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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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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鼓声戛然而止,百姓皆愕然地看着原本昂首骑在马上与他们热情招着手的黎大将军,突然从马上跌落,再不动弹。
那支箭的力道极强,当茅小宝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来到黎沐身边时,他早已奄奄一息。
“黎大哥!”茅小宝的声音已带哭腔,她伸出右手,托在他的后心,将自己本不多的灵力缓缓输入,虽这股灵力微乎其微,黎沐还是感觉到一股暖流流入体内,缓缓睁开了双眼。
“小宝啊,怎么哭了呢?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虽是一直……被那刁钻刻薄的老板训斥,亦不曾见你有半分愁容,总是乐乐呵呵的。我便存了私心,觉得你这开朗的性格可以让月华也……也快乐起来。所以啊,要继续做着快乐的小宝,不要这个样子啊。”
黎沐想要抬起手为茅小宝拭干眼泪,却发现,如今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自己想做也已是不能,只得缓缓阖目,苦笑摇头。
“小宝啊,还记得我们一起回来……的时候,也是出现了几个蒙面人想要杀我吗?我当时以为是祁国派来的,还在纳罕,为何他们来到了我……司陵境内。呵,如今想来,这分明就是我司陵的人想要我的命啊!我率兵出征,用的是本就不多的国库银两,是以耗损他们奢靡的生活为代价,因此他们自然是……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是谁?黎大哥你告诉我是谁要杀你!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茅小宝近乎嘶吼,睚眦欲裂。
黎沐微微翕动的嘴唇毫无血色,可他依旧艰难地从喉咙发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小宝,知道是谁又有什么用,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这坏了的世道……是好不了的了。”
黎沐摇着头,心中莫名涌出悲哀,他死了司陵会怎样?还会不会有同样信念的人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去为司陵子民谋一片和乐净土?
不知道,不想了。
他同时又很是宽慰,毕竟此役是胜了的,那两座城池是不用割了,月华也不用……不用再去和亲。
那么自己即便此时死了,也是值了的。只是……
他的双瞳突然一缩,眼底眸光微转,看向茅小宝:“小宝,一直以来我心里总是浑浑噩噩的,只是快要……快要死了,突然清明起来。你,不是凡人。”
茅小宝身体陡然一僵,错愕地看着黎沐,说不出话来。
黎沐却笑了:“你就是上天派来助我达成心愿的仙人吧。我本应在上一次回城时就死了的,是你救了我,让我得以再次出征,击退祁国,拯救我的国家与心爱的人。你,就是为了给我争取时间,完成这个使命而来的,对吗?”
豆大的泪珠从茅小宝的眼眶奔涌而出,她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像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城中不知这里发生了变故,依着原来的准备放起了烟花。
那烟花升腾而起,朵朵绽放,再缓缓落下,消弭不见,一如人的一生。
黎沐仰望天空心里苦笑,月华啊,想不到你头一次看烟花,却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如果有机会,真想带你去乐安城,看看那里的烟花大会,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小宝啊,还记得我们拉过勾吗?”
