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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惠娘(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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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柔仪好起来的速度并不快。
她闺阁女儿家,纵不是风吹就倒,也是弱质纤纤。前些日子死了母亲,原便是伤了心也伤了元气,一路扶灵南下,更是操劳辛苦。
如今还被杨二爷打成重伤,那一场高热将她原本剩下的六分命里又带了四分走。
想把她养到能行走自如——至少能跟着她自家下人,绕开杨家的仆婢们逃走,那往少里说,也还需要一个月呢。
一个月,杨二爷等不等得住?素婉很没信心的。
为着不干扰徐柔仪养伤,她先前是把杨二爷劝去了瞿娘子那里,若非如此,她也不敢将那钱妈妈和老七带进杨家。
她是为了不死,才救徐柔仪——当然,满足自己的良心需求也是她的动机之一,但到底不算是最要紧的理由。
如果救徐柔仪会导致她自己被杨二爷打死的话,她就得考虑考虑救人的方式了。
所幸杨二爷对惠娘是极信任的,至少目前,还是这样。
毕竟坏人也得有几个铁杆呢!惠娘在杨二爷心中,便是这么一个铁杆死党无疑了。
更况,素婉是有点儿劝人的技巧在身上的。
她说:“爷若是在家,少不得三不五时想去瞧瞧那小娘子,然而我看她相貌虽美,性子却犟。若是爷总去瞧她,说不定她心下反而自矜起来,又要闹些脾气呢。爷不若先丢开了她去,放她几日。”
杨二爷便问:“若是她因此以为我不爱她了,益发冷了心呢?妇人们不都是这般欲擒故纵的么?又恼男子占了她,又不肯男人冷落了她。”
素婉很想一脚踢死他!
她道:“爷,这小娘子是好人家女孩儿,年岁又小,说不准家外的男子都没见过一个的。她哪里晓得什么又这又那的把戏!”
杨二爷道:“这不是女人生来就会的?”
“哪有这样事——还有啊,她现下脸也肿了,人也伤着,容颜减损许多。若爷去瞿娘子那边小住半月回来,她不就好了么?彼时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您瞧着岂不惊喜。”
大抵这一点才是真正打动杨二爷这老色胚的,他想了想,就那么答应下来了。
去了瞿娘子那边,瞿娘子自然有手段笼住他。
她温柔美丽也便罢了,还贤惠殷勤呢,那外宅里杨二爷只收了她一个女人,日子久了多少有些无趣,她便许杨二爷将院子里的粉头带回来,一同吃酒玩乐。
杨二爷的手上有伤,原是不该如此放肆的,然而用了二娘子给的药,那伤口不痛不痒,只十分清凉舒适,每每换药,瞧着也是要好了的样子,他自然就放下心来享乐。
而在家中倚红偎翠的享受,更与在院子里不同了,杨二爷很是喜欢这么玩耍,这十来天里,倒是也不急着回来瞧徐柔仪。
——更况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哩,那辛辛苦苦带回来的“义女”,总要送去知州那里。
可惜知州娘子不是个贤德的女人!她不肯让知州纳青楼出身的美妾,只在自己家中挑了两个膀大腰圆看着就很能生养的婢子开了脸给他,可怜知州一个风流人儿,怎么过得这样的日子嘛!
是而杨二爷将“义女”带出来给他瞧时,他虽表面还持重,可眼见这通文字晓诗书的美人儿当场赋诗,便再也抑不住眼中惊喜神采。
与她再答问几句,几乎要将她引为人生知己了!
这会儿杨二爷说要将这样可人的姑娘送了他,他怎能不欢喜?
可是欢喜一下子也就过去了,倒是愁上眉头:“杨兄慷慨,我是十分感佩的。然则我为官食禄,一向在外,开销也多,实在是宦囊羞涩,养不起这样的好人儿呀。”
美人儿立时便多了几滴珠泪,委屈地垂下头,仿佛他这绝情的话,伤到她一颗心似的。
杨二爷打蛇随棍上,道:“这有何难?杨某一向是个不通文采的粗人,然则您既瞧中这妞儿的三分才情,也是难得的缘分,做人义父的岂能耽误了孩儿——我家中自有空院,安置她绰绰有余,至于下头的服侍人等,也不必您担忧挂怀,我自家拨出几个人来,便能看顾她周全!”
知州便连连摆手:“这哪里使得,我若不是本地父母也便罢了,只是你我投契,受朋友这样的礼,倒也说得过去。可我偏是此地知州,若叫言官听说了,非得在陛下面前上本子参我呀!”
杨二爷哈哈一笑,道:“不是小民吹嘘,陛下跟前赵大珰乃是小民的义父,这区区言官,您怕他作甚?更有一桩,我这义女,她住的是自个儿的屋子,用的是自个儿的下人,因慕您才学,才盼着自荐枕席——便是言官,也管不得女孩儿一颗芳心罢!”
这知州的眼中便多了些不见底的笑意:“那实在是劳烦杨兄呐。”
“如何当得您这么说!能伺候您茶水汤饭,实在是她修来的福气——”杨二爷说着,便瞟向那抱着琵琶,安静跪坐堂下的女孩儿。
此刻她脸上已多了两朵红晕,轻声细语道:“您肯收下小女,实在是如梦一般美好——小女身世飘零,原以为遇得义父,有一方屋檐得以栖身,已然是命运看顾,可是,可是……”
说着已然泪盈于睫,那楚楚模样,便是谁看了,也要心动的,那知州更是连手脚也不知要往哪里放了。
杨二爷将此看在眼中,心下还自得呢。
别看那知州是书香门第出身,又是朝廷命官,儿女们个个读书识字,可那有什么用哇,连个漂亮的女人,都要旁人送了他,还要附赠一套宅子和许多下人,他才能受用得起!
