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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谁都不喜欢变来变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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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是校庆,白日的活动邀请了毕业生返校,可以参观每个班自创的主题展览和摊位。
四年二班的主题是云江小吃,镇班之物是一颗比头还大的虾丸。
这自然也是李凯和时洇想出来的,朱老师竟然还同意了,允许他们找食材来搓这颗巨大的虾丸。虾丸的成品堪称奇观,表面抹了油,光滑圆润,远远看过去像一个光头的后脑勺。每个来摊位答题换普通丸子的品尝券的人,都不是真的为了吃那些食物,而是为睹“虾丸老大”真面目。
但林辜月目睹了他们取用食材而后揉搓的全过程,所以选择闭眼。
时洇不以为然,她会像《狮子王》里拉菲奇举起刚出生的未来之王辛巴那样,高高地捧着那个放“虾丸老大”的盘子,君临天下,无比骄傲。
是啊,见证她们友情的神灵是水池之神,那么四年二班的未来之王是虾丸老大也不稀奇。
晚上是属于在校师生的篝火晚会。
张白水校长点燃了木堆,也宛若催动了派对的引线,随着温度升高,每个人都烧得满脸通红,像一窜窜的小火焰,在炙热地跳动。
林辜月的手被左右的同学牵起,他们一起跳兔子舞,一起唱《小城故事多》改编的《桦北故事多》。
玩累了,张校长坐在地上聊他的校园和童年,有人起哄,喊着要听暗恋和情书。张校长大笑了几声,也毫不避讳地开始说故事。
林辜月仰面看夜空,城市里的星星鲜有如此繁密的一刻,仿佛是桦北的茂盛的火星,飞扬而出,毫不吝啬地铺满了天空。在桦北,她总是很有机会像现在这般抬头,比如排队回宿舍的时候,又或者是每个大课间。最认真的一次是某个夏日夜晚,全校同学卷着铺盖躺在操场上睡觉,她睁着眼,觉得小豆豆应当也窝在某个五颜六色的床褥间。
谁也猜不透当时张校长为什么会这么安排,反正,那些吊诡的、温暖的、张扬的,通通都要体验一回,写进回忆之书。巴学园的校门从地上长出来,桦北小学的校门从天空降落。
林辜月看过很多地方的夜空,在这片操场上看到的的,总是和别处不同。
大概因为在这里她从来不会是一个人。
“辜月,你也希望一直这样,对吧。”
时洇揽住林辜月的肩膀,两个人发烫地挨着彼此。
“嗯。”
“真希望谁也不要走。”
时洇会那么说,是因为这周是杨奶奶在桦北的最后一周。
杨奶奶要退休了。
辜月很少生病,半年前,也就是三年级下册,那次高烧却来势汹汹。
她躺在宿舍的小床上,迷迷糊糊地听到杨奶奶在走廊发火大骂:“自己小孩生病了都敢交给别人,这种人到底怎么当的父母。”
没多久,她看到了宋阿姨。温澜已经考上最好的私立中学,在读初二了。所以能猜到,宋阿姨是为她而来。
林辜月头晕得很,眼皮子打架,却不敢轻易垂下脑袋睡过去,生怕麻烦到宋阿姨。这时候,杨奶奶却俯下身子,环抱住她,说道:“辜月,睡吧,杨奶奶背你去医院。不要怕,杨奶奶一直陪你。”
林辜月顿感安心,踏实地服从了药效。
后来,一直到病好,杨奶奶都会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等她睡着了再走。
杨奶奶总说:“你们和同学老师见面的次数,比和家里人还多,所以一定要互相信任,相亲相爱。”
这种模拟式的家人却是有时效的。
剩下的每一顿饭、每一个晚上,都是指缝中抓不住的沙,哗啦哗啦地在倒数。
杨奶奶的退休告别式在周五的班会课上举行。
一舞终闭,林辜月用拉丁舞礼仪向四周鞠了躬,从教室中心退到边缘,解开把眉毛勒得横插进鬓角的丸子头,重新扎了个松散自在的马尾。
“辜月!好好看!我全部都拍下来了。”
时洇给她看相机里的画面,伸出的手腕白得发光。
