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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


  •   (捌)
      上一次见到漫天惨怖的白色,还是在父亲逝世的时候。母亲一手操办了吊唁和葬礼,她躲在素白帷幔后瞧着母亲亲手布置灵堂,将连夜缝制新的禪衣叫棺中的父亲穿上,年幼的顾阑一直没敢出声。这也是她第一次无师自通,习得不在流泪时发出丁点哭声的本领。
      至于母亲赫然长辞之际,家中早已落败,她拼尽全力也惟得一口薄棺罢了,入土为安都煞是艰难,哪里还有可能烧上纸钱,挂上白幡缟素?
      她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快地,深藏在记忆中的刺目苍白就好似遭兵戈翻搅出的血肉,霍然又再度映出在眼中,清晰至极的淋漓。
      雨声哗然,砸在身上有股冷硬的铁锋似的微刺,她连眼睫毛都差些掀不起来,眯缝着的双眸上不断自眼皮滚落冰冷的雨水。顾阑站在坚固的城头上,浑身都淋湿透了,失魂落魄地朝城下望去。
      呀,好似整片吴郡的天地都遭雨水灌注满了,一点一滴密密匝匝汇成长河,形成命运一道支流,姿态决绝地奔涌朝前,而永不再有回溯的机会。
      返程回到吴郡的军队俱笼在苍茫水汽中,雨水尽数砸在盔甲上,穿透密集雨声回荡开的,亦是有如铁器撬碎坚冰的声音。
      领头一匹高头大马,枣红的鬃毛湿漉漉地贴在马身,骑着此神骏的青年将军身姿一如离开时那般的锋锐意气,其实也瞧不太真切,或许在岁月神奇地淘洗之下,反而愈发雄姿英伟了。他手中长戟垂下,拉着马缰缓缓步入城中,从顾阑眼皮子底下经过。
      然而她始终没有叫唤思念了竟年的这人。
      雨水就这样浇熄了所有酝酿许久并隐匿在胸臆的冲动,顾阑拖着沉沉的眼皮闭了会儿眼。
      方才他离她这般近,近到她可以瞥清淌过他头顶银盔,漫上面孔的湿漉漉的水滴,她歪着头胡乱地想,那大约也可能是眼泪呢?
      水乳/交融,兴许连周瑜自个儿也是辨不分明的。

      这场导控着东吴命脉的变故,每一时每一刻都是悲怮表面下潜藏惊心动魄。顾阑远远瞧见过周瑜几眼,匆匆便似喝了烫茶般避开了,她害怕,他表现得越是冷静而稳重,她便越是感到揪心的痛楚。所以她尽量不再与他碰面,在权力交接的暗潮汹涌间。
      至于……至于叶颐那边,顾阑则完全是慌了手脚。
      据闻,叶颐在那天陪着策主公直到最后一刻,而等到连她都听闻了噩耗奔去紧急布置起的灵堂,叶颐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乔姐一直跪在灵前,身形在白麻之下萧索支离,神情哀戚。

      待一切尘埃落定,孙策之弟孙权继承了江东基业成为了吴侯,叶颐语调没多大起伏地说她已经做了决定,她要离开吴营。毕竟连那个人都离开了,她继续留在这儿便是毫无意义。
      天大地大,只有这里,她是无法待下去的。
      临行前,叶颐对周瑜不知说了句什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即使在恢复红妆的这数年间也无法全数摒弃的,刀锋下来去积攒起的杀伐气息,到这时才是真真正正地散去了。
      待到他们的对话结束,顾阑才跟过去。叶颐越过周瑜的肩膀看向她,笑意温蔼。伸起手来,冲着她笑并点头,表达对顾阑的催促。
      顾阑忍着没哭,这点是先前就暗自决定好绝不会犯的,所以她很努力地没让自个儿的脸颊皱得更厉害,眼眶红得更明显,甚至连一丝儿呜咽声也没从喉间漏出来。
      她们彼此紧紧拥抱,顾阑踮脚揽住她瘦削了不少的双肩,额头贴住她侧面脸孔,温温热热的,好好活着的。

      “珍重。”嗓音最终还是没能稳住地变了调。
      叶颐笑了笑,“你也是,且自珍重。”

