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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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漫天星斗，云连瀚海。
吴郡的星夜和舒县完全不一样，白日里十丈软红的满城繁华俱收拢在浓黑的夜色里，万籁俱寂。
之前贪睡，现下倒是睡不着了。
趁着四下无人，顾阑轻手轻脚一溜烟窜出了房门，幼时上房揭瓦的猢狲事儿干得多了，爬上房梁这等小事做起来麻利得紧。她做贼兮兮地，小心翼翼地踩在青砖瓦上，细细碎碎的松动和擦撞声传开来，虽然很微弱，可在她听来却是十足清晰的，不由一阵心虚的发麻。
她抱膝坐了下来，上方视野优越，一览无遗。
被安置的这处地方是中护军的府邸，不是豪华气派，但风格平素清雅，颇有其主人之风。房前一片平旷砖地，花草簌簌依着微风蹁跹，偶有不知何处传来的鸟鸣，风穿林叶声。
头顶悬一轮饱满玉壶，浸润满了琼浆玉液，皎白光华遍洒大地。
顾阑眨眨眼，听着风吹过耳边。
顾阑小小声喊：“诶。”
她双手拢在嘴旁，声音放远了些，缥缈入风：“喂——”
底下站着的那人闻见了她的呼喊，回过头来。素淡袍襟依风掠起，卷过半弧来，于夜里深处亮起一道白色琼光；该是黯淡的，却比白月光更叫人心生波澜。
朦胧月色笼在他周身，颀长高挺的身形勾勒完美，眉目清朗，脸庞上浮着淡淡的光，然后最亮一点还要属汇于他漆黑眸中那一点隐含笑意的浮光。
周瑜亦是拢手在侧，传音道：“怎么不睡觉，爬这么高做甚？”
顾阑眉开眼笑：“无甚，我、我睡不着——”
不然也不能从这样的视角去看到他。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姿态如许。
顾阑被吓了一大跳，她本以为撑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投降了自动爬下去受训，不曾想眨眼间的工夫，院中那人已然到她身旁。
他随性仰躺下来，手枕在脑后，吁出一口长气。像是可以将胸腻中堆积的污浊统统扫除出去，只余下头顶静寂夜空带来的舒适与净朗。顾阑低头去瞧他，他面庞上神情放松，长眉舒展入鬓，目含星潭，明亮似昼。
“公瑾阿兄，你怎么也……？”
“以前也在舒县常常这样呀，和伯符两人，然后被叔父追着打。”
“……”顾阑黑线，她幼时每次去周宅都忒装乖，所以这类事一概憋着回自个儿家再做，那时候的周瑜也没结识孙策，还没被带坏。于是乎他口中所述之事，在她听来还真真不可思议，煞为惊奇。
周瑜道：“只是后来开始连翻征战，金戈鼓角，搦战不歇，这些最为稀松平常之事竟也皆被抛诸脑后了。”
顾阑歪头想了想：“和主公有分歧么？”
周瑜并不点头，但也未否认。顾阑侧头凝视他双眸，隐隐约约间闪现一丝惘然，她倏然敛下眼，笑嘻嘻道：“同主公去坐一起好好说说，说不通就打一架呗~我赌七个铜板公瑾阿兄肯定能赢，赢了就让主公都听你的！”
“鬼头鬼脑的小丫头。”周瑜忍俊不禁，揉了揉她脑袋才罢休。
“喂！”
“不过是个不错的主意，谢谢啦。”
小姑娘腼腆一笑：“嘿嘿。”
……
到了三更天，气候越来越凉，周瑜看着身畔不住打盹的小姑娘，唇角抿着笑，又无奈叹息一声。认命将她轻轻打横抱起，跃下房梁送回房间。
其间小姑娘躺在他胸前还忒不安分，时不时咂着嘴巴，许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偶尔还翘弯嘴角偷笑几声。
周瑜被攥得可怜巴巴的衣袖差些就遭她于睡梦中扯去擦了滑溜下来的口水。
（柒）
周瑜和孙策之间的矛盾实为难解，他二人性情本就相距甚远，终究是在孙策的一意孤行的行径下烧得愈演愈烈。
主公嗜杀而轻纵，还喜好孤身围猎，思来想去都叫人忧焚。但劝谏得耳里都磨出了茧来，天性到底难移。
顾阑跟在周瑜身边，名义上是收为贴身侍女，却不需做什么活儿，只帮衬着管些琐碎之事。周瑜脸上时不时浮现的忧色都落在眼底，顾阑撇撇嘴，她实际弄不懂这对君臣，好兄弟之间究竟闹的是哪一出别扭。但她明白，她公瑾阿兄神色间的苦涩，眉目间忧愁之色出现频率再这样增加下去，定定然不会有好事儿。
建安四年，顾阑和叶孟颜一打交心。周瑜和孙策继续拓展江东版图，攻寻阳，讨江夏，平豫章、庐陵，周瑜最后奉命留镇庐陵。戍伍行军的事他自然不会带上顾阑，她便顺理成章地留在吴郡。跟着孙策回来的部下中有个叫叶颐的，束甲时英姿焕发，甘宁弯腰下来在顾阑耳边说，这人和中护军一样，是主公的挚友，是太史慈将军的妹妹，当初与他一同来投的。彼时顾阑只是“哦”了一声，她觉得这人挺特别的，然又说不上来这份特别的青睐源出何处。直到某次惯例的晨起由甘宁教授武技，遇上了正好起了个大早的叶颐，既然有缘就在甘宁一半看好戏一半认真提议之下凑一起切磋了一回。
