲入四肢百骸,险些扑倒在地。
“还真是个倔强的丫头呢……”紧追不舍的师爷温玉唇边扯出一抹残酷的冷笑。“可惜,你还是要死。”
师爷身侧跟随着好几个衙役,飞奔袭来,崔嫣然咬着牙忍痛,脚下不敢停,使劲往前跑去。
城郊小路的前边赫然出现一处断崖,底下是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
崔嫣然捂着中箭的后背,背上伤口渗出的血水湿透了衣裳,她头晕目眩的望着身后穷追不舍的衙役、师爷。
停在悬崖边好半晌才缓过神,发现自己实在是狼狈。身上的墨色长袍沾染上了血迹,好不容易绑好的男子发髻散落下来,脚上的鞋子也掉了一只。
崔嫣然不禁苦笑。
要她崔家灭门的人可真是煞费苦心,不仅趁夜入府乱刀砍杀,还在抛弃尸首的地方守着等待她露面。
“崔姑娘,我劝你还是别做无谓的挣扎了,左右皆是死,何必如此折腾。”师爷温玉面色阴冷,缓缓抬起手,身侧的衙役皆举起弓箭,朝向面前的崔嫣然。
崔嫣然苍白的脸上,恶狠狠的盯着师爷,她已经没有力气再逃了,身后传来悬崖底下的滚滚江水涛声。
被抓住,定是无生还的机会,但是跳下去,至少还有不死的可能。
她当机立断,在第二支箭羽射向自己的时候。
她跳了下去。
耳侧呼呼的风声,巨大的水流冲击力,冰冷刺骨的江水瞬间席卷了崔嫣然,后背箭伤的疼痛,被淹的窒息感,她根本都来不及自救爬到悬崖底的江水岸边,就被汹涌澎湃的江水一拍,彻底晕了过去,沉入水中。
悬崖边上的师爷温玉,眯着眼眸,使劲的朝崖底望去,仅看到坠入江中的小黑点漂浮几下就沉入滚滚江水,不多时就彻底消失在滚滚江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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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儿,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爹娘就盼着你好好的活着。”
崔嫣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叶孤舟浮浮沉沉,又似无垠浮萍,飘飘摇摇。
犹如海上孤舟,漂浮不定,恍惚间,似乎她又回到了变故之前。
本是再平常不过的寒冬腊月,父亲作为崔家家主,负责家族的织锦生意,惯例的携带精心准备的蜀绣织锦前往锦城商会宴席。
蜀地锦城乃是盛产蜀绣织锦,品质上层,常是被京中织造局属意的贡品。
这几年父亲崔尚璟兢兢业业,传承家族蜀绣技艺,不断创新,产出的织锦皆是上品,加上近几年在锦城商会上刺绣织锦媲美中又屡屡拔得头筹,这就使得每年负责完成织造贡品的,皆是锦城崔家。
此次锦城商会就是为决定下一年负责京中织锦贡品而操办的。
不曾想,父亲在商会上竟被江家污蔑此次的蜀绣织锦乃是偷窃他们的,更甚者,本颇为重视父亲的锦城县令林于枢在商会上维护江家,丝毫不给父亲辩解的机会,硬生生逼迫父亲承认偷窃的事。
以至于父亲从商会宴席上回府后气急吐血,不仅如此,江家的二公子江吟之还携媒人上门,美其名是为两家联姻,帮崔家度过此次难关。
虽然不曾打过照面,但帮忙打理家中绣坊的崔嫣然,早就听闻这人,仗着江家在锦城的百年世家地位,作威作福,还屡屡发生强抢民女之事,他这般强迫谋娶,不外乎是欲将崔家取而代之。
是以在连番拒绝江家拉拢的当天夜里,一群蒙面黑衣人,趁夜入府乱刀杀人,疯狂的砍杀府内所有人,如同有深仇大恨般。
爹爹本是打算与府上护卫一起击退他们,但是,根本无法抵御,黑衣人简直就是丧心病狂,见人就杀,身负重伤的爹爹为掩饰娘与自己,最后命丧刀下。
娘极力把她藏在假山旁墙侧狗洞里,极小之地仅能掩藏一人。
“嫣儿,记住,爹娘只盼你好好活着,你一定要活着!”
