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幻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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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的影以各种形态在他眼前舞蹈。
有时是亲族乡人死前惊恐到扭曲的面孔，迸裂四散的肢体，还有下等魔族们狰狞的笑容；有时是从尸山血海中接二连三站起来的躯体，衣饰依稀眼熟，空洞的眼窝中却只剩下对活物几近贪婪的渴望；还有的时候是巨龙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带着足以致命的龙息，冲他狠狠咬下……但更多的时候，它只是像这样立在床边，以不同的表情俯视他，以不同的声音询问着同一个问题。
（“你害怕吗？”）
容貌俊俏到女气的昂莱纳•弗洛斯提问时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当初听到自己那个几近疯狂的远征乐园的提案时，只有他面不改色地与自己交换了盟约。
（“你害怕吗？”）
兹格萨格•坎尼亚巴登托着腮，端得天真无害。从不离身的玩具熊与迷路的恶习很容易让人降低戒心。只有吃过他苦头的人才知道，那样童真的外表下，根本就是一颗比乌鸦还黑的心。
（“你害怕吗？”）
甘布勒•尼古拉斯的问话几乎等于自言自语。作为光辉圣骑士中渣滓的代言人，他有专押冷门的嗜好，可惜运气不佳。一如既往地输掉裤衩后就被兹格萨格骗上贼船，加入了只有四人的远征队。尽管终日惊呼自己是被害者，却还是会在兹格萨格喊走不动时认命地担起背人的任务。
（“你害怕吗？”）
他们齐声问他。
不，他想张口回答，无奈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你撒谎。”）
他们似乎明了他的答案，厉声指责他，言语中没有刚才问话中的一丝温情。
（“你怎么可能不怕？比我还能装模作样……”）
他听到昂莱纳的嗤笑。
（“如果你不害怕，为什么还在那里？）
甘布勒毫不客气地补充。
（“我们都已在此，为何声称无惧死亡的你还在那里？”）
兹格萨格厉声喝问。
他无言以对。
（“不要留恋了。”）昂莱纳向他伸出手，（“你不属于这里……”）
（“和我们走吧，你已透支了太多的时间……”）另外两人同样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像昔日缔结荣辱与共的誓约时那样，一同将手紧紧交握。
身遭的寒气越来越盛，他的四肢逐渐僵硬，无法推开伸过来的邀请，但心脏的鼓动却越来越清晰，似有火焰燃烧。喉咙发干，他张唇，拼尽全力终于找到了那个音节。
“不……”
出声的刹那，三人像烫着了般般迅速抽回手，阴沉着脸望着他。
（“为什么？”）他们问，话语中没有温度，（“如果你不畏惧死亡，那为什么要抗拒！”）
“……对不起。”他的声音干涩如枯木。
（“理由？”）
“她还没有来。”所以他想再等等。
（“……非等不可？”）
“是的……”
（“……但不会太久了。”）曾经的同伴沉默许久，终于妥协，（“无论你如何挣扎，也不能改变结局，因为我们已经等你太久太久……你早该像我们一样死去，休曼•里德。”）
说完他们面上的血肉逐渐溶解，露出死亡的面孔，冷酷而又悲哀。但那样的过程只有片刻，很快，黑暗的房间里又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以几近血腥的方式消散，如同很久很久以前那样，以相同的方式离开。悲痛欲绝早的情感已逝去，若说还剩下些什么，休曼•里德想，那或许是向往——他还想再和他们多说一会儿，甚至与他们一同离开。
随即他就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传说中千年一遇的勇者大人居然害怕孤单，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毕竟他曾是号称拥有“一切”的人。
但真的是拥有一切吗？
对这个狂妄的想法，他心中不无讥诮。如果自己曾拥有一切，那现在的状况又是什么？
日益衰落的灵魂，早已僵死的躯体，封得严严实实的房间，不见踪影的继承人，因畏惧而不敢常在的仆人，整日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黑暗，黑暗，无止无尽的黑暗。以至于死亡的阴影反而成了最好的陪护——反正总有一天，那来自露娜莉亚的暗影会带他走。
但不是现在。
他又重新闭上眼，期待能进入梦境，期待女神能仁慈地赐给他一些别的什么。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一次的梦境里什么也没有。
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当意识再次返回人世的时候，他听到了某种声响自窗楹处传来，轻盈而连绵不绝。然而不待他仔细分辨，另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陛下？陛下？”那是仆人的声音。
“恩。”听到他的回答，仆人长吁一口气，显然放松不少。里德一世无意计较，反问道：“刚才还有谁在？”
“是我，陛下。”
“不，不是你。”
那声音既非来自梦中的呻吟，也非源自死亡的幻影，而是某种极轻极轻的声音，开始的时候十分细微，却通过不断融合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陛下？”
