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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夭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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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如何柔情,都留不住坠下枝头的落红;
秋雨如何哀泣,也唤不醒垂影而怜的残荷。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事,哪怕拿出了十分的诚意,甚至是豁出了自己的性命,依旧不能尽如所愿……
那夜长秋宫的烛火燃了彻夜,可那个被其阿母以生命守护的孩子,还是未能睁开眼看看这人世间。
神谙是在东方晨曦微露时分娩出那个孩子的,整六个多时辰的折磨,她早已没了力气,只听得助产婆一句“出来了!”便沉沉睡去。
文秀本也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喜得麟儿,却不想助产婆和女医如何拍打那个孩子都未闻哭声。
孙医官诊治后颤颤巍巍地向他禀告——皇后身子虚弱,滚落湖中时腹部又受了压迫,胎息羸弱,又因分娩时胎位不正,皇胎在腹中已是窒息。
文秀从助产婆手中接过那个孩子,是个皇子。
那么一瞬,他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小六……
可他、又何尝不是小六……
“让太常寺以皇子礼厚葬、六皇子。”文帝将孩子递给曹成,打算起身,却不想脚下一软,跌在了床榻边,榻上人那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又映入了他的眼帘,她受了这么多苦,忍了这样的疼,甚至搭上了自己的寿命,却还是没能如愿生下小六……等她醒来,该怎么办?
孙医官说她孕期身子虚弱,可她的身子缘何虚弱?
是多年来后宫庶务的繁重、是亏空多年的沉疴、是摄政监国的殚精竭虑、更是心中郁结的未曾排解……
缘何?为何?
这许许多多的原因,哪一条不是为了他……
“陛下,皇后产后身子虚弱,且心悸之症已有复发之势,若醒后得知……”一行人已走出皇后内寝,见文帝驻足殿前,孙医官跪倒提示:“怕有危难。”
六皇子产下即亡已然无法推脱,好在陛下还未怪罪,可眼见着陛下如此在意皇后,若皇后再出任何差池,他们这些个人怕是都没能有个善终了。
文帝何尝不知,若神谙醒来得知自己千辛万苦诞下的孩儿如此身死,如何能受得住?
卯时虽已过,可大抵是因为淅淅沥沥下着雨的缘故,天始终未曾亮起来,他望着长秋宫殿中的木樨树,雨滴窸窸窣窣地落在绿叶上,虽未见花开,但香气已渐渐氤氲开来。
他记得,初初回到这个世界时,他和她就是站着这棵木樨树下,看着小五从东跑到西地逗弄着池中的锦鲤。
那时,她心中还有着他未曾保护好子昆的隔阂……
后来、也是在这桂花树下,她主动握上了他的手,说她信他会保护好她和孩子们……
时光匆匆,木樨花又快开了……
可他、却再一次未护好他们的孩子……
“去请邹靖入长秋宫。”
那个孩子既已身死,他只能厚葬以安抚,他知若将此事隐瞒,将这孩子孤单冷清地离开,往后神谙再知,怕是更不能心安……
他记得孙医官说过,她之前的身子被邹靖调理好了些的,她还让他信邹靖的医术,想来这个江湖术士应当是有些本事的。
身后的孙医官松了一口气,转头见曹常侍领着人捧着朝服走到了檐下,以为终于可将眼前的佛送走片刻,不想那人却摆了摆手——
“今日、不上朝了。”
*
