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百里画廊

17、春雨港

　　画舫里船舱不少，客舱却不多。苍澜拐了七八个弯，从第五层走到第三层，才终于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领路的侍卫抛下一句话便撒手不管，似乎确信里面有苍澜需要的一切东西。
　　苍澜打开舱门。里面确实很宽敞，桌子椅子床铺被褥一应俱全，式样也是贵族级别，大气而不奢华，舒适而不精致，处处体现出主人七分高雅三分朴实的审美。
　　他的包裹就放在茶几上，和交给穆生时一样齐整。
　　苍澜松了口气，抬脚迈了进去。
　　黑衣人倚在门边没动。
　　苍澜检查完包裹里的东西，发现他还没进来，不禁心生警惕：“怎么了？”
　　“我就不进去了。你有事就叫我，我去偏厅歇一会。”黑衣人说完没走，似乎在等他准肯。
　　苍澜看了眼屋里的陈设，觉得床有些大，但他既不能把床拆开，也不能和黑衣人同睡，桌子椅子又太短小，地上……也不是很合适。“好。晚上风大，你要是冷就拿几床被褥，我用不了这么多。”
　　“嗯。”黑衣人应道，正要转身离开。苍澜叫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苍澜见他沉默，以为这是他们的禁忌，于是换了个问法：“遇到危险时怎么叫你？”
　　“双流。”黑衣人答得很快。

　　双流走后，苍澜把房门关上了。
　　疲惫从脚底蔓延到全身，他只想好好睡个觉，明天再考虑怎么去醉卷轩。
　　对了，醉卷轩！
　　苍澜猛的一激灵，昏昏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他还没跟司空阕说他们要去哪里，司空阕会不会往反方向走？
　　他一时紧张忘了这茬，双流也没提醒……也没义务提醒。
　　现在找司空阕说清楚，还来得及吗？
　　不过，他既然是国师的人，应该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吧？
　　是了，应该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给自己改名字了。
　　虚惊一场。
　　苍澜呼了口气，悬着的心缓缓放下。
　　他不习惯洗澡，更没想过在孤凉殿以外的地方脱光衣服，只脱了外套就上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在走廊的转角，双流靠在墙壁上。等苍澜的呼吸平稳下来，他才悄然转出，无声地走进黑暗里。

　　“是个狠人。”朴稜环抱双臂，注视着画面上的狼藉，寡淡的灰眸罕见地露出几分欣赏。
　　“用刀，身法快，拔即杀，横斩为主，配合流云步，符合的流派有羌羯、扶星、南溯、殇怒、恩煌、一囚、萤魆……和蓬莱派有渊源的也就十四个，要一一查吗？”斯文的白衣小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另一只手在盘子大小的阵法上飞快点着，阵法也飞快地变幻。
　　“先查最强的几个。小流派培养不出这种人才，不用浪费时间。”朴稜的话语没有感情。
　　白衣小生点了点头，眼镜上滚动的字幕快了一倍：“已经安排妥当了。”
　　“好。”
　　画面上，双流收刀回鞘，从劈开的石壁间隙走了出去。
　　白衣小生顺着朴稜的视线观察这个人：“有贵族气质。”
　　“看得出是妖族人族吗？”
　　“看不出。人族还好，妖族就棘手了——没族谱没宗派，想查都没线索。”白衣小生又扶了扶眼镜，“四圣族倒有族谱，但没有擅用刀的。还是从人族查起吧。”
　　“你还漏了一个。”朴稜盯着双流的背影，“皇族。”
　　白衣小生愣怔片刻，回神后立即皱起眉头死盯着画面：“皇族以刀术发家这不假，但，这……这怎么可能？”
　　“皇族是人妖混血，所以看不出族属。因为相貌出众所以戴着面具。因为有恃无恐，所以能毫无顾忌地劈开舱壁。这难道不合理吗？”
　　白衣小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您说的这些是没错，但套在哪个大能身上都说得通——艺高人胆大嘛，有本事的都比较狂妄。”
　　“用刀的能手，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皇族。水域本就是皇族地盘，这种伪装相当于毫不掩饰。”朴稜嘴角上扬，从画面上收回视线，“如果是皇族，我们该怎么办？”
　　白衣小生起了身鸡皮疙瘩，面上却依然强装镇定：“被拆穿肯定没面子，就装作不知道呗。反正也就俩人，能起什么风浪？”
　　“如果是私会的呢？逃难的呢？”
　　白衣小生脸色煞白：“那就通知皇室，把人抓回去？”
　　“那万一不是逃难的呢？”
　　白衣小生单手扶额，眼镜歪向一边：“我都糊涂了。大人，那您说该怎么办？”
　　朴稜面无表情，望着窗外黑沉沉的海面：“此事乃少主所为，辛国必不能置身事外。而少主又是顺从国师旨意，于情于理都无过错。你我虽已生疑，但一无确凿证据，二无法违逆醉生玉，三不敢冒犯皇室，故不必负无为之罪。”
　　白衣小生顿觉无言以对：“也就是说，把他当成凡人来查就对了。绕这么一圈，还不是得出相同的结论？你们搞政治的就是无聊。”
　　“想这些虽不能改变什么，但可以提前预料灾祸，把握先机。若他真是皇族，必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谨慎些也不为过。”朴稜转身朝门外走去，“此事我亲自向大使禀报，这里交给你。只要少主无碍，其他事不必强求。”
　　“您放心，我不会让少主出事。”白衣小生正色道。
　　朴稜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第二天一早，苍澜被钟鼓声叫醒，外头已是日上三竿。
　　他匆匆洗漱，整理好没怎么动过的包裹，披上外衫出了门。
　　船里的弯弯绕绕特别多。他沿着昨天的路线来到顶层，才总算找到了出口。
　　迎面一阵凉爽的海风吹来，夹杂着你来我往的吆喝。数十艘船只靠在岸边，壮实的小伙进进出出，把装着货物的木箱抬上岸。天还没热，他们却已大汗淋漓。
　　苍澜注视着忙忙碌碌的码头工人，心有所感，不知不觉吟唱起来：
　　“绿涛拥遍山峦，红绡缠尽黛瓦，花好月圆满门夸，好酒送茶，长宵与君话。
　　秋水湖畔，烈焰残霞，珍重难挡马飞沙，一曲洞箫舞天涯。多少人间事，如尘亦如纸？
　　年年岁岁枯荣，真真假假寤梦，疯言散尽泪满襟，只许余生同衾。”
　　他唱得尽兴，全然未觉钟声和吆喝声陆续消弭，岸上和船上的人纷纷望过来，驻足聆听。
　　西方诸国混血犹多，民风奔放，对红帐之事较为开明，当街弹唱艳曲也无伤大雅，只不过是引来流氓地痞还是王孙贵胄，就全看运气了。
　　五个蠢蠢欲动的少年想靠近画舫，都被司空阕的暗卫逼了回去。尝试几次无果后，他们意识到上船难如登天，就在水面上吸引苍澜注意。
　　双流坐在船顶，随手将乱七八糟的噪音挡在结界外，让苍澜不受干扰地唱完整首歌。
　　歌声刚停，苍澜就听到了中气十足的吼声：“喂！交个朋友吧！”
　　“唱得真好听！再来一首！”
　　“我妹妹可漂亮了！我介绍你俩认识！”
　　“下来坐坐吧！”
　　苍澜后退一步，一时消化不了这些过于热情的赞美，迷茫地望着那些人。
　　那些人见苍澜单纯腼腆，不约而同收敛了嗓门，玩心却不减反增：“哪儿来的小公子啊？来我们春雨港也不买点珍珠贝壳？下来吧下来吧，哥哥带你挑！”
　　“下来！下来！下来！下来！”
　　苍澜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站在原地。

