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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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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她所唯一拥有的。
但她很快就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拥有黑暗吗?因为她已经有些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惊恐。少女下意识地摸上心口:幸好,还是热的。那里依然有力地跳动着。如果竖起耳朵,甚至还能听到它温暖的鼓动。啊,这才是她在这片死寂与黑暗中所唯一拥有之物。
尽管大脑有些昏沉,但露娜依然强迫自己在清醒的时候作一些简单的思考,比如她已经进来了多久。从腹中的饥饿程度还有送饭的次数来判断,她想差不多应该是第四天了。而这样的境遇还需要持续多久就如黑暗本身般充满未知。
没有人能告诉她。连黑皮书也不在手边。不,即使它在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里没有光。
第三天时她停止了毫无意义的哭泣与怒骂,转而开始学会用冥想打发时间,还有如何去“阅读”,阅读她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包括自己,空气,还有这间不足一人高的囚室。刚进来时因为疯狂擂打石门而受伤的手已经麻木,至少只要不去碰触就不会疼痛。肌肉因长时间缺少活动而发胀,这让她必须花费力气去揉捏,甚至稍稍爬动以变换姿势。但她得小心避免碰触到角落中的秽物——唯一值得兴庆的是她的嗅觉似乎已经失灵,从最初被血污腥臭生生熏到昏迷转为现在毫无感觉。
抬起手,她很容易便触摸到湿滑的石壁:肥厚的藓类让这个冷硬的囚笼生出了恶心的肉感。露娜费了很大劲才让自己不要去思考这些东西究竟是靠了什么才长得如此生机勃勃。她曾穷极无聊剥开一小块,结果在石壁上“读”到了前人留下来的信息:关于饥饿,憎恶,悲伤,愤怒……最恶毒的诅咒与最卑微的祈求都被封印在了这些凌乱交错的线条中。在无法携带任何物品进入的情况下,是靠什么刻上去的不言而喻。
会发疯的。
露娜很快便放弃了最后一种阅读方法,因为她清楚地认识到,现在接触这些前“异端”的负面情绪对自己毫无好处,至少她自认为还算清醒的。
“异端”。想到这个词,她又感觉到一阵烧灼般的疼痛,从喉咙到胃部。
她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和“异端”扯上联系的。
那夜奥菲未能如约将她送到宿舍楼下,因为他们遇见了“幽灵”。说是幽灵并不合适,因为向来无人敢于当面作此称呼,即使有,也早已无从证明。那群人总在暗夜中行动,悄无声息地收割着生命,习惯于从睡梦中抹去存在者的痕迹。一旦出现人群中,他们那从头包裹至脚的白色尖顶亚麻罩袍以及大约是眼睛位置上的两个黑窟窿总能轻易地引起恐慌——或许称呼为“亡灵”亦不为过。
不明所以的奥菲曾经试图反抗。他与追捕者的战斗持续了很久也没有结果,直到他们给出冰冷的警告:“作为有异端嫌疑的薇莎•塞里斯的亲人,你们可以选择抵抗,但这不能带给你们清白。因为死人无法为自己辩护。”
薇莎?
脑中瞬间的空白过后,因荒谬感而产生的笑意几乎不可遏制。
薇莎是异端?
在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笑的了:
明明几天前的晚上,薇莎还向她细细描述着美好的未来,说那童话般的马车还有钢琴上刻满了传说中最动人的故事:英俊的天神爱上了普通的少女,纯真的精灵来到了人类的村庄,英勇的骑士为了被掳的女主人而与巨龙决斗……一切正义最终都战胜了邪恶,所有真爱都必将获得命运的祝福、迎来完美的结局。她甚至将她那位爱人的许诺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我将在月光下亲自驾着马车迎接我的新娘。在水畔的宫殿里,我们会拥有彼此的爱,婚姻的誓言以及充满音乐与欢笑的人生。”
马上就要嫁给王子的薇莎是异端?这个世界疯了吗?
当时她确实忍不住想笑,想讽刺,想反驳,却被敲昏了过去。等到醒来,她就已经身处幽狱,开始了漫无尽头的等待。
是的,他们在等待审判。她还有奥菲在等待薇莎的审判,或许还有他们自己的?
她也快要疯了。
露娜憎恶这个地方。她渴望声音,渴望光明,她想要尖叫,但是嗓子早已喊哑。她甚至恶毒地想,哪怕薇莎真的要接受异端审判,那也请让那个时刻快点到来吧。她想出去,想要一点点光,就像快要饿死的人祈求着神迹:请给我哪怕一星点面包屑,也好让我在离去前还记得食物的滋味。
她想要记得光明的滋味。
也许是神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因为很快有了声音,而声音的主人带来了光。
蜡烛的光亮。
明明是如此微弱,少女仍旧发出了一声呜咽般的欢呼。仿佛盲眼人突见光明般的狂喜几乎淹没了她的理智。她扑到那窄窄的窗格上,挥舞着手想要抓住。
不不不,请不要离开。她贪婪地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却同囚室的空气般浑浊。请多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露娜•塞里斯小姐?”温和的声音灌入她的耳中,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少女停止了狂乱的动作,慢慢地安静下来。透过窗格望去,她的视线只到他的胸口:在那个位置,烛光模糊勾勒出一朵含苞黑郁金香的刺绣徽章,还有象征英勇的蓝带勋章。她想,只要不是那帮幽灵就比什么都好。
“……我是。”她找回了勉强还算正常的声音。
“我很抱歉,您在这里受苦了。”来人说着安慰的话,声音却很淡,透着一股礼貌疏离的味道,露娜隐隐觉得在哪里听到过,却一时记不起来。
“我是无辜的,”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还有奥菲和薇莎。我们什么都没做。”
“或许。”他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声,“确实有很多人在接受审判前都坚信自己是无辜的——直到事实摆在他们眼前。”
“什么意思?”