曹成往宣明殿去告知众大臣今日休沐之后,又去安排了六皇子的后事,等回长秋宫时,只见那往日神采奕奕的帝王,像是一瞬之间憔悴了许多。
作为帝王身边最亲近的人,这大半年来,文帝对于长秋宫的用心,曹成自然是一清二楚。自从去年中秋宴后,陛下像是变了一个人。
初初陛下每每去长秋宫见宣皇后,去时路上总殷殷期待,踱到长秋宫宫门口又开始踌躇不前,总要暗自思量上许久,才敢进门。
曹成那时只当时陛下对宣皇后心怀愧疚,时间久了、事情淡了,约莫就不会那么用心了……可后来,陛下与宣皇后越来越亲近,那帝王对于皇后的疼惜不减反增,动不动便要往长秋宫跑一趟,时不时便要拿出皇后送的小物件瞧一瞧,那情态呀,竟有些像那些个情窦初开的青年才俊……
眼看着陛下对皇后的用情至深,故而相较于孙医官,曹成在刚才听闻帝王那句“不上朝了”时,便没那么震惊了……
尽管新朝开立十余年,陛下勤勉,除却正常休沐,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状况。
唯一一次延迟上朝,还是几年前,越妃娘娘产子不顺,陛下延迟了半个时辰上朝,可后来还是未待得皇子降生,便披上朝服去了宣明殿。
曹成又往那立在宣皇后榻边的帝王瞧了一眼,只见帝王微探着身子,右手落在身侧,紧紧攥着挂在腰侧的那个香囊。
曹成记得,那是躺在那的宣皇后绣的,陛下出征去寿春前还同他炫耀过一番,说香囊是皇后绣的,里头的平安符是五公主求的,他呀,定然平安无虞。
只是,从寿春回来后,陛下似乎再未将这香囊里的平安符拿出来瞧过了。
难不成是觉得自己途中受伤中毒,是平安符未保平安的原由?
*
文秀一直微微俯着身子站在一旁,看着邹靖切脉、皱眉、叹气,直到他给宣神谙喂了一颗丹药后,才抬起头来回看了他一眼。
几人轻手轻脚地出了寝殿,细雨顺着瓦砾不间断地滴下,在檐下连成了一条条的线,不远处宫墙上方透出一些微光,文帝反手立在檐下,朝着微光处望了一眼,却听身后人低叹着出了声:
“一月前,皇后派人来通知在下,说身子渐好,无需再由在下进宫诊治……在下心想着皇后贵人如此珍爱腹中孩子,定然会按时喝药,若能安安稳稳等到待产,应是不难的……”
文帝身形怔了怔,背在身后的双手紧了紧,一个月前,他与神谙因邹靖起了争执,害她心悸发作,他自知理亏,让宫中眼线不需再对邹靖进宫之事进行禀报……后来他也未在宫中遇到过此人……
原来……那日起,邹靖就不再入宫了……
不用想也能猜到,她定是在他那日疑心之后,通知的邹靖……
那日她发了心悸,若是邹靖后来有替她诊治,她的身子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差?
“可刚才在下切脉,皇后身子亏空不在话下,且那心悸之症又严重了许多……”邹靖叹着气,抬眸对上转过头来的文帝,俯首躬身道:“恕在下直言,皇后的病情已无力回天,即使此番痊愈,也至多十年光景……”
文帝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抬手抵在一旁的廊柱上,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他努力拎了拎眼皮,不死心地问:“没有别的办法吗?”
邹靖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见眼前的帝王目色哀戚,于心不忍,“在下已尽力,但普天下隐姓埋名的杏林圣手许也是有的,若能得药治好皇后的心悸之症,或有一线生机。”
文帝疲倦地点点头,“那此次……她……”
“在下已给皇后吃了白鹿山庄祖传的丹药,应能稳住其心脉。但……”邹靖顿了顿,侧眸往殿内望去,“皇后是位伟大的母亲,几个月前,在下曾因皇后的心疾劝过皇后舍弃腹中孩儿,若彼时落胎,或许皇后的心疾还尚有治愈之法,可她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下孩子……”