　　不远处的茶楼里，司空阕坐在最高层，面朝画舫的方向，悠闲地品了口茶。穆生站在他身后，留意四周的动向。
　　“当初表哥游遍丽熙城三百多家青楼，左挑右选带回三名歌姬，没有一个有这样的好嗓子。难道他真是皇室的人？”司空阕用杯盖轻轻刮着茶杯，片刻后摇了摇头“不像。若是乐倌，怎可私自外出？若是宠倌，怎会如此怠慢？麒麟子就更不可能了……穆生，你觉得呢？”
　　“有没有可能是旁系的私生子？本想去寻亲，结果被赶了出来。”穆生低声说。
　　司空阕双眼一亮：“倒有可能。国师虽清剿了逆党的所有血亲，但若是与其他旁系私通，有可能免除一死，但肯定不会好过。这就能解释他既受到优待，又有国师的醉生玉，还天生玉喉。这要能挖出来，免不了有人遭殃。”
　　“少主要挖吗？”穆生紧盯着司空阕。
　　司空阕叹了口气。
　　“挖什么挖？我们的目标是直系，旁系的人睡过谁、有多少子嗣与我们何干？这种情报也没什么价值。”司空阕眯了眯眼，“把他留着，以防他重整父辈未尽的大业，最好养成胸无城府无勇无谋的样子。他身边的侍卫，提防着点，有可能他才是主角。”
　　穆生默默颔首。
　　茶楼里的人多了起来，画舫的声音渐渐被杂音淹没。司空阕将一锭银子按在桌上，低调地走了出去。

　　双流走到苍澜身侧，后者求助地望向他。
　　“想下去吗？”
　　苍澜摇头。
　　“不想去就不去。”双流按住刀柄，吆喝声顿时停滞，“他们也就找找乐子，不必太当回事。”
　　“嗯。”苍澜注视那些人怏怏离去，蓦然觉得有些疲惫。
　　“回去休息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乘风码头比这有趣多了。”双流率先转身往回走。
　　苍澜下意识地跟上去。
　　双流暗暗叹了口气。
　　“你之前来过这里？”走到一半，苍澜忽然问道。
　　“嗯。”
　　“是来执行任务吗？”
　　双流顿了顿：“不是。”
　　苍澜没有继续问下去，双流却主动说明：“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很重要的人。那天下着小雨，他打着靛色的雨伞，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从那以后，这个港口的一切风景，都是他的那抹靛色。没有他的港口，如同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