“下雨了吗？”
“没有，陛下。”
“是吗……”
他沉默，但他分明听到了雨的声音。
……
还有三十六步。
考皮卡特•坎尼亚巴登在心中默数着。抬起的左脚稳稳落在更高的一阶，与先前的三百二十四步一般。这并非他第一次攀登城主塔，却绝对是最慎重的一次。
——“打起精神来，注意脚下，别以为快到了就没事了。”
那是很久以前，他的父亲、前城主布鲁特•坎尼亚巴登第一次带着他们兄弟几人登塔时的告诫。虽然考皮卡特是一行人中年龄最小的，却拥有着所有人中最值得夸耀的记忆力，至今依然记得所有细节。
寒冷的夜晚，喝得半醉的老头子将所有儿子从被窝里拖出来，拉到城主塔中，美其名曰要进行战士的考验，结果不过是摸黑爬楼梯罢了。
——“爬上去的人才有资格继承我的位子。”
虽然无法掂量老头子当时说这句话时有几分真意，但他确实是拼命了。不是为了继承权，而是在那时男孩的眼中，“继承的资格”几乎等同于“做儿子的资格”。穿着单薄的睡衣，他几近惊恐地跟在所有人最后，战战兢兢地追着兄长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敢转身去看身后那仿佛随时会扑上来的狰狞黑暗。
同那时一样，塔内的石阶破旧依然，不，或许更糟。原本的宽度勉强同成年男子足长相等，但因养护不善的缘故，边楞早已被磨得破碎不堪，如今剩下的大多不及原宽。若是脚步稍重一些，便有可能遭成新的损毁。运气更糟一些的话，就会像剥落的石子般，骨碌骨碌滚下去，骨碌骨碌……
就好像当时一样。某个瞬间，令人毛骨悚然的失重与无处不在的黑暗将心脏攫紧。等他意识到疼痛时，嘴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哀号个不停。
——“叫什么叫？没用的家伙！”
比起身上的痛苦，更让人难受的是劈头盖脸的斥责以及讥笑。
——“不是告诉过你要小心了么？你以为是那么简单的事？”
他当然记得，更记得自己无论怎么请求，父亲也不同意让他再试一次。于是那晚他成了兄弟三人中，唯一一个没有爬到顶的人。
——“有这力气你倒不如看你的勇者小说去……呵呵呵……”
喝得半醉的父亲几乎是从鼻子里发出的闷笑，混着难闻的酒气，充斥在黑暗狭窄的空间中，让人感到窒息般的难受。他一丁点也没有忘记。那刻心中巨大的失落就好像塔里的黑影般，深不见底。
为什么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为什么要否定他？
考皮卡特不由握拳，脚下加快了步子。
“大人，请小心……”
部下在身后有些紧张地提醒他，考皮卡特却是不屑。不顾身后人的惊呼，他两步并作一步，蹬蹬向着出口冲去。
走出甬道的刹那，风骤然扬起他的鲜红的披风。考皮卡特•坎尼亚巴登张开双臂，迎接这来自天地间拥抱，如此冰凉而又坚定，无比熟悉。
经不重要了。他告诉自己，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是曾经期待的褒奖抑或拥抱，还是原本渴望的肯定或者答案，在这一刻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事实已经替他回答了一切。
他早已不是那个惶恐地跑在最后的少年，身边也没有了能与之竞争的对手，更不会哭求着父亲再给他一次机会。如今的他已是里尔萨斯之主，未来将成为统御世界上所有种族的王者。而那样一个甘于堕落、忘记城邦荣耀、先人名誉，从不关心儿子，成天只知道胡闹的短命酒鬼，根本就不值得自己的效仿或崇拜。同样的，那些当时嘲笑他的家伙、从来就不知所谓的愚蠢兄长，不是被他送进了沙虫的肚子，就是送上了食人鬼的餐桌。
考皮卡特•坎尼亚巴登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完全不。
他站在塔外的阳台上，望着脚下黑压压的人群，那一张张仰望着他的脸。尽管看不清表情，但他可以想见，那上面一定写满了期待与憧憬。
某种情怀开始在胸臆中激荡，坎尼亚巴登公爵坚信，那是高贵的血沸腾的声音，而他唯有听从它的指引。公爵高举起一只手，目光越过人群，掠过沉沉的大地，望向无垠的天际，直面太阳升起的方向。
“我的子民、同胞还有盟友们，”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乘风回荡开去，成为这世间唯一的声响，“许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曾站在这里，那时勇气还未离他而去。以勇者之名，他从这里开始了光荣的征程，然而很不幸，那样的光荣并没能一直延续下去……”
“……而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什么错误是无法纠正的。历史又赐予我等一次新的机会，一次夺回荣光的机会。伟大的元素之神辛迪乌尔莎已将一切赋予我等。从获得印记的那刻起，平庸，老朽，无力就已与我等永远绝缘。现在，让我等举起剑，用绝对的力量去证明吧，唯有我等有资格站在所有种族顶端！唯有我等永垂不朽！胜利——”
“胜利胜利胜利——”
欢呼声，步伐声，兵刃有节奏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与老朽的古里底城一起颤抖。几乎同时，日神奥菲里克徐徐划开天与地的混沌分界。
考皮卡特•坎尼亚巴登坚信，那是辉光所在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幻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