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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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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开工之前,李荨之觉得自己还有一件任务不得不完成。
他找去了杏花的家。
妖村面积很小,总共才住了不到五十户人家,只要挨个问,很快就能抵达自己的目的地——不过,即使如此,在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个不撑伞的人类时,屋里的妖怪们还是纷纷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
“嘿嘿……是我,就是我,人类看起来和妖怪也没啥差别吧?”
作为回答,李荨之只是对他们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算是来自人类少年的亲切问候。
没多久,他就敲开了杏花家的门。外头太阳正大,手头上没伞的杏花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约莫十五厘米宽,将将够身材纤细的李荨之勉强挤进来,就用袖子掩着面钻回了屋子里。
她的表情病恹恹的,像是有些厌倦晴天的空气。
“是你啊……”
“杏花阿姨——”
李荨之一开口就得到了对方的白眼。
“喂!都说了不是阿姨!是姐姐!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杏花瞪着他,像在瞪一只脑袋不开窍的榆木,“怎么,伞做好了?”
“不……但是,深竹想让我来做这把伞,所以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得亲口告诉你一声。”他关上门,打量着房间内部阴暗潮湿的色彩,边打量边说,“可能还要些时间……而且最后也可能做得不好看……”
“你在瞎担心些什么呢!”杏花无奈地拿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没事!好不好看都无所谓。既然深竹相信你能做,你就能做。我也不在乎区区一把伞的外观。”
她似乎和深竹的关系很近,对他的一切都充满了信任。也不知过去这二人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李荨之道:“可是,杏花阿姨你不是村里最爱打扮的妖么?要是伞比别人家的丑……”
他弱弱的声音马上被杏花高调的戏腔声线打断了:“姐姐我以前可是秦淮名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稀罕这一把油纸伞?”
“啊?秦淮名伶?”李荨之没能掩饰住脸上的惊讶之色,“……真的吗?”
大概是他的怀疑表露得太直接,杏花稍微有点不开心。她撇撇嘴,扭着腰走进侧面的小房间,从里面取出一只精致的发簪,别在自己头上的黑色长发之间,还对他甩了把袖子。
“不像吗?”
“呃,我也说不上来……”
要是换成翩跹水袖的话或许说服力会强一点——李荨之心里这样想,却实在不敢这样说,因为他注意到随着自己每说一个字,杏花的脸色都会变阴沉一分。
“不过,听那晚在宗祠戏台上的歌声,你还是很厉害的。”李荨之连忙补充了一句。
杏花这才稍微带了点笑意。
“都是明代时候的事儿了。”她往八仙桌旁的深色太师椅上一坐,浑身散发出一种别样的韵律感,“乐器,歌喉,外貌,都不过是一闪而逝的外在,我出卖的只是自己的驱壳。一具年轻的身体……当然,一旦知晓荣华,便再也无法安于平凡,这或许就是女人最矫情的地方吧。”
杏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瞬,从她的眼中流露出些许连绵的哀婉,如同在清晨绽放的雾气,柔美动人。
李荨之试探着开口道:“……你说话不太像明朝人。”
“呵,别傻了,你以为都过去了多少年?这是我向村里其他人学的普通话,要是我说明代吴越地区的官话,你怕是一句也听不懂吧?”她不禁嗤笑起来。
原来妖村的人也会学普通话啊……
闻言,李荨之只得尴尬地看着她头上的金簪。那金簪材质似乎很昂贵,但做工的质量却有点让人不敢恭维。而且,她往脸上贴花钿的手法也更接近唐朝女性,而非明清时期的女性。说实话,他连明清时期的女性会不会往脸上贴花钿都不肯定。
总觉得……哪里有点可疑……
“杏花阿姨,那你认识董小宛吗?”他换了个话题。
“当然了。”她总算习惯了李荨之这个气人的称呼,甚至都忘了纠正他,“还有陈圆圆和李香君,她们都是大名鼎鼎的美人呀……喏,小哥,你可曾听说过秦淮八艳?”
“我好像知道。但是……秦淮河是在南京吧?这里是苏杭呀。为什么你会跑到苏杭来做妖怪呢?”李荨之伸出一只手指,问。
“这……秦淮的确是在南京。”杏花稍微有些慌了神,但很快就又稳住了阵脚,向他娓娓道来,“十里秦淮,一水相隔河两岸,一岸是江南贡院,另一畔就是旧院珠市。很滑稽,不是吗?那片街区是有名的教坊名伎聚集之地,能歌善舞又聪慧美艳的妙龄女子不在少数,想混出点名头,就得找到达官贵人的支持……也难怪会离贡院那么近了。”
滑稽……倒也确实……
江南贡院是那时中国规模最大的科举考场,李荨之小时候唯一一次跟着父母去南京旅游,他们就带他去了贡院和夫子庙。可怜天下父母心,都希望孩子能取得好成绩、通过高考一跃成龙,就算出去旅游,也总是在诸如此类的地方溜达。
可李荨之一点也不喜欢那里。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脂粉气太浓。
贡院本应是读书人聚集的场所,却无缘由地沾染了风尘女子的气息,总是有些不和谐。但听了杏花这席话,李荨之又觉得自己的判断太过武断。脂粉气而已,为何不能与书生贡院同时出现?二者出身有高低贫贱之分么?或许只是长期以来植根于人心的固有偏见罢了。想到这里,李荨之对她的同情也加深了几许。
“杏花阿姨,祭仪那晚,你在村口祠堂那儿唱的歌,就是秦淮河畔的教坊乐曲吗?”
