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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 ...

  •   “若换算成每日一只,便是足足八十年。”而后,深竹微微垂下眼,问,“……现在外头的世界是什么年份了?”

      “……2018年。”李荨之思怵片刻,脸色有些兴奋,“你知道公元纪年么?八十年前的话……就是……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那你果然是那段时候的人?是吗?”

      “也许吧。”

      深竹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地剪开一段钓鱼线,穿过竹伞的末端,似乎李荨之正在谈论的话题与自己无关。这幅置身事外的态度叫人有点难以接话。李荨之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追问。他学着深竹的样子,开始琢磨把伞面缝上去的方法。

      做这件事的时候,手指细长的人很占优势,这是他的长项。

      短项当然也有,比如第一步裁剪伞面时往油布上绘图,深竹几笔下去山水就精髓立显,而自己则胡乱涂鸦一通也学不到外在的模样,让人甚是烦恼。

      “深竹先生,为什么一定要往伞上画画呢?”

      “只是我个人的习惯。”深竹淡淡地说,“算是……和某人有些渊源。”

      “某人?”

      “同样是注目于眼前的工作,做得久了,难免单调,不如寻些能取悦自己的方法,也好抵过村中流逝的时光——这是他的原话。”

      “他是谁呀?”

      “一位常来簦庵的客人。”

      “哦。”

      李荨之坐在椅子上,继续聚精会神地打磨伞骨,就怕稍微一走神又折断一根。毛竹质地轻柔,韧性一般,经不起他那样折腾。整个制作的过程中,他几乎不敢说话,空气里传来深竹平缓有序的呼吸声,仿佛近在咫尺,耳扇附近都全是竹林的吐息,温热与清凉同时具备。一瞬间,李荨之产生了某种错觉——

      他以为自己正站在深竹的身体里挥动砂纸。

      这是个很大胆的比喻,足够疯狂,但他确确实实就是这样觉得的。

      深竹不知出于如何的顾虑不敢随意接近他,所以,对李荨之而言,能拉近与他的距离的方法完全就得靠潜意识。

      包围着他的宁静感使他忘却了时间。等他再度注意到阳光的穿行时,已是黄昏时分。深竹为了让他全心全意地制作簦笠,还亲自掌厨替他做了晚饭,从正厅的方向飘来淡淡米香,还有油炸豆腐的气味。隔着老远,李荨之就能想象出那炸豆腐表面散发出的金色油光。

      “你该休息了。”深竹站在门口,低声劝道。

      “我不累。”李荨之咽下喉咙里的口水,看着面前接近完成的伞骨,说,“再让我努力一把……”

      “何必如此拼命?你只是个寻常人类,做不到像竹妖那般迅速利落,也无可厚非。别忘了,我可是做过三万把簦笠的老簦匠。”

      深竹的微笑在夕阳的暖光下显得十分高古,颇有几分虚伫神素、脱然畦封的味道。

      “可是……”

      “你的诚心我已经看到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看,你的手已经超出负荷了。”

      深竹望着李荨之手指上细密的划痕,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隐隐作痛。然而这对簦匠来说又是必修课,便是他主动请求休憩,他也不会提前同意。他需要的不多不少,到此刚刚好,再勉强下去,恐怕就要疗养上一阵才能痊愈了。

      听到深竹的提醒,李荨之才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何时布满了伤痕。

      “啊……真的……”

      都是不小心被竹片给划到的。做这种手工制品,划伤是常见的小失误,很难避免,只是,在他全神贯注于伞骨矫正之时,这股痛感还不至于那么明显。现在,他一下子放松了精神,那些被忽略掉的疼痛也就一起涌了上来。

      再这么往桌面上一撑,竹子的碎屑马上钻进肉里,疼得他龇牙咧嘴,脸都快抽搐了。

      “嘶——”

      “唉,过来,我替你包扎。”

      深竹无奈地招呼他坐下,从药柜里拉出一只抽屉,寻了些膏药,让他自己先涂在手上,再用纱布把伤口最深的地方包起来,以免恶化。恍惚之间,竟然和初次相遇时的场景有些相似。

      难怪深竹家中有这么多药材的储备……看来是以前做伞受伤成习惯了。

      在深竹为自己缠纱布时,李荨之才能以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看到他脸上的微表情。他在哀伤中显得神采奕奕,他那独特的宽额头,苍白的脸色,山水画般飞扬的眉毛,灵动的绿眼睛,线条强硬的嘴,向外突出的下巴……

      他在这里,就在这里。至少他能看见的一切都是存在的。

      他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只是自己。

      无可比拟,独一无二。

      “今天在外面发生什么事了么。”为了打破这奇妙的沉默,深竹问。

      “是啊……深竹先生。”李荨之的疑问也找到了恰当的时机冒出来,“你说,妖村的人……都是为什么而变成妖的?”

      空气突然一阵窒息。

      “何出此言。”

      深竹像是预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只是眉头紧皱的细节还是出卖了他的不安。李荨之试着伸缩了一下沾满绿色药膏的手指:“杏花阿姨对我说了,她曾经是秦淮河畔的名伶,但食怨又说她是在说谎……”

      “适度的好奇心能使你得到收获,但一味冒进只会令你陷入危险。”深竹打断了他,“别管这件事了。”

      他的强行中断显得有点生硬。

      “你也是吗?深竹?”李荨之不依不饶地问,“被困在村子里,很痛苦,却无论如何也出不去吗?是吗?在我第一次进入那片竹林的时候,你也是在寻找出村的机会吗?”