林辜月看到镜头里穿着常服却高昂着头的自己,忽然愣神。前几年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有勇气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谁能猜到,你拿到的是这块巧克力”,她们相视一笑,时洇果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奇迹每天发生,奔跑吧,阿甘。跳舞吧,林辜月。
下一场表演是李凯和男生们的小品,时洇重新举起了相机。林辜月站在角落,一旁的朱老师给了她一把凳子,示意她坐下。
这个小品,她看得心不在焉。毕竟先前,他们对表演没自信,时不时会随机捕捉同学观看排练。林辜月哪怕已经特意绕着那群人走,也近乎都要把全套台词背下来。
最后一个节目,全班合唱《送别》。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强忍泪意地唱完最后一句,全班瞬间变成泪的海洋。不久前,大家还说这首歌唱到麻木了,没准沙场练兵三千遍,真枪实弹反而泄了力气。
但那只是因为,真正的道别还没来。
有人率先冲出人群抱住了抹泪的杨奶奶,全班人都如蝴蝶般簇拥了过去。
时洇这几年依然常说林辜月好呆,呆得迟钝、刻板。林辜月对此种评价,最初并不理解,因为她自认随时都在感知着他人情绪的微变和思考事态发展。后来发现,确实如此,常常就由于她太在意如何做出周全的选择,陷入思考,便在他人看来有些呆了。
总之,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在人群的最外围了。
悲伤如瘟疫般蔓延,林辜月在人群外拼命地擦眼泪。她在等待面前的同学们散去后,再给杨奶奶一个好好的拥抱,一个如同三年级她发烧时的温暖安慰的拥抱。
“辜月不哭了。”
忽然,她被熟悉的温度包裹。
“杨奶奶。”林辜月张开手紧紧地回抱对方。
“乖乖,以后要多说话,多和别人交流。在食堂不要偷偷看书了,也不要再和时洇一起把不喜欢的菜挑给对方,好好吃饭,我知道你们学舞蹈的要苗条一点,但我喜欢你强壮的、健康的样子。”
林辜月决堤般地大哭,点了点头。
杨老师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马尾,动作轻柔,像揩昂贵稀有的毛笔那样,然后松手转身,离开教室去宿舍拿行李,几个同学跟在她身后。
林辜月追去窗边,人挤人的喧闹中,看见杨奶奶渐渐变小的背影。
桦北的不知名的树,依然那么茂盛,似乎可以一直绿下去——若是文艺作品定要以此收尾,但她分明看见了一片黄叶落下。
那时,她一边悲伤,一边略感欣慰,自作聪明地心道,自己爱书,却不全信书,包法利夫人的悲剧定然不会降临在她身上。却还没有觉察,生活是洋娃娃,离别的线头已然缠上指尖,稍一用力,便要落一地棉花。
周末上完书法课,她把写好的字小心叠着放进抽屉里。
这节课叶限请假没来真是可惜,沈外公今天批评沈嘉越的话一改风格,跟跳跳糖似的,刺痛又招笑,譬如:“你的撇是准备唱黄鹂鸟了吗?阿门阿前一颗葡萄树?扭到天边去了!你的字简直和你本人一样,都不要脸。”
但诸如此类的话,林妈妈听了或许会更痛快。她很热衷于将林辜月和沈嘉越、叶限作比较。仿佛在爸爸在餐桌上受的所有憋闷,通通都要林辜月帮忙出出气。
林辜月很不喜欢妈妈说的那些话。虽然她奥数题做得差些,阅读和写作却比他们强不少。更何况,沈外公还说过,她的字比他们的好一万倍,大气又有灵气。她始终觉得她和那俩人处于同一水平,谁也争不过谁。
她很满足于现状的平等,认定朋友是互文的关系。假如真有某日,反刍了父母的应酬和攀比,她打算直直地跳进金鱼缸,免得这份记忆刻骨铭心。
今晚爸爸妈妈都难得回家吃饭,爷爷高兴得多做了几道菜。
她低头把粘在鸡肉上的姜拨开,流利地感受父母的低气压。在读取别人情绪这一领域,她才华横溢,像曹植七步成诗。
但是也不过如此罢了。她绝不会,也无力再进一步,过问父母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汤,工作是飘在上层的油。在这盅肥厚的嘌呤里,她的嘴唇是幼稚天真的筛子,早早能预见口齿油腻后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哪怕她经常希望爸爸妈妈能够歇一歇,因为家里的条件已经很好了。