既是成了要好的朋友，自然就存在共享的秘密。
譬如自从顾阑知道叶颐其实是女儿身之后，嘴上不饶人地笑侃她是主公的红颜知己，心下暗暗起了计较，寻思着这是否也是个方法，可以让她能一直待在周瑜身边。
可她又担心按照自己的水平，绝对是拖后腿的累赘无疑，上战场不是被战阵吓死就是被不长眼的长枪一甩一刺就戳死了。对此设想叶颐保留了她肯定的意见，顾阑很不开心，后果……并不很严重，顶多便是她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不愿意给她做些可口小点心罢了。
午后日晒中越发惫懒，顾阑眯着眼躺在廊阴下的藤椅上，手上摊开一卷从周瑜书房扒拉出来的卷宗，懒懒地搭在那儿，摇摇欲坠。院中叶颐着青衫，三分倜傥七分畅达，翻手间将手中剑舞得风生水起翩若惊鸿。顾阑打了哈欠，恰巧叶颐一套动作收尾，挑眉，“你这是什么反应？”
顾阑是个实诚人，抹着眼角溢出来的泪花：“我困。”
叶颐瞥她一眼，“一看书就困的毛病，我猜是治不好了。”
顾阑：“你猜对了……”
叶颐连剑带鞘反手置于背后，“你就在这儿自虐吧。周公瑾又看不到。”
顾阑简直要哭出声来，嘤嘤道：“你不知道……他就是什么都看得出来，我怎么都骗不过他啊……”
叶颐：“……”
这时候穿过花廊走来一人，端着刚煮好的新茶，顾阑鼻尖敏锐地嗅了嗅，惊喜道：“小乔姐！”
叶颐一怔，跟着转头看去，果然是江东二乔中的小乔。说来从前她只注意了大乔，倒是很少细细一睹这小乔花容。今日一见得尝所愿。遂感慨二乔能嫁予双璧，实乃良缘天成。
得了小乔茶艺鼎立相助，顾阑的瞌睡虫总算去了半成，喜滋滋抱着木碗也不怕烫口，更不讲究些品茗工序，喝得忒快。
而观叶颐，对着小乔那张与她胞姊相似的面容虽隐有拘束，做出来的一套却是沉稳有礼的。青衫逸气玉面颊，顾阑偷偷一瞥，捧碗的手生得秀气好看，手指与碗沿相抵，莹白与苍古之色相映。决计是个不输二乔的美人胚子，却将红妆束之高阁，披战甲执金戈，身陷烽火战阵中浴血杀伐。“！”顾阑头顶灵光一现，叶颐察觉到她状态不对，狐疑的目光移过来，惹得小乔也一起不明所以。
“咳，”她轻咳一声作正经状，“无事。”
叶颐带着一脸“你无聊不”的意思扭回头去。
所以说策主公怎么会看不上叶颐呢？口味真叫人摸不上头脑啊……当然不是说大乔姐哪里不好……顾阑摸着下巴思忖，放着这么个红颜知己在身边光看着，策主公威武。
这时的顾阑自认戳破了叶颐一点小秘密，却不知对方早就看出连她自个儿也闹不清楚的某些心思。
建安四年的隆冬，银白素裹，千里冰封。鹅毛大雪撒豆子一样坠落江东千里沃土之上，冻住了不绝生息。秋猎时叶颐随行兴致来得风风火火的策主公去打猎，带回来的鹿、貂由她亲自扒了皮做成手套，以及貂裘，围脖。顾阑在这个冬天将这副行头穿戴上了身，脸颊都陷在颈中柔软的貂毛里，捂得红扑扑的。周瑜仍然待在庐陵没回来，新年她是和叶颐，大小乔，孙家小妹等一干女眷一起过的。
等过了年，又该是征伐启程之时。
顾阑擦拭好了周瑜留下的琴，怀里抱着他留下的竹简，透过窗户看窗外黑夜里晶莹雪花。烛火幢幢，思念如影随形。可以的话，真想亲眼看见他寄来的平安信。
但那又是奢侈到不可企及的。
胡思乱想中，旧岁就这样舍去。这一年，是建安五年。
据说，长江另一边的曹操和袁绍杠上了，两家势头独大，确实到了该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孙策讨伐广陵太守陈登，半途中闻知曹操与袁绍在官渡会晤，战事一触即发。顾阑对这些情况一向不太敏感，索性还有叶颐在一旁稍稍提点，她才略知一二。
“吴侯才武，弱冠承业，招百越之士，奋鹰扬之势，西赴许都，将迎幼主。”（*）
奇袭许都的计策是险中求稳，若成功，则功业将成，若失败，轻骑逃脱也于大计无损。顾阑大致听懂了，这意思是皇帝可以搬家来江东住，或者他们搬家去皇帝那儿住的意思。叶颐囧。
于是她回去稍稍替周瑜打点了一下行装，裁制的新衣工整叠好放在那里，熟悉的古琴也调过了弦，也许很快就能见到了他了，她不无兴奋地想，舌尖舔过下唇。
她的确很快见到了周瑜。时隔一年之后的重逢。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会是在这般境况之下。
建安五年。
历史绘卷的这页上，张烈，锋芒毕露的绝来一笔狠狠褪去了色。
江东双璧，惟余其一。
满城软红幻化成漫天缟素，肃穆沉默的兵阵列在城下，在冰冷咸湿的雨水中缓缓行进。那是中护军将兵自庐陵回吴赴丧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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