“不。”杏花却摇了摇头,悠然道,“……是神歌。在这妖村,你只能做正确之事,行正确之仪,说正确之言,寻正确之思,旁的一概不许。神鬼祭典便是村中最庄重肃穆的大事,可不能唱我们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靡靡之音’。”
“神歌?”
“是吴越神歌。”她用尖细的嗓音解释着,“起调和越剧有些相似,后头可不一样,得改词的。寓意一定要吉利,而且要和鬼神有关系。妖村的传统根深蒂固,规矩可繁琐着呢。”
李荨之好奇地问:“能现在唱一唱吗?我想听听看。”
“哪有那么好的事。”杏花故作嗔怒地拿桌上的玻璃珠砸到他头上,“姐姐我可是秦淮名伶呐,想听杏花小姐亲自弹唱的曲儿,还不得先出大笔赏钱给自己整整门面?就你的这身行头,就算去了秦淮,怕是也会被拦在外头。”
“哦……对不起……”
李荨之闷闷地答了句。
然而,李荨之前脚才刚出杏花家门,后脚就看见了蹲在门口水井上撑着伞的食怨,他拆台拆得很不给面子,直接上来就是一句:“——她在说谎。”
“食怨?你怎么在这里?”李荨之眨了眨眼。
“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秦淮名伶。”食怨转动着手里的伞把,眼睛往上翻,“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来自何方,但是,她说的话里十句有三句是假话,表里不一的臭婊子。”
“别这么说她!”
李荨之有点生气。或者说,是对于这样总是对他人恶言相对的食怨,他感到了悲伤。食怨本是犬妖,听力远超寻常人类,路过的时候偷听到他们的对话倒没什么,可他外表上始终是个小孩。这样恶意中伤性质的言论从小孩子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来,他顿时仿佛整个世界都塞满了困顿和沮丧。
“哈哈哈,妖村可没你想的那么纯洁。”食怨却将李荨之的愤怒理解成了无知,“你以为我们都是为什么才会被困于此的?”
李荨之被他的提问弄迷糊了:“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他们都是金坞村的妖怪,各有各的原型,植物,动物,真菌,甚至没有生命的死物都有。然而他们却总会在言语间透露出一种对人类社会的反感——这反感完全是建立在“熟知”的基础之上的。
食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可怕地发现在他眼中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天真,使他清楚地看出他既想知道答案,又不忍心继续逼问。于是食怨立刻失去了兴致。
“你还是去问深竹吧。明天我再来找你玩。”
他甩下这句话,就带着自己的竹伞跑远了。
“食怨!等一下!把话说完了再走!别吊人胃口!”
李荨之尝试性地唤了一句,但却是徒劳,食怨爬到了大树的树冠上,踩着树枝,把自己藏进一堆绿油油的树叶里,什么也看不着。树下的李荨之耸了耸肩,只得掉头往簦庵的方向走去。
“真是的……拿他没办法……”
当他转身往外离去时,食怨尖刻地苦笑了笑。但他也知道,对方并不是那么不乐意听取他的意见。这小子一定会去问深竹的。
问题在于,深竹那个固执的死脑筋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
“——索性告诉他也没什么不好。”他自言自语了句,“不过,差不多他也该察觉到了才对啊……真是迟钝的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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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深竹家,李荨之二话不说就开始做伞。不,他没有忘记妖村的疑惑,他还把食怨提出的问题记在心里,但现在他只想先得到深竹的认可,安安心心完成自己的“处女伞”,之后再亲自去问深竹。
毕竟,妖怪从何而来,目的为何,都不是他该知道的重点。
深竹对匠人精神的要求极高,若是他打马虎眼糊弄过去,绝对会被发现的。
匠人手工制作伞的过程十分讲究,共分为削伞骨、绕边线、裱纸、上柿子水、收伞、晒伞、绘画、装伞柄、上桐油、钉布头、缠柄、穿内线等十几个步骤。所有的步骤深竹都为他演示过,但李荨之没有一遍就将其消化、记牢的能力。他只能边做边请教深竹正确的手法。
好在深竹具备极佳的耐心,即使李荨之表现得不尽人意,他也会手把手地教到他会为止。
所有步骤中最难的是削伞骨,因为一把纸伞有短骨和长骨,不但要先把竹子一根根剖开削好,还要再分别钻洞打孔,相当耗工耗时。
“太粗了。”深竹捏起其中一根伞骨,皱了皱眉,“这边又太细了。注意刀的力度。”
“是。”
他的表情被深竹收入眼底,随后深竹放下伞骨,拿手指关节扣桌面道:“无需沮丧,凡事皆有循序渐进的过程。多做几次就能摸到门道了。”
李荨之抬起头:“嗯……深竹先生,自从您刚开始做簦匠以来,已经过了多少年了?”
结果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深竹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道:“年份我记不清了。只是,按照我制伞的经验粗略估算而观,数量已逾三万。”
“三万……”
深竹的脸色越是平静,李荨之心中的惊异便越是铺天盖地。“三万”一数,乍一听庞大得离谱,甚至无法让人形成基本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