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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左右瞧瞧,背后瞧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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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林爸爸问起刘婶最近的工作状态。
林辜月平静地说:“她人很好,饭也很好吃,我喜欢她做的糖醋鸡排和卤牛肉。”
温澜上初中后,父母觉得再麻烦宋阿姨额外接送林辜月不合适,便效仿先后配了司机的叶家和沈家,特意找了个刘婶这么一位车技好厨艺也好的远房亲戚,专门负责林辜月的上下学。日常也让她给林家送送饭,免了爷爷炊饭的辛苦。
“那就好。”妈妈给林辜月夹了一筷子蔬菜,“早知道这么让人放心,就该早点请才对。”
林辜月张张嘴。
如果放心的结果是从此更加不闻不问,那是不是不放心更好。
她顿时食不知味,硬生生把平时半口也不愿意吃的芥蓝给碎口啃光了。
林辜月的眼睛干眨了两下,想起当年搬家,她从沙发下面摸出了半块饼干,手上沾了陈年积尘,觉得眼睛有异物,胡揉了好几下眼睑,揉着揉着就失明了。
她发愣坐在沙发旁边没多久,便感到妈妈用瘦弱的身躯背起她,疯狂向外跑,后领翻出来的标签刮蹭她的脸。妈妈被汗沾湿的T恤,像一面被泼过颜料的画布,潮湿而黏腻。黄色,绿色,或者是她最喜欢的粉红色,随便,没有关系,怎样都好。她紧贴着妈妈的后背,幻想自己的白色睡衣粉刷上妈妈的颜色。
究竟是什么病,她忘记了,因为她再也没得过。但她记得爸爸慌张地把她从妈妈的背上接过,放进车里,车轮滚起来的声音如老式冰箱轰隆隆地在排气。爸爸哽咽地和医生说:“真的会没事吗,我女儿的眼睛那么的漂亮,我太对不起她了。”
“放心吧。”医生那时也这么说。
林辜月睁开眼的那一刻,低头看见自己的睡衣依旧洁白。爸爸妈妈又出差了。
她趴在冰箱旁,写了一整天的周记,每写一个句号,都会许愿一遍,她要是能再生一次病就好了。
可惜她太健康。
林辜月下意识挤挤眼睛。因为那次短暂失明,妈妈勒令她无论眼睛多不舒服,都不许再拿手揉眼。她一直很乖。
忽然,妈妈定住眼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辜月,老师有没有说你奥数课什么时候能去甲班?”
“下个学期。”
她也看着妈妈,较劲似地抬起手揉眼睛。
妈妈轻皱眉头。
“太慢了,你可以再努力一点吗?我想看见你这学期就去甲班。”
她呆了一瞬,忍不住笑了。
果然又被骗了。明明警戒千百次,结果又笨了一回。小孩是不是永远会输给大人。
她重拾筷子,闷头大口吃了几口肉和饭。
“听到了吗,林辜月?还笑呢,学习上能不能也让爸爸妈妈多放心一点呢?”妈妈的声音严厉了一点。
“好。”
她鼓着腮帮子应道,顺带瞥到手指关节上的晶莹液体,一时间竟没分清那到底是泪水还是菜汤。
林辜月夹起糖醋小丸子,手一抖又摔回盘里,她打起精神,直到丸子稳稳地落在米饭上,神思也算整理完毕了。
她开口:“叶限说以后的课都不和我们一起上了。”
林辜月终于赶在这顿饭结束前,酝酿好如何询问她最急迫想要知道的事情。
爸爸和妈妈在空中飞快地交换眼神。
她心一紧,丸子嚼了两口就吞了,差点卡在喉咙,喝了口汤顺了顺,继续若无其事道:“是英语课和书法课都不来了吗?”
“是吗?”爸爸仿佛第一次听说。
“英语课和书法课不都是嘉越爸妈组织的?”妈妈半得意,半冷笑,“反正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我和你爸怎么能知道。”
林辜月又不傻。她一听这语境就得知一定是叶限爸妈和沈嘉越爸妈在生意上有矛盾了。
妈妈抿了几口汤,语气更冷了几分:“当时不带我们,说得好听,是什么,手头资源优化整合?哈,我看是两只□□坐井边,互相吹牛不嫌腮帮子鼓得慌。现在好了,全落泥里了。你沈叔叔还聪明些,跑得快……”
“行了。”爸爸低咳几声,“你让辜月听着,到时候再转头和嘉越嘀咕吗?这样沈家会怎么想我们?”