崔嫣然颤栗的蜷缩在狗洞里,透过掩饰的假山缝隙亲眼目睹娘惨死刀下,她很想出去救他们,可是,她却无能为力,暴露了,只有一死。
她咬着牙,拼命捂紧嘴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被发现。
这一夜,她失去了至亲至爱的家人,亲眼目睹崔家被灭门,她的心中只有滔天的恨意!
江之吟,江家!
好不容易逃出城的崔嫣然,不曾想竟会在乱葬岗处暴露了身份,看来这江家不杀光最后一个人誓不罢休。
崔嫣然心中恨啊,冰冷刺骨的江水淹没了她,虚无缥缈间无力的漂浮着。
恍恍惚惚间,忽然,再次看到一把长刀砍向她,无法挣脱束缚的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锋利的刀砍向自己。
在紧要关头,爹娘突然出现,再次挡在自己身前。
“嫣儿,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冷酷无情的长刀直直砍了下去,爹娘的身影随之烟消云散。
“不!”崔嫣然猛的从梦中惊醒,大声疾呼。
“姑娘,你醒了?”陌生清丽的女子声音在耳侧响起。
刚刚恍惚间见到惨死的爹娘再次护着自己而遭受砍杀,心中一阵阵的疼,半晌才缓过神来。
神色恍惚的崔嫣然被一婢女轻轻扶起,倚靠在床边。
她身上已经换上浅紫色的衣裳,坐起时略微牵扯开了襟口,露出白皙似雪的肌肤,宛如无暇玉石般,脸色苍白无力,微薄的汗珠浸湿额间几缕碎发,泪眼朦胧的更惹人怜惜。
环顾四周,简洁的船舱厢房布置,身下摇摇晃晃的失重感,这是在船舱里?
“这是……”逐渐清醒过来的崔嫣然轻声问道。
“姑娘,奴婢名唤竹苓,是我家大人救了姑娘你的。”
只见眼前这女子乌发缠作双螺髻,白皙的鸭蛋脸颊点缀着几点雀斑,身着淡青色丫鬟装束。
“咳咳咳……”崔嫣然压下喉咙的痒意,咳嗽时不免牵扯到后背箭伤,痛入心扉,皱着眉头忍住难受,“你家大人是?”
竹苓担忧的转身把床边圆桌上的药碗端过来,伺候她喝下。
药汁墨黑色,苦得崔嫣然拧紧眉头,直到她忍着苦味把药喝完,才把药碗放置回桌上。
“织造局裴知瑾。”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藏不住的聪慧,竹苓的嘴角止不住的弧度,袒露着她好奇心重的欢乐,“姑娘,你是不是认识我们裴大人呀?”
裴姓,夹杂着药汁的苦涩,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字,脑海中似乎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闪现,一时又无法抓获究竟是什么。
直到崔嫣然在竹苓的陪同下,感谢救命恩人时,见到一道修长的身影,她才恍然大悟,原来竟是旧相识。
裴知瑾,其父与自己的父亲乃是患难之交,在落难被贬至锦城时,父亲对他们一家及其关照,
他也随父暂居崔家很长的一段时间。
那时爹爹算是他的启蒙恩师,曾教授过一段时间。本来家中玩伴就少,难得有个年纪相当的玩伴,自己便十分喜欢跟随身后。
其父见着我俩玩闹一块,打趣着可谓“青梅竹马”,便与父亲商讨定下的姻亲。
后来,他的父亲升迁入职京中,联系渐渐减少,直至两年前听闻他父亲病重去世后,联系就彻底断了,也不曾再见过,至于年幼时的结亲,父亲也没再提起过。
不过,他也仅是表露在长辈们面前的温润谦和,至今,崔嫣然都还记得当年撞见他一剑刺杀忤逆他的奴仆,阴鸷狠戾模样,成了她的年幼时占据许久的噩梦。
暖日阳光下,他长身玉立,身着墨色圆领袍,腰间干净并无配饰,衣袖被江边掠过的微风轻轻带起。面白如玉,目似繁星,清澈的眸子含着数不尽的风流,舒眉浅笑,却如冬日阳光般带一丝无法靠近的冷意。
“裴哥哥。”一道娇俏声音恰生生的唤道。
深邃幽蓝如深夜般的眸子,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手上把玩着的正是从搭救崔嫣然上船时,跌落的龙凤呈祥玉佩,这玉佩是年幼时父亲为两人缔结姻亲时的信物,特意寻了工匠用同一块玉石雕琢而成的两枚玉佩。
“许久不见,嫣然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