“记得。”
黎沐大口喘着气,艰难说道:“当时……我让你承诺,不要对月华说任何关于我对她……对她有情意的话,这是朋友间的承诺,你答应了我。所以今天,我想要你再与我拉个勾。”
茅小宝将刚刚擦过眼泪有些湿漉漉的手在身上胡乱蹭了蹭,弯起小指勾上黎沐的:“黎大哥,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黎沐用力扯出个笑来,声音却越来越小:“永远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她,若你真是来拯救我的仙人,那便……施个法术,让她就此忘了我,幸福过好……此生吧。”
黎沐用尽力气,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眼,那些对死亡的恐惧,对人生的留恋,以及对离去的不甘,都渐渐散去,化为乌有,再也不见。
茅小宝将他无力垂下的手拉起,用力地,再用力地将拇指按下,盖上了“印”,达成了好朋友之间最后的“约定”。
张月华在看到黎沐被箭射中后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周围都静止了般,看不见也再听不到,跌跌撞撞地从城楼跑下,却发现双腿早已无有任何力气。
她只能无神地靠在城墙脚下,身体如枯木般,僵硬又黯淡的目光投向黎沐倒下的方向,顺着脸颊毫无知觉地流下泪水。
黎沐的鲜血将他身下的青草染成大片大片的红色,而在那之上,仿佛开出了朵朵小花,映着晚霞,绚烂开放着。
黎沐死去的消息不胫而走,那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祁国,又死灰复燃般地杀回了边境。
宛宗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黎沐死去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而且不是战死,是因为朝堂争斗被暗杀而死。
那刺客早便被寻到,只称曾经亦是黎沐麾下将士,犯了军法被处罚而耿耿于怀,说完便刎颈自尽。这番说辞任谁都明白,这只是一只“替罪羊”,可是他背后之人是谁,却因他的死而再也无从查证。
宛宗辗转难眠,与朝臣商议数日,均认为再次征战势必会伤亡更甚。最终,只得派使臣再度前去和谈,为司陵争取时间休养生息,固国屯兵,待时机成熟之时再做打算。
这次派去的使臣是以梁大人为首的几位肱骨老臣,力求以最低的代价换取司陵的几年和平。
是夜,月白如雪。清冷的月辉倾洒而下,重门叠户的宅院里一片幽静,唯有那树影随着微风而婆娑摇曳。
房檐之上,一只猫踏着瓦片飞快地奔跑着,来到内院之前正欲跳下,却见一道白影先她一步落入院中。
“肥猫,凡人命数皆由天定,凭你那点修为,还是别想着逞英雄。再遭雷劈,那红毛马猴可不会再像上次般顾及我的颜面而放你一马了。”
那声线极冷,说话的语速很快,吐字却是极为清晰,带着刻薄的语调,一听便知其人是谁。
“扶、扶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茅小宝突然顿住,仿佛被钉在原地。她对扶祗的突然到来而惊愕不已,她不知扶祗是来抓她回去做工,还是知道她是想要为黎沐报仇而来惩处她。
“我的话听不到吗?快回去!”
扶祗森冷的声音穿透茅小宝的惊乱,不疾不徐地缓缓传入她的耳中,使得她转身便想逃跑。
可是,走了两步她又回过身来,朝扶祗问道:“扶祗,如果坏人杀了好人,就白白杀了吗?”
扶祗冷哼:“即便是坏人,坏事做绝,也该由天来收。又岂是你一个小小精怪便能随便左右的?若果真如此,今日一个肥猫精,明日一个老鼠精,后日一个猪头精都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随意杀人,那天下岂不要乱套?尘世有律法,上天有天道,但无论哪一个,都不该由你这只肥猫来出手。听明白就快走!”
茅小宝瞥了他一眼,不甘心地便要离去,只听身后扶祗的声音继续传来:“此间事了,便快些回红尘客栈去给我打杂。你该我的钱尚未还清,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寻到你,我劝你还是自己回去,莫要让我费神来抓你。”
茅小宝闻听此言,仿佛后面有只厉鬼在追着自己索命般,撒丫子便跑,很快便没了踪影。
扶祗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看着那房间自言自语道:“什么天道鬼道,我扶祗上神便是正道。”
言毕,阔步走入房间。
那一晚,司陵国的首辅何冲暴毙家中。
他家人皆道家里遭了鬼,那鬼来无影去无踪,只一袭白衣,面目狰狞恐怖,一张嘴却毒得很,什么也不做,只是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最终使得何冲怒火攻心气绝而亡。
他家中府兵家丁皆拿那鬼不住,他只轻飘飘地便跃上屋顶,仿佛无足一般,飘忽而去。
这件事很快便传满司陵国的各个角落。
有人说何首辅鱼肉百姓坏事做绝,连阎王都看不过去,派了白无常来拿他去那阴司会审。
也有人说,谋杀黎沐的便是这何首辅,这是黎大将军死的冤,阴魂不散,前来索命。
茅小宝心里明白,这是扶祗在赶走她之后,杀死了,不是,是气死了害黎沐的仇人,替他报了仇。可是,扶祗不是说任谁也不能乱伤凡人性命,无论那凡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吗?
他为什么却可以?