忽略露娜的提问,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他们是有机会纠正自己错误的,很多所谓无辜的人。但是他们往往容易忽略那样的机会。”
“机会?”
“是的,洗脱自身错误,向真理之神证明自身信仰的机会。比如说……彻底站在谬误与邪恶的对立面。”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就是,您需要同您邪恶的亲友划清界限。”
“亲友?”这个词让露娜立刻意识到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你把奥菲还有薇莎怎么样了?还有你说邪恶是什么意思!”
“请不要激动,小姐。太过激烈的情感只会让您丧失理智,而这并不利于您理解我的建议。”
“你对他们……”
“我并没有对他们做任何事。想来在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知悉的事情的一部分。同您一样,您的兄长也因为具有嫌疑而被裁判所控制。至于您的妹妹,我很遗憾,她已经进入了审判程序。”
“审判程序”四个词在她耳边炸响,震得她几乎昏厥。半晌,她才找回了舌头的知觉,满嘴腥苦。
“骗人。”
“我很抱歉。”
“薇莎……不可能,她做了什么事?她不可能是异端……她是无辜的!你们疯了吗?”
“但是您了解她多少呢?您的妹妹,据我所知你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您真的清楚她的底细吗?”
“我们从小……”
“许多人即使生活在一起一辈子,也无法保证完全了解对方。而昨天迦那神确实拒绝了她。”
即使能够听懂每一个词的意思,露娜依然觉得谈话的内容正向着她所不理解的方向发展。
“……海洋属于迦那神。他胸怀宽广,愿意接纳一切清白无辜者的永恒回归。反之,罪人无法获得他的宽恕,因为海洋会拒绝他们。”
“你是说,你们……把……薇莎扔到了海里,但是她浮上来了?因为她没淹死就意味着她没被神接收,所以她有罪?”
“是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露娜再也控制不住,终于大笑了起来。这些天积累下的荒谬感与不真实感终于爆发,她笑了许久,直到软倒在地上。
外面的人始终很有耐心,听得她终于停止了发笑方才提醒:“请注意您的处境,塞里斯小姐。在这里任何不敬的言行都会成为“异端”的证据。”
“你是在威胁我?”露娜冷笑,“那么请问,除了那个‘回归’的仪式还有其他证据证明她是‘异端’吗?或者说你们确实在她身上发现了‘猩红之吻’的标记?”
“……这属于调查的内容,是审判的一部分,暂时并不方便向您透露。您知道,裁判所是独立的审判机构,就连陛下也只能在各方面予以支持和通融。身为普通臣民,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尽最大努力配合。”
“也就是说你们还在搜集证据。”
“是的。这正是我所说的纠正您错误的机会。”
“我从来没有发现薇莎有任何异样的地方,她和普通人完全一样……啊,不。”她想到什么似的咯咯笑了,“她可比一般人要天真得多也虔诚得多。那么你想要什么证据?杀人放火?”
“既然您始终不肯相信,那么请容我向您透露一些,虽然这确是机密,但很快就会予以公布:鉴于薇莎•塞里斯在红月时展现出的超位阶力量,结合近来城中发现的疑似‘迪法斯’犯下的凶案,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位小姐与“腥红之吻”脱不了干系。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总而言之我们需要您的证言。例如关于她这段时间行为异常,或者身世可疑。”
“不可能。薇莎什么都没做,我什么也不会说。”
“即使您拒绝配合,但是请为您兄长的安全着想。”
闻言露娜又惊又怒:“见鬼的你想说什么?我说得很清楚,我们什么都没做!”
“而我唯一能告诉您的是结论,薇莎必然是有罪的。只要你们向迦那神证实了自身的坚定信仰,绝对可以获得宽恕。但如果您在明日的审判中拒绝配合,请仔细想想后果吧:流放,净化,还有像这样没有光明的永狱……无论哪一样,真会是您所愿意承受的吗?”
“……”
“或者您愿意辛苦供养你的邻家兄长经受这种折磨?”最后一问。
直到黑暗再次完全降临,露娜依然觉得自己身在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中。而当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时,少女梦到了很久以前……
父亲不在,她又把巧克力抹到了薇莎的裙子上。在接到女孩的哭诉后,奥菲怒气冲冲地揪出了躲在角落中看热闹的她。
她端着蛋糕,眯眼看向揪紧他衣角的薇莎:“你还想再来一块?”
女孩眨眨大眼睛,一撇嘴,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露娜!”他大吼一声。
她感到害怕,却依然强迫自己抬起了下巴:“你,帮她还是帮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