神谙向来最珍爱的便是孩子们,他依稀记得程少商曾在她离世后同他说,宣皇后只愿几个孩子平安康健。
更何况,彼时神谙大抵心中早已认定腹中孩子便是他们的小六,落胎无异于亲手杀死他们的小六,她如何做得到……
“她向来珍爱孩子……”
邹靖心中一叹,她何尝不珍爱眼前这位帝王啊……
他中毒时,她带病守在榻前;
他病愈后,她虽有意疏远,可若不是心中挂念,如何会让心疾久治不愈……
邹靖又弓了弓身子,“药物始终只能治标,还是要靠陛下替皇后解除心中郁结的……”
“有劳你。”文帝让曹成将出入宫闱的令牌重新给了邹靖,继续道:“皇后的身子还要有劳你继续诊治……你放心,你走失的女儿朕与神谙都会派人去找,前些日子骅县侦破了一起人口买卖的案子,若有进一步消息,朕让人通知你。”
听得走失女儿的消息,邹靖眼眶一热,俯身拜倒:“谢陛下。”
等邹靖再抬起身看他时,文帝已转了头望向远处,他听见那位帝王暗哑的声音:
“雨停了,天也快亮了吧……”
曹成见文帝动了动身子,才敢上前一步出声询问:“陛下,太常寺来问、六皇子葬礼可有特殊安排?”毕竟是才出生便殁了的皇子,尚无名号,太常寺要请示的事项不少。
文秀顿了顿,复又将腰侧的香囊取了下来,在手中摩挲一番又递给了曹成,“六皇子,赐名子乐,将此物与六皇子一同下葬吧……”
“是。”
直到看见香囊中眼熟的平安扣,曹成才恍然记起、这枚平安扣,仿似是大半年前皇后出宫祈福时,陛下赠给皇后,还硬要皇后戴上的那一枚。
明明那时给皇后了,怎么会在陛下身上?还在这个放了平安符的香囊里……
皇后是何时将平安扣还给陛下的?
难道是一个月前?!
曹成仿似记得有一日晨起,在长秋宫,他进殿替陛下更衣时,那香囊未同往日般直系在腰带上,而是挂在了衣架上,且比之前似是翻新过一番,他当时心下有些疑惑,却也未曾太过关注,只将香囊又系到了陛下腰间……
对了!
就是那一日!他记得前一天夜里皇后犯了十分严重的心疾,却在第二日早早地起了身,去了五公主睡的偏殿,而陛下彻夜守候,因此还差点误了第二日的早朝,当时他在寝殿外唤了两次,可殿里的帝王愣是毫无反应,他去偏殿想请皇后帮忙,却被翟媪拦在了外头……好在在他第三次唤陛下时,那人起了身……
皇后是在那时候把平安扣还给了陛下的吧?……
陛下将平安扣赠给皇后,是想皇后平安无虞,自己却在出征寿春时遇了险;皇后在陛下回城后似是总刻意避着,可却将平安扣还给了陛下,是想陛下健康平安,不想自己又遭了横祸……
如今皇后失足落水、拼命生下六皇子,却还是未能将六皇子带来人世,反倒累去自己多年寿命……
曹成恍然悟了过来,手中捧着那枚玉扣,暗叹:六皇子啊六皇子,你若泉下有知,定要保佑皇后度过此次艰难,平安康顺啊……
也要保佑陛下和皇后、重修旧好,保佑这世上的有情人啊,少些磨难吧……
*
在翟媪看来,宣神谙在接受六皇子夭折这件事上,倒比她预想的要看的开一些,只在知道消息时落了半日的泪,后头倒是再未见她哭过。
那日文帝没有去上朝,直在长秋宫等到了皇后醒来。是文帝亲口将六皇子夭折的事情告知皇后的,她见皇后虽未大哭大闹,但泪珠子像不会断的弦,落个不停,后来殿内只留了圣上和皇后两人,她也不知圣上如何安慰了皇后,等她再进去时,皇后的心绪似是平稳下来许多……
因在生产时耗了过多的元气,即使有着白鹿山庄祖传的灵药医治,宣神谙也饶是在榻上躺了三日才坐得起身来。
翟媪将温好的药端给她,见她柔和的视线往殿外望了望,知她心中所想,忙道:“曹常侍亲自来说过了,今日政事较多,还未散朝,陛下会晚一些再过来。”
这几日每每皇后喝药,都是陛下下了朝亲自来长秋宫喂的。
许是被药苦了嘴,宣神谙颤了颤睫羽,想到些什么,问:“予几日不见少商那孩子了?”