      他焦急地望着深竹的脸庞。深竹没有回答。然而这没有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无言给人带来的摧残是难以想象的。那一刻,李荨之能清楚地感受到深竹的情绪变化——看来是被他给说中了。

      深竹很痛苦。因为他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所以在李荨之说出“想变成妖怪”时,他才会勃然大怒。

      其实,在之前他给出开始做伞的理由时,李荨之就有点猜到他的身不由己了。

      “很多事没有明确的原因”、“只是顺势如此”、“你必须离开妖村”,只言片语,都是他最真实的心情的写照。他不是不曾尝试过走出妖村,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呆在同一个地方、日复一日地做伞、做上足足八十年、甚至更久?但他失败了。他没能找到离开妖村、前往外界的方法。所以他接受了命运,继续留在簦庵潜心制簦。

      可是,李荨之没想到,只要是涉及到妖村诸妖的过去的话题,就都会让他选择避而不谈。

      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的故事都有各自的苦衷,总不是能给外人讲来说笑的段子。

      “做好你的伞。”过了似乎很久很久,深竹才缓缓道,“明日就是交付之日,若你完不成,我便只好给她以前做的旧成品,这对客人来说很失礼,听懂了吗?”

      “……是。”

      李荨之的喉结上下蠕动着。他发现自己闯了祸,在一个无法踏出金坞村一步的妖怪面前说出了未经掂量的愿望,而且,还毫无顾忌地捅破了这层玻璃纸。好吧,他想,很好,至少他知道自己惹深竹生气的原因在哪里了。然而这并不能让他觉得开心。他必须要弄清楚深竹的过去。就像他出手救下那日狼狈不堪的自己一样,李荨之也想帮助深竹。

      在这个晚上,少年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要调查清楚这件事的真相——关于妖村,关于深竹,关于伞,关于每月一次的神秘祭仪,还有,关于他身上那股含有剧毒的吸引力的来源。他都想知道个一清二楚。

      ==========

      妖村的日子表面上平淡无奇、却井然有序地向前推进着。

      这晚,李荨之熬了个通宵,又干了个白天,总算将杏花委托的新竹伞按时完成,并于第二日黄昏之时,前往杏花在妖村西部的宅邸,向她交付了初次制成的商品。

      将那支用花布包起来的竹伞递过去时,李荨之心里紧张得想起了他参加小升初考试时、还不幸记错日期的紧张感。

      “哟,挺结实的嘛。”杏花挑着眉毛将竹伞在手中转了一圈,抬起下巴,慢吞吞地说,“不过美观性上还是……嗯,对吧?”

      “你之前说过不在意外观的!”李荨之先高调地反驳了一句,后又认真地低下头去,“……下次我一定会做得比这好看的!等着瞧吧!”

      “那要等到它用坏为止了,若是坏得太早,我可是会上门找你麻烦的。”杏花笑道。

      李荨之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

      她请他进屋吃了点正常的小食,没有蜘蛛干一类奇葩的食物,一碟花生米,一块桂花糖,一杯藕粉,香甜而不油腻,一面喝着清茶,一面享受闲散时的幽静时光,不知不觉,他就把桌上的东西吃了个精光。尤其是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让李荨之吃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儿。

      杏花给他的碗里加了些龙井茶:“看样子,深竹已经正式收你为徒了?”

      李荨之皱着眉头,答道:“我们暂时还没以师徒相称……不过我觉得差不多了。”

      他不确定的语气让杏花用富有抑扬的语气开口了。

      “嗯?差不多了是几个意思?过来,给我站好了。”她冲他招了招手,“匠人都讲究一个收徒仪式的,认定了师徒关系之后,徒弟可不能轻易违背师父的意志。收徒授艺还要举行拜师仪式,过了三年,期满出师,师父会奉送一套制伞工具作为念想,到那时,你才能算是半个合格的簦匠。”

      “你知道得真多。”李荨之连连点头。

      “因为在深竹开始学做簦之前我就住在这里了嘛。”她笑了起来,以调侃的目光看着他,“他好像很中意你喔。”

      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只见夕日照耀,近映山际,远远的能看到竹林的轮廓线被金紫色晕染,成群潜入农田啄食谷粒的白腰文鸟尚是喧闹吵嚷的时候,遮掩了风声虫鸣,叫人心下有些烦闷。到了夜晚,妖怪们便可以放下竹伞,自由漫步于山野间,就像一群等待着夜宴而铺陈上一层浓妆的山灵。

      望着这样的风景,杏花单手轻搭在脸颊旁,叹息起来:“果然,还是有点奇怪……”

      “什么?”

      “这个村子最近有点不安宁。总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在附近徘徊。你是人类,所以更容易被影响,记得到了深夜时分千万别随意外出。”

      “妖怪里也有坏人吗?”

      “坏人好人这种说法已经过时了吧?”杏花掩嘴一笑,“但是若让我来说的话,可能我们就都是坏人了。毕竟是妖么。”

      她其实并不像个恶人,即使在初次相遇时对李荨之施了个惩罚性的幻术,也不能改变他对她的评价。硬要说的话,她是个心地善良的美人,虽然不似自称的那么出众,至少也能夺人目光。

      “那你会吃人吗?”李荨之问。

      “吃人?听名字就知道我是花妖吧,花妖怎么可能吃人?”

      “也是……”

      “我和深竹一样,都是素食主义者。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吃肉……哎,总之,只要你安心待在簦庵做伞就没有生命危险。”她说起话来诗意极了,“一生,一事,一贯……一辈子,一件事,一直做,才有成为匠人的可能。这是他曾经亲口说过的话。”

      一生,一事,一贯……

      确实很符合深竹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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