      (玖)
      没有叶颐的相陪,日子一下子难捱了起来。顾阑消沉了不少日子。东吴的气氛她就算完全瞧不懂,也晓得并不简单。策主公离开后,她觉得就像划僻开了两个时代,一切都变得无比陌生了。
      从清明时雨纷纷,到虹藏不见鴠鸟不鸣,再到来年春江花月。一场严峻的倒春寒来势汹汹。顾阑穿着深衣,挂着鼻涕,她自己还是副长不大的小孩样儿,却已帮着坐月子的小乔带婴孩儿了。小周循生得可爱伶俐,白玉糯米团子似的脸颊通透泛红,融融日华下结的水蜜桃一般。见过的人都纷纷称其有其父之风,将来定也是个俊朗将才。
      顾阑先前的百无聊赖一扫而空,她又重新找着了生活的乐趣。
      府中访客络绎不绝,不光是因为小公子的出生,平日里就是这副热闹景象,毕竟这儿是中护军的府邸。每当周瑜回府,更是如此。但是顾阑应付不了这种情况,所以她的任务就是帮忙照料小孩子。
      小乔这一胎生得有些辛苦。约莫是先前她亲姊大乔所遭所遇也影响到了她,情绪一直以来都不太稳定,忧思缠绵不去,才会最后气血不足。故而这个月子必须坐得久一些,以弥补回、休养好身体底子,不至日后落下病根缠绵病榻。顾阑常常美其名曰帮小乔解闷,然后抱着刚足月的婴儿在她榻前逗弄,结果往往是小乔一张瘦容上神色哭笑不得。
      大抵就是因为如此,日后周循长大了些,也视顾阑为不可近身的洪水猛兽。
      周循挺乖,故而似顾阑这样不靠谱的,也带他带得像模像样,事事躬亲,忙得几头转。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饭后去院子里散步,新雨之后霜露未褪,沾在粉气青翠的花与叶上,清香怡人。石板上几洼积水,映入透明天光,光可鉴人。去年周瑜亲自栽下的银杉树已然抽枝发芽,枝干渐渐笔挺英伟,周瑜没有替它修剪的意思,任由它肆意地错综伸展。如盖凉荫下的花丛里,最惹人瞩目的便是修长纤细的一串红。盛了露水,加之其本就有花蜜可饮,看来红得剔透晶润。
      年轻男子着深色衣衫,一手捧着卷宗,一手抵在栏上靠着,庭院中筑有一亭台,周身绿丛辉映,林木繁茂参天,间或夹杂星点野花,盎然春意满溢。他翻过一页时神思一动,微微抬起头,越过这诸多春/色,看见绿裙少女姿势依旧笨拙别扭地抱着婴孩儿,一边倾身过去拈下一朵花儿来。那花是一串红,看她嘴上碎碎念着一开一阖,不需细想便明白她在嘀咕着些什么内容。她那一脸期待的兴奋神色,定是准备让他家循儿尝尝花蜜哄他开心。不想他不过刚冒出这个心思,这小姑娘便自己凑近了过去,花瓣抵在舌尖。雨后的花蜜定然十分清甜,只消瞧她满足的笑靥便可证明。
      周瑜轻轻笑出了声。
      “有像阿阑你这样,做人小姨娘的么?”他不过随口这么一记调侃,顾阑听到时回头,脸孔已然臊红成了熟透酥软的柿子,不甘心地反驳,但皆因毫无底气,语调都是嗫嚅的,“我、我做什么了?循儿完全可为我作证。”
      “一大一小,分明是两个孩子。”周瑜说话声虽小,与她隔开距离也稍远,但事关她自己时,她耳朵便机敏得近乎可怕了,故而不服气地鼓起了腮帮子,怒气使劲儿憋着,一直到整张面孔彻头彻尾成了颗苹果。她要怎么反驳才好?
      周循是周瑜的长子。其实在为人父之事上,周瑜自个儿也是头一遭,毫无经验可谈。只是他看起来镇定自若,更不似顾阑那样什么情绪都写脸上,故而能说得这么一二句风凉话儿。
      于是在顾阑生气后一不做二不休,蹭蹭蹭几步跨过去登上亭榭,把吮着手指的小家伙连同襁褓一起,不容分说便往年轻男子怀里塞时,他是真的慌了一下。
      对着周瑜也好不到哪儿去的别扭姿势,顾阑在一旁不禁大笑。
      笑过后又在周瑜无奈回眸过来的眼神中愣住,许是怕了亦兄亦师的中护军日后挟私报复,赶忙撒腿跑了。
      眨眼间蔓绿的裙裾如同蝶翼振颤,消失在转角绿丛红栏之后。

      (拾)
      那一日过后,顾阑真生病了。热症过了许多天才慢慢消退,周瑜带着小周循来看过她几次,她也很争气地,虽然很缓慢,但确实每日情形都在转好。
      等到又能活蹦乱跳时,房间里只有她一人,剪去灯花,烛火微晃。蜡泪滴落烛台。顾阑撑着无力的脑袋,歪着头趴在木桌上,眼眸中点亮着幢幢光焰。之前烧得混沌而糊涂的脑子里如今十分清晰,却仍然控制不住地不断回映那一日明丽春光中,年轻男子怀抱着婴儿时笨拙却神色柔软的模样。
      那一刻她如蒙重击,继而才被现实的利箭穿透了。
      他们是流着相同血脉的亲父子。而顾阑于他们,实际上只是个不相干的旁人。
      这种胸口闷闷的,时不时会钝痛的感觉很不好。叫她委屈得想哭。却偏偏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好难受。她闭上眼,眉梢间隐隐抽搐着。
      光与影交织,在她脸庞上明晃晃照了大半夜,直至油尽灯枯。顾阑就这么趴在桌角,在不知不觉中松开紧蹙的眉头与攥起的拳,压着脸颊陷入了黑甜的深眠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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