哼,想来他又是骗了自己。这个扶祗,嘴里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不过茅小宝心里还是暗自感激着扶祗,感谢他最终还是为黎沐报了仇。
可是没有人知道,在那天晚上,红尘客栈的后院打了一夜的雷,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下,道道劈在扶祗身上,使得他整整两个月没能下床,趴在床上呼爹喊娘地骂了六十日。
也是在那天晚上,前往祁国和谈的使团代表梁大人做了个梦,梦中一男子反复教他如何与祁国讨价还价,争取本国最大之利益。
只是那人口中言词过于犀利,语气刁钻刻薄,不像去和谈,反倒是像与那对方使臣有仇一般,每句话不是在挖苦人便是如那村角稚童吵架互吐口水似的,可笑又幼稚,使得梁大人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个荒唐梦,并未当真。
于和谈过程中,祁国使臣咄咄逼人,寸步不让,使得司陵几位大人气恼不已,这时梁大人又想起了那个梦,依着梦中情节破口大骂起来,对于领土寸土不让,反倒使得那祁国使臣不敢再多言语。
这次出使和谈,仿佛为梁大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突觉自己原来竟有着如此天赋,为日后与他国外交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
而祁国使臣在忍耐许久之后,只提出一个条件,便是将那和安公主送去祁国前去和亲,那和亲对象自然非祁国当今圣上,而是旁支一个王爷的世子。
不为旁的,只为羞辱司陵国人。
当梁大人等人返还司陵后,将和谈结果说与宛宗听,宛宗闭目沉默良久,最终只吐出几个字。
“那便,如此吧。”
昭华宫中。
张月华安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蹦跳的雀儿啄食吵架,从前的她自是要参与其中的。而如今,她却如同槁木般沉静地看着,不发一语。
“公主殿下,陛下来了。”
莺儿上前轻声通禀,宛宗却摆摆手,示意她们全部退下。
“月华。”
“父皇。”
张月华起身,欲要行礼却被宛宗一把扶住,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脸庞,宛宗满眼的心疼。
“月华,进来可有好好用膳?”
“回父皇的话,一直有好好用膳,劳父皇挂心了。”
宛宗瞥到一旁并未用过,早已冷了的饭菜,轻喟一声,一番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垂直头斟酌着字句,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他慢慢抬起头来,只见张月华整个人都笼在烛光里,明明是笑着的笑容里却透着伤恸。
静默中她轻启朱唇,缓缓开口。
“父皇,儿臣知你近来忧劳,只为与祁国止战一事。曾经,朝里有黎沐冲锋陷阵,百姓们即便日子过得艰苦些,但心中总还有个依仗,有个盼头。可是如今……”
张月华顿了顿,面上露出哀伤神情,而那表情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比坚定的目光:“父皇,我是司陵国的公主,我明白战争意味着什么。黎沐曾经无数次与他麾下将士带着必死之信念为国征战,他们可以为司陵做到这般,儿臣亦可。所以,为了司陵国的和平与子民的安乐,儿臣愿意去和亲。”
宛宗将她揽在怀里,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如果不是自己一味贪图享乐,如果不是自己听信谗言……
“月华,是父皇不好,对不起你,对不起黎沐,对不起司陵的百姓。”
张月华缓缓抬头,沉静的双眸直视着宛宗:“父皇,上天有好生之德,百姓沐天地之恩,只要父皇以仁德待人,励精图治,还是不晚的。”
于是,终于在一个月后,张月华踏上了前往祁国和亲的征途。
可是她却提出一个请求,要借道宋国,前往黎沐曾经去过的乐安城,看一次那里的烟花。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尚未出城,马车却突然停下。
是一个送行的孩子由于太饿,倒在了地上。
张月华从马车上走下,让莺儿取来干粮递给他,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双明澈的眼睛看着张月华道:“公主殿下,我的理想是成为黎将军那样的人,等我再大些,也要同他一般为国征战。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接公主回到我们司陵的。”
张月华笑着抚了抚小孩的发顶,泪水却早已朦胧了视线。
茅小宝看着天空,默默说道,黎大哥你看,这世道,还是有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