“辜月没你想得那么木头。”
妈妈又给林辜月夹了芥蓝。
林辜月现在回神了,才发觉今晚无意识地咽下多少不爱吃的食物。她低着头,拨开菜,妈妈喝令一声“不许挑食”,只好一闭眼把碗里所有的东西囫囵塞进嘴里。
待艰难地将食物吞进胃里,她问道:“我还有两道奥数课的题不会,嘉越应该快下课到家了,我能一会儿去他家写题吗?做完题我再回学校。”
妈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早去早回。”
“好。”
林辜月回房间拿文件袋,换鞋的功夫,妈妈不知从哪里摸出几个礼品袋,让她拎上一并带过去。
“你和嘉越爸妈说,你知道他们最近心情不好,所以特地买了一点养神的茶,希望他们能好好休息。嘴甜一点。”
“我直接说是妈妈你买的,不好吗?”
“这么便宜的茶,说是我买的丢不丢脸?你就说是你下课和刘婶一起逛商场买的。”妈妈摸着林辜月的头,“才夸你不木头,好好说话啊,机灵一点,嘴甜一点。嘉越妈妈多喜欢你,做梦都想要你这样的女儿,你要是也想着她,她多高兴呀。你难道不希望嘉越妈妈高兴吗?”
“我希望她高兴,但……”
林辜月沉默了。礼品袋的袋口和提手皆用金色缎带包边,她的手从中间穿过去,就像伸进狮子长大的嘴。
沈阿姨还是热情如故,把林辜月请到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水,并说:“嘉越很快就到家,你等一等不着急哦。”
她摸了摸水杯,却没喝,手指蜷起,拘谨地放在膝盖上。
“哎呀,难怪我从小疼你哟。辜月真是太乖了,竟然还会给我们带礼物。”沈阿姨乐得嘴合不拢,把礼品袋里那几罐茶翻来覆去地对着光看,“怎么知道我和你沈叔叔最近睡不好呢?嘉越说的吗?这小子开窍啦,还能察觉到我和他爸爸的状态?”
“嘉越……嗯……”
林辜月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纹里。
“我光顾着高兴了,你一直听我说,都没好意思喝水吧,瞧你嘴唇裂成什么样了,阿姨这根唇膏给你,你带到学校涂。”沈阿姨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白管唇膏,掰开盖子,正要往林辜月嘴上抹,停下来笑道,“差点都要把你当成我亲女儿了,这根我用过了,我去拿根新的给你。”
说罢就要起身,林辜月连忙握住沈阿姨的手:“这根就好了,我不要新的。”
沈阿姨一愣,一回头泪眼汪汪,深受感动地抚着胸口道:“你可以用我用过的吗?”
林辜月点点头。
受之有愧的人,怎还敢挑剔。
她嘴唇嘟成一个圈,用沈阿姨递过来的唇膏在上面画圆。沈阿姨忍俊不禁,轻轻接过唇膏,捧起她的脸:“傻瓜,不是这样的,来,笑一下,是呀,每次抹唇膏都对自己笑一下吧。”
林辜月咧着嘴角,真想哭。
唇膏抹完,沈阿姨说可以舔一下尝尝味道。
林辜月照做后道:“闻起来像蜂蜜味,吃起来其实反而不像了。”
沈阿姨笑着拍打了一下她的脑袋。
“怎么这么傻瓜,人家叫你做什么,你就真做什么。万一有毒怎么办,你就这么信任我。看来我疼你,你也疼我。”
沈阿姨笑得真开心。她更难过了。
“诶,应该是嘉越到家了。”沈阿姨趿上拖鞋,喜气洋洋地迎去门口,把儿子沉重的书包从背上拿下来,“看看,谁来找你了。”
沈嘉越往客厅张望,眼睛一亮,然后用着寻常的语气说道:“哦,她又来让我教她写数学。”
他走到客厅,朝林辜月挥了一下手。林辜月沉下肩,如释重负。
两个人走到沈嘉越的房间门口,沈嘉越停下脚步,林辜月差点撞上去。
他有点不高兴地回头:“你一来找我就这么魂不守舍,什么题能难成这样?”
“我不是在想题。”
“那能是什么?”
林辜月吸了吸鼻子,道:“在想你天天背这么重的书包,难怪长不高。”
现在的沈嘉越比林辜月矮上二点八厘米。之所以数字这么精确,是因为沈嘉越很不服输地要求量了好几次。但无论多少次,都是同一种结果。
“……”沈嘉越噎住,“林辜月,你这个……”
“王八蛋。好,我知道,我确实是王八蛋。”
她说得太真诚了,沈嘉越反而更不舒服:“哪有人这么骂自己的?”
“你先长高了再来说我吧。”
沈嘉越瞠目结舌:“天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话的语气简直和温澜一样。”
林辜月回味了一下,故意耸肩,轻佻道:“是吗。”
“这两个字也说得一模一样!”