小五是在她醒后的当晚就被傅母领着进来见她的,可少商却一次都没进来过。其实有时她在睡梦间似是听到过那个小女娘的声音,只是那孩子大抵是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吧,才连见都不敢来见她……
翟媪想起程少商,起初若说不埋怨倒是假的,若不是因为少商未归,皇后也不会出去寻她,更不会落水,可小女娘何尝不可怜,就那小女娘对自家皇后的心,谁能不动容,这几日小女娘每日都来殿前问皇后身体,却又说不进去打扰,秋芳说程娘子这几日天天茹素,每夜还要在自己殿内跪着抄一个时辰的佛经才肯罢休……
“晚些时候老身带她来见您。”眼前人才有了些力气坐起身来,翟媪不愿她花精力担心程少商,便抬了抬眼皮扯开了话题:“老身听说,昨日陛下将三皇子禁足了。”
宣神谙怔了怔,她和少商落水之事确实存疑,如今想来他是查出些什么了……
将三皇子禁足……难怪今日朝堂还未散了……
饮尽汤药,将药碗递还给翟媪后,手不自觉地抚向了已然平坦的小腹……
翟媪见她面色波澜不甚,也不知她心中想法,试探着问:“是三皇子……?”
宣神谙微皱着眉头抬起眼帘看她,“他为何要害少商?”
不知是疑问还是自问,翟媪见她目色恍惚,瞥眼又见那五根抚在小腹的手指渐渐收紧,怕她想起伤心事,立即替她将寝被重新掩了掩,开解道:“都过去了……皇后身子还没复原,先不要想这些了……”
宣神谙抬眼凝睇了一眼自己的傅母,知道她是担心自己,那孩子夭折后,傅母都未在她面前主动提起半句,想来也是怕她想起伤心事吧。
“也不能全怪了旁人去,或许是予和那个孩子没有缘分吧……”她伸手覆着翟媪掩着寝被的手背轻拍了拍,“予一直以为是个女儿呢,连做的新衣新鞋都是按着女孩儿的样式来做的……”她说着又伸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他呀,大抵是生了予和他阿父的气,觉得他的阿父阿母都不盼着他吧……”
“这世间哪有哪个阿母是不盼着自己的孩儿的啊……”翟媪见她眼底微红,反手抚了抚她的手背,“您为了他受了多少苦,老身都看在眼里,若这般还不算爱他,这世间哪还有谁称得上好阿母啊……再说,陛下何尝不疼爱他,且不说头几个月,陛下寻来的青梅,便是出征时也记着他,为他猎了白狐来做小衣裳……”
宣神谙想起往昔,丝丝甜意掩去了口中方才汤药的苦涩,可转念又想起些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怨艾地道:“人啊,有时总是容易执拗,钻进了牛角尖里便出不来了,哪怕往日有许多件开心的事,只一件不开心的,便可以遮住了眼……”
她说着垂眸无奈一哂,“傅母可还记得,那时、他第一次在予腹中动的时候……”
翟媪想起那是圣上中毒的时候,皇后和越妃轮番守了陛下几夜,那天夜里陛下忽然起了高热,皇后请了医官,待陛下无碍后,皇后又说身子不适,请越妃留在圣上寝宫照顾……
就是从圣上寝殿回长秋宫的途中,皇后同她说了“孩子动了”的话。
翟媪见她凝睇着小腹的视线渐渐转移开来,再出声时,她的声音有如她此刻的眼神一般空,只听她道:“那夜,陛下在梦中唤着越妃的名字,许是也被他听去了吧……”
翟媪惊了惊,似是这才回忆起那日她的神情,原来还有这档子事,心中暗叹一声帝王无情,旋即还是安抚起眼前人来:“梦呓也是常事,您方才也说了,莫要钻了牛角尖才好……”
宣神谙收回了视线,柔顺地垂了眉眼,兀自叹道:“也不重要了……”
这副身子,怕是难再好了,他的心里是谁,还重要吗?
殿门随声而开,宣神谙侧眸朝着光亮处望去,透过山水屏风,只见那玄色的袍子随着那人进殿的步子、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