不比他,虽只是个商户,可家中妻子贤惠,这会儿还替他好好养着娇娇呢!
思及那个玲珑背影,杨二爷便觉得心底下突然冒出了一股子火。
或许是有了几分酒力,那火一点点爬上来,直到烧得他头都热了——他想要那守孝的小女人啊,想得很!
是啊,惠娘说的不错,他顶好是等她养好了伤,好吃好喝哄好了她,再占有她,便能得到她一颗芳心。
可是女人的心要来有什么用呢?他明明只需要她干净美好的身体。
那只需要今夜回家,叫几个大力的婆子,将她手脚按住,便能得手了呀。
大不了就是她羞愤欲死——可她怎么会真的去死呢?
受过他手段的女人,还没有一个跟他说不爱他的呢。
杨二爷这么想着,便觉得这宴席上酒也不甜,菜也不鲜,唱曲儿跳舞的粉头们也不香了。
再瞧瞧知州一双眼直往他的义女身上瞟,也是无心吃喝的样子,他就干脆假作吃多了酒头晕,竟是要睡倒了。
知州立时晓得了他的用心,也跟着眯了眼,说自个儿不胜酒力,只好失陪。
杨二爷与几个帮闲假惺惺挽留了几句,便也就这么散了。
一送走知州和他新得的美人,杨二爷便叫小厮牵马,他要回家。
那几个帮闲还道:“哥哥急什么!瞿家嫂嫂最是个贤惠的,必不会拦着咱们兄弟欢会。现下便回,岂不是辜负良辰美景!”
杨二爷也不说自己掠了个小美人儿的事,只是摆手:“我想起拙荆今日白天托人来铺子里,说有事与我商议哩,我却不回你们瞿嫂嫂家,只往自家中去!”
帮闲们要拦:“这时分了,回去嫂嫂怕也安歇了,哥哥何必奔走!”
杨二爷却是一心要回去尝尝小美人滋味,现下慢说这几个帮闲拦着,便是院中他素昔挺喜欢的几个粉头来挽留,怕也是拦不住的。
他甚至都不等给他牵马的小厮了,径自打了那匹大青马一鞭子。
马儿识途,便径自向着杨家大院的所在奔驰而去。
城中本是有巡夜的人、打更的人的,然则谁不认识杨二爷的马,又有谁眼瞎去触那晦气?杨二爷一路策马狂奔,在静寂的街巷中,激起一阵阵马蹄的回音。
偶尔有住户家的孩儿,被惊醒了哭出来,做爹娘的训斥几句,也便又恢复岑寂了。
无人注意到一个黑黢黢的、一瘸一拐的背影,在巷子的尽头一闪而过。而一声尖锐的呼哨,也被马蹄声挡住了。
醉醺醺的杨二爷什么也没有听到。
大青马倒是听到了,它的耳朵不安地转动着,可杨二爷就是要催它跑,它脚下一慢,便要吃一鞭子。
马匹吃痛,那自然还是要跑的。
这是一匹口外的良马,腿长胸阔,跑起来又威风又快。
可是,遇到突发的情况时,快马是不容易停下来的。
在青马驰过一个路口时,杨二爷的醉眼,也瞧到了不远处一条在月色下闪光的线。
他伸手想去拉马缰,却偏在这一刻,右手一向无知无感的伤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
仿佛他的掌骨,从那伤处一寸寸裂开了似的,纵是他握着马缰,也疼得没有力气往后扯一下。
青马脚下一个趔趄,便跌倒了。
杨二爷吃得八分醉,此刻便是还剩二分神智在,也不足他及时跳下马背来。
他从马上翻了下去,重重摔在了青石板铺成的路上,只觉周身骨头,都要摔碎了。
可他口中还来不及骂,便瞧着那匹青马的后身,正急速朝着他的头脸而来。
今夜的月光很好。
但他的视野,被一个汗淋淋的马臀挡住了。
疼痛忽然全部离他远去。
而随着很轻的“嚓嚓”声,那用来做绊马索的绳子被收走了。
良夜清静,只有那匹大青马挣扎着站起身,拖着已经不会动的杨二爷,慢慢朝着杨家的方向走过去。
那里,素婉披着一件大氅,正坐在窗前发呆。
瞿娘子今日下午给她送来消息,说二爷要去荟珍楼宴请知州大人,还带了他的那个义女——这定是一场酒宴吧。人若是吃醉了,便容易骄狂放肆,又迟钝颟顸。
素婉便把这消息,也告诉给那钱妈妈了。
钱妈妈就说要去给姐儿买药,自己出了府。
她相信徐家人一定不会放过杨二爷,只不知道他们的手脚干不干净。
纵然不干净,她现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倘若无人能尽快干掉杨二爷,这自己长了脚的恶鬼,便不定什么时候会回家,欺凌徐柔仪。
那是要送这一大家子的女人都去死啊。
如今徐柔仪吃了药,在屋里安睡着,而素婉看着月亮,钱妈妈坐在她对面缝着一件素衣。
她们都没有说话,但她们都无法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