他吓得撤退进房间,林辜月今天终于有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扑哧”一声,说:“看来温澜姐姐还是给你带来不少阴影的嘛。但是我对别人可不用这种方式说话。”
“所以我和别人说你脾气很差,从来没一个人相信我……”
沈嘉越说着说着,住了嘴。
“总之你等着,等我以后比你高了,一定吓死你。”他坐到书桌前,一蹬脚,椅子转了两圈,滑到林辜月面前,一伸手,“题呢?”
林辜月把文件袋丢在地上,坐在一旁的懒人椅上,说道:“不是来找你写题的。”
“哦,那你总不会是来闲玩的吧。”
沈嘉越背过身,摁着自动铅笔,没有几下,笔芯便被摁得很长了。
“不是,是叶限的事情。”
铅笔芯“啪”地一下断掉,沈嘉越捏起又塞回笔管,皱了一下眉头:“叶限?”
“叶限说他以后不和我们一起上课了。”
“什么?我去问问我妈。”
沈嘉越立即起立,一脸不可思议,准备走出房间。
“别呀。”林辜月迅速拉住他的胳膊,“你爸爸妈妈肯定不会告诉你真实原因的。”
“谁说的?不一定。”
“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最近心情不好吧。”
沈嘉越无比惊讶:“他们最近心情不好?”
林辜月叹口气,也不打算把爸妈在饭桌上说的那些话转述给沈嘉越了,就真的打算做到像妈妈说的那样——不那么“木”,“机灵”一点。她松开他的手臂,垂着嘴角:“其实我猜到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就是……”
成为邻居后,她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如此口拙。
沈嘉越有点蔫了:“这么一想,他这次寒假也没和我们一起去旅游哎,我们可是每一个假期都一起出去玩的……”
林辜月一愣:“其实我们早该觉得奇怪了。”
沈嘉越用手掌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
“周一,我去他班上找他,好好问一下。”
“真的?”
“我觉得应该没什么事情啦,怎么记得以前也有过我爸爸和他爸爸吵架,然后叶限就没来上课,但是一周就好起来了。”
“对哦,我也想起来了。”
林辜月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她没有告诉沈嘉越缘由,沈嘉越却猜中了,这给了她一点积极的信号。
“大人也爱闹别扭,你又不是不知道,多么正常,别想太多了。”
沈嘉越装作小大人说的话,让她更加安心了。
“是啦,我小题大做了。”
林辜月傻笑。
大厦在一夜倾颓之前,必有石沙落下,命运的走向在生活中有迹可循。
可惜他们太单纯,笑一笑就让烦恼和忧心蒸发了,以为生活只会变得更好或者持恒不变的,从没想过任何坏结果。
也从没想过,这就是从天下掉下的第一粒沙子。
林辜月穿鞋时,瞥到桌面上的礼品袋,回避地揉了揉眼睛。
“不都说了没什么事吗,你又干嘛,躲躲闪闪的好奇怪,还揉眼睛,你不怕瞎啊。”沈嘉越本来小声地说,后面愈发大声告状,“老妈,林辜月挠眼睛!”
沈阿姨急急地跑过来,抓住她悬空的手腕:“怎么啦,眼睛痒吗,要不要用温毛巾敷一会儿?”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胸腔猛然震荡,林辜月整个人胶住。
“阿姨……”
“你说,你说,哪里不舒服?”
“其实那些茶不是我送的,还有,我也不知道你和叔叔最近心情不好。”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回想起自己七岁生日许下的愿望。
亲爱的妈妈,也许我和你们不一样,诚实才是我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她在心里悲伤地道歉。
沈阿姨却一点都不讶异,反握住她的手,摸着她的脸颊,让她抬头直视她:“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呀。”
林辜月咬着嘴唇,把唇膏完完全全吃掉了。
“阿姨,对不起。”
“但我现在更高兴了,因为我发现,原来辜月真的很疼我。”沈阿姨的手指搭在鼻尖上,“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哦,放心。”
这一次,林辜月不是这个动词后的宾语。心里落尘埃的灯泡好像纷纷亮起,无比温暖明亮,她道:“谢谢阿姨。”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相对而笑,不经意地,共同瞥向独自枯站的沈嘉越。
他板着脸,哼道:“呵呵,放心,放心,放心,我才不会问你们那个秘密是什么。”
但是也没绷太久,陪林辜月等电梯的时候,他还是问了:“你和我妈到底说什么呢?”
林辜月当然也早有预料,凑近他的耳朵,声音羽毛般拂过。
“等你长高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