她升上二年级后,他们从原来的旧家搬到了沈嘉越家的小区。其实,爷爷早就希望能搬家,但爸爸一直执着于那个每层楼都配备管家的大花园小区,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执念于在物质上与沈爸爸接近。
现在的大房子,虽然没有叶限家那么大,他们一家四口住,却已经绰绰有余。甚至能空出几间房,当作办公房、书房和衣帽间。林辜月想象力再丰富,在此之前都没想到原来电脑、书本、衣服,能和人一样,单独住一个房间。
生活条件上,从平凡到阔绰,比云江的四季更迭还明显。
林辜月那时不懂人是会有“野心”和“欲望”的。一切已经非常好了,没有必要再更好了,为什么爸爸妈妈还不如以前住小房子时来的高兴。
枕头旁的书页翻了又翻,她没读进去多少,字里行间孵出无数不成形的遐想。她合上书,叹口气,翻了个身,看到叶限送的七岁生日礼物。
叶限后来还送过其它礼物,譬如爱丽丝漫游仙境的立体书,会唱歌有音效的魔法变身器......但林辜月还是最喜欢第一个礼物,一直把它放在书桌台面上。
她如今的书桌大到像摆不满菜肴的宴席,台灯照到雕花拐角处,漾起水波一样的光影,太招摇华丽,反倒显得这幅软陶画是自惭形秽的客居者——林辜月很不甘,分明这份礼物才是房间里的第一住客。
她咬咬牙起身,猫着手脚溜进书房,打开电脑登录了她的社媒账号。这个账号是某次假期,去沈嘉越家玩的时候,他给她注册的。沈嘉越是她的第一个好友,叶限是第二个。他们三个不太在网上联络,有什么话都会在上课外班时说,非有别的漏讲了的,也更喜欢打电话。
点开叶限的灰色的头像,几乎空白的界面在漆黑的房间里发出森森的光,她用单根手指生疏地敲键盘。输入框好不容易地浮出四个字。
“生病了吗?”
迟迟没有回应,她愈发忐忑,怕父母会起夜发现,心跳如鼓地朝走廊探头,正准备退出账号,看到对面的头像一亮,“滴滴”声传来。
“没有,家里有点事。我没事啦。”
林辜月不喜欢用这种方式联系,看不见脸也听不到语气。她分不清对方究竟是不是真的没事。
她无比缓慢地继续戳字母。
“好吧,原本想和你一起回家。”
林辜月在桦北建了一座通体明亮的童话城堡,草莓兔和冰淇淋狗的故事在其中亦是渐强的光。一写一画,转眼好几年。她和叶限都不希望这个故事产生任何被大人翻阅的可能性,为了瞒得更加踏实,取了一个很难被多心的暗号。
“家。”
他们当然也想过“巴比伦王国”、“加勒比海”这种程度的代词,但最后不约而同地把重音落在这个最简单的字眼上。
“辜月,你的家好漂亮”是“辜月,你这次写得很棒”的意思;“叶限,你在家可以多加醋”是“叶限,我这次情节没处理好,你要调整一下对白”的意思;“我们一起回家”是“我们一起构思下一段”的意思。
她那天读完《小王子》,泪流满面,竟然觉得心是疼的。她很悲伤地和叶限说,没准哪一天这个故事会停止,就像小王子的旅行也停止了。
叶限笃定地说,除非他们都被沙漠里的蛇吃掉了。
小王子才一共去过八个星球,他们的草莓兔和冰淇淋狗已经去过一百一十八个国家了。所以她选择相信叶限。
但是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永远连载从未完结的故事呢。
她忽然很不确定。
对话框沉默了很久,林辜月正打算告别下线。她真的太紧张了,因为父母平时不让她碰电脑,总认为里面的花花世界一定会令每一个好好青年玩物丧志,从此人生堕落。同样被对待的还有漫画书和MP3。
“我先下线了,下周见。”
她刚把消息发出去,提示音又响了一下。
“以后的课好像都不能一起上了。只是告诉你一下,不要担心。”
不咸不淡的一句陈述句。
林辜月愣住,反应过来,着急地想问为什么,却看到对面的头像已经灰了。
聊天软件的设计者真是聪明,灰色的头像看起来很决绝,有着直接